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這一日的申時,,天邊流火,氣溫仍然燥熱,。武平這隊人總算順利趕到平江侯府,。
開門的管家見了信上的落款,忙把武平直接引到內(nèi)堂,。平江侯一家正在廳里用茶,,本來就郁郁不樂,聽武平進來稟告有北都的來信,,所有人的臉上更是變了顏色,。
武平早就斷定自己送來的不是什么好消息,心中倒沒多想,反而暗自慶幸這一隊果然是最先到的,。
他打眼掃去,,發(fā)現(xiàn)平江侯身邊站著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長得十分奇麗,,隱隱約約覺得在哪里見過,,一時又說不出來,剛想再仔細瞧瞧,,就被管家客氣地請去偏房用飯,,只好作罷。
見送信的人出去,,平江侯拆開信箋草草看了一遍,,然后對那少女凄然說道,“念恩,,你父親讓你即刻返回北都,恐怕世伯這次保不住你了,?!?p> “伯父不必難過!是福是禍,,自有天定,,伯父一家這段日子里十分照顧念恩,心中已是感念不盡,。明日一別,,再見無期,還請伯父多多保重身體……”女子垂身拜了一拜,,黯然說道,,“念恩早就料定難逃此劫,若再不回北都,,只怕父親難免落得前任一般下場,。事已至此,倒不如舍我一個,,保全家人,。”
“但愿你能逢兇化吉,,遇