月色漸暗,山路崎嶇,卯蚩看著車上相依而眠的一對姐妹,,心中無限感慨,。誰能料到不久前還在山溪里戲水打鬧的兩個女孩,如今陪著自己如野獸一樣逃竄,,滿身的傷痕,,滿手的血污。
之前南星割人喉管的時候,,卯蚩站在一旁看著,,感到自己整個人都僵在了那里。
他恍然覺得那個連家里殺雞都要躲出去的小姐姐不見了,,和他在一起的也是一只滿心想著復(fù)仇的魔鬼,。可即便她變成了魔鬼,,自己還是喜歡她的,。哪怕這魔鬼要取了他的性命,他也不后悔,。
“卯蚩,,我們這樣一直往北走,走到什么時候是頭,?”南星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醒了,。
她平躺在車板上,看著夜空中,,灰蒙蒙的一綹綹云跑過月亮,,倏而流逝不見。她本來是想責(zé)難卯蚩沒有主見,,可忽然又覺得就這樣一直走下去也不錯,,起碼沒有希望也就沒有絕望。
“等到?jīng)]有人再追上來殺我們,,就停下來,。”卯蚩低下頭,,勉強地沖她笑了笑想表以安慰,。
他看著南星那冷漠的眸子,心中隨即悔恨起來,,自己顯得那么畏縮狼狽,,而且就連句安慰話也說不好。他剛想再說些什么,,便見南星別過臉去不再吭聲了,。
南星一旁的茯苓動了動身,,不知是夢是醒,又過了會兒緩緩睜開眼睛,,看了看昏暗的月色,,也將臉別過去,藏在南星懷里輕聲抽泣起來,。
“別哭了,,再往前去就更安全了……”南星輕撫著茯苓的長發(fā),心中也自是茫然,。
她還記得不久之前對茯苓說過,,自己要出九寨,出楚州,,一直向北,,誰料想竟一語成讖。只是此番卻非快意旅行,,而是倉皇逃命,,后面的路上還不知有多少艱難危險等著他們。
卯蚩的刀傷不輕,,但只在山房靜養(yǎng)了兩天就連夜撤離,,因為南星說她們能找到的容身之所,地寨的人也一樣可以,。
離開之前,,南星回身在竹屋門口撒下了十幾個沾了鱷龍涎的鐵蒺藜。
那鐵蒺藜本是黎人留在山房里捕鹿鄜用的,,鱷龍涎則是七葉開青年之時出海游歷帶回的奇毒,在青云大榜上的毒物之中排行第二,。
七葉開讓南星一直把它作為防身之物帶在身邊,。此物只要一滴便可令人昏睡,若是涂抹在鐵刃之上則見血封喉,。
南星當(dāng)時布完暗器后,,一邊拍拍手,一邊輕描淡寫地說,,這樣沒準(zhǔn)可以拖住第一撥殺來的人,,多少贏出幾天時間來。
之后的幾日,,南星又毒殺了幾撥地寨派來的探子,,除了大車上那個,都仔細(xì)藏好了尸身,。就連兩人扮作華族婦女,,讓卯蚩藏在車底發(fā)起突擊這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都是南星一個人的主意。
卯蚩想不通,,是這殘酷的遭遇讓她變得心思縝密,,還是她本就是這樣可怕的人?
近幾日來,,地寨央村跑信的人往來不絕,。敦巴陸本來向苗地各方向的大小村寨都派了抓捕卯蚩三人的獵手,可直到一個鼓頭回來說了山房中伏之事,,敦巴陸方才意識到他們竟是一路向北要出黎人的地界,,只好把外面能聯(lián)系上的獵手都叫往武關(guān)道上趕,后來卻都是尸體被拉了回來,。
敦巴陸此時已不指望能抓到人,,反而希望他們能跑遠(yuǎn)一些,永不回來——他的女兒河姝知道姑媽和姑爹死了,,卯蚩逃走以后,,就像得了癔癥一般,整天躲在家里,,披頭散發(fā),,雙眼失神,大聲喊著卯蚩要偷偷潛回來找她報仇索命,,然后藏在竹床底下不敢見人,。
卯輝一死,數(shù)寨被毀,,有不少世代居住在祖地的黎人開始四散著往外面逃,,曾經(jīng)可以和華族軍騎一較高下的九寨已蕩然無存。
敦巴陸成了這廢墟上的土司,,真正得益的還是劉龍底和他背后的華族朝廷——百多年來的“黎人之亂”一夜之間徹底平定,。
“北面只有最后一路人馬了,若再堵不住卯蚩,,就來不及嘞,!……”敦巴陸看著躲在竹床下的女兒,嘆了一口氣,。
一路輾轉(zhuǎn)向北,,不敢行走大路。不知不覺已過了兩月有余,,氣溫更是隨著地界和節(jié)氣由熱轉(zhuǎn)涼,。
三人進(jìn)了漢州以后第一次見到人煙,此處是藍(lán)田縣轄下的一個鎮(zhèn)子,,方圓不過三里,,人口只有四五千,。
黎人多在楚地聚居,極少出現(xiàn)在關(guān)中之地,,他們已經(jīng)很久沒遭遇敦巴陸派來的獵手,,可這些天為了防止被劉龍底的軍探找到,還是一直穿著華族的衣服,,即便不是風(fēng)餐露宿,,也只到偏遠(yuǎn)的村鎮(zhèn)駐腳,絕不會到城里去,。
走哪條路,,何時開拔,何時歇住,,都是南星來定,,她除了必要時候,很少與茯苓說話,,對卯蚩更是視而不見,。
三人同路卻陌路,這讓卯蚩感到悲哀,。
離故土越遠(yuǎn),,卯蚩發(fā)覺復(fù)仇的支撐就越弱,可他還是決意跟著南星走下去,,因為他感覺到南星的眼里蘊含著無窮的力量,,他甚至終于在心里承認(rèn),自己在南星面前永遠(yuǎn)是個孩子,。
穿過整個鎮(zhèn)子,,除了華族看他們長相時流露出一時遲疑,未見有別的異常,。
他們最后選在鎮(zhèn)北的一家民驛住下,,總算重新沾染到了人間的煙火氣息。民驛不大,,前面有三排草房,、十來個房間可以住人,,后院用來存放貨物和馬匹,。
卯蚩用蹩腳的華語點了三碗湯面,帶著南星和茯苓坐在飯?zhí)美?,此時正是午后的飯點兒,,人聲嘈雜,有大聲吆喝伙計的華族貨商,,也有一邊喝酒一邊扯著大塊肉饕餮的白族馬販,。
眼前的一切都那么陌生,,又那么新鮮,卯蚩感覺十幾年來窩在山寨里,,簡直像是池水里的魚沒見過江河一樣,。
卯蚩暗暗感慨,此番若不是逃難,,而是與南星游歷這北地風(fēng)光,,又該是多么美妙的事情?
南星和茯苓依舊化妝成四五十歲的婦人,,只是低頭吃面,。
卯蚩此前已經(jīng)提醒過幾次,自己的父親在華族地域里安插了不少眼線,,按照以往他聽來的布置,,這里是黎人手能往北伸的末梢,只要過了這,,就徹底安全了,。
三人吃完飯立即低頭進(jìn)了客房。南星進(jìn)屋后先是看了窗子——向著民驛堆雜物的后院,,有事可以直接翻窗從后門逃走,。
之后,她又用那頂銅鉤針把門從里面栓死才算放心,,和茯苓稍微梳洗了一下便上了土炕休息,。
卯蚩一直抱著苗刀蹲坐在門口,遠(yuǎn)處店家的吆喝和客人的腳步全都仔細(xì)聽在耳朵里,。過了半個時辰,,門外突然有人吵鬧起來,卯蚩把門推開一道縫,,發(fā)現(xiàn)是之前的幾個白族馬販喝醉酒在相互推搡,,才放下心來。
一夜竟然無事,,三人早早起來吃了飯?zhí)美镱^一鍋朝食,,結(jié)算了食宿,便急匆匆出了鎮(zhèn)子,。
走了兩里多路,,卯蚩發(fā)現(xiàn)面前是一個小山坳,兩邊是七八丈高,、光禿禿的土夯,,中間是半里來長的砂石小路,推著板車即便盡快穿過去,,也起碼要一炷香的時間,,如若在此處設(shè)下埋伏,,自然是再好不過的選擇。
卯蚩為了穩(wěn)妥先進(jìn)了山坳,,前后探勘了好一會兒,,才回來推著車帶兩人進(jìn)去。
走過大半時,,卯蚩看到出口隱約閃出七八個綠衣的黎人,,都舉著手弩袖箭,腰間則是锃亮的苗刀,?;仡^再看,身后不知何時也有五六個人堵了過來,。
“你們不是地寨的,。”南星見狀也不驚慌,,躍下車來,,沖為首的黎人喊話。
“竹寨,?!蹦侨舜鸬酶蓛衾洹?p> 竹寨從來都是追隨地寨的勢力,,卯蚩聽到這,,將車駕支在地面停住,慢慢弓起腰,,騰出手來悄悄握住了腰間的刀,。
他保持這種姿勢,緊盯著那個人,,一旦對方有什么舉動,,決意要先下手為強。
“別緊張嘞,,你是卯輝的兒子,,我早年間在天寨還抱過你嘞?!蹦侨苏Z氣輕松地喊道,。
卯蚩也不答話,往前又挪了兩步,,用身體擋住了南星,,他決意不會讓對面的人用手弩傷到她,。
“不用這樣緊張,,他們不想殺人,。”南星輕聲說道,,然后繞過卯蚩,,轉(zhuǎn)身先按住了卯蚩握刀的手,接著又說道,,“不然的話,,他們在兩側(cè)的土夯上放幾箭,我們早已死了,?!?p> “不錯,倒是個明眼人,?!蹦侨藝K嘖,示意手下都放下了兵器,,然后一側(cè)身讓出路來,。
“你們到底還算遵奉同族不相殘害的黎人令,沒做敦巴陸的走狗,?!蹦闲遣⒉坏乐x,冷冰冰地說道,。
“呦,,七葉開一向?qū)θ撕蜌猓瑳]想到生個女兒倒長了一張刀子嘴嘞,!”那人又笑道,。
南星沒有回話,先邁開步子往前走,,臉上沒有絲毫驚喜或感激的神色,。
“多謝你放我們走……”卯蚩走到他身邊時,忍不住說了一句,。
“倒也不是,,”那人從懷里掏出一根竹令簡,用苗話念了起來,,“九寨諸鼓頭及寨眾,,凡得卯蚩人頭者,可推舉做天寨大鼓頭,?!?p> “呵呵,這可真是不小的誘惑,,那你為什么要放了我們,?”南星停住腳,,歪著頭問道。
“為你,,”那人放南星和茯苓過去,,卻一把抓住卯蚩的胳膊,然后笑著對南星說道,,“我當(dāng)年被華族軍騎射穿了胸口,,是你父親七葉開大鼓頭,熬了一天一夜救回來這條命,。后來,,我還和七葉開成了朋友。你們兩人是橋寨舊人的孩子可以走,,但天寨的大鼓頭我也是要當(dāng)?shù)?。?p> 卯蚩一驚,,一時間反應(yīng)不過來,,奈何身材矮小,被那人直拎了起來,,更加無法發(fā)力,。只見南星頭也不回地說道,“阿蚩,,你把苗刀給他留下,,好讓他回去見敦巴陸時做個證物,如今九寨崩亂,,若是他這種還有良心的人能接管天寨,,我想倒不是件壞事?!?p> 南星聽沒有人應(yīng)聲,,轉(zhuǎn)身看時,那為首的黎人已被卯蚩掙脫,。卯蚩不知何時翻身,,一手勒住了那人脖子,另一手用苗刀斜向上瞄住他的胸口,。
“呦,,你這手擒拿技法倒是用得不賴嘞!”高個子黎人笑道,。
卯蚩額頭兩邊早已青筋暴起,,用低沉的嗓音吼道,“你若是報恩,就說話算話,,放南星和茯苓走,,可這刀我不能給你,除非我死了,,你才能拿走!”
那人不置可否,,一臉淡然地朝兩個女孩揮揮手,,示意她們離開,臉上不知為何反而露出了些許欣慰的神情,,或許他在贊嘆苗王卯輝到底沒有養(yǎng)出一個軟骨頭的兒子,。
卯蚩見南星停在那里,又急著向她喊道,,“九寨的禍亂是我一個人闖下的,,這輩子欠你的是還不上了,可我若跟你走了,,還要走到哪里才是頭呢,?走得遠(yuǎn)了,我就沒法報仇了,,將來死了也不敢見父母和祖先,。南星,就此告別吧,?!?p> 南星聽后,似乎點了點頭,,然后轉(zhuǎn)身拉著茯苓的手走了,,再也沒有回頭。
看著兩個人的身影消失在路的盡頭,,卯蚩輕松地笑了起來,,放開那人翻身而下,把刀丟在了地上,,冷冷說道,,“你之前不殺我,我也不殺你,。與其拿我的刀,,卻不如拿我的人頭回去見敦巴陸可靠。不過,,還是要謝謝你放走了南星,。”
“你也走吧?!蹦侨艘荒樀坏匕训妒捌饋?,轉(zhuǎn)身交給手下人收好,“我拿了這把刀是暫時替你保管,,因為你現(xiàn)在不配做苗王,。但我希望你有一天能換個模樣回到九寨,做讓我們看到希望的苗王,?!?p> “你真要放我走?”卯蚩困惑起來,。
“此處再往前十幾里是終南山,,山上有一個星圖宮,你帶著她們?nèi)ツ抢镎乙粋€叫聞若虛的人,,就說是山下老竹苗介紹來的,,那里可以讓你們安身?!?p> “若我們不去呢,?”卯蚩不知對方用意,果斷問道,。
“去不去由你,,和我商量什么?”老竹苗沒耐煩地哼了一聲,。
卯蚩看老竹苗帶著手下晃晃悠悠走遠(yuǎn),,忽然癱坐在地上,喘不過氣來,。
他此刻無比深切地感受到,,比慨然而死更痛苦百倍千倍的是背負(fù)著過錯和責(zé)任活下去。
從此刻起,,他失去了那把從不離手的苗刀,,卻在心里有了更加銳利的兵刃,誓將保護(hù)南星不再危險,,不再傷心,,而且終有一日要殺回九寨,親手砍下敦巴陸的人頭,。
想到這,,卯蚩咬牙起身,索性丟棄了大車,,往南星走的方向大步追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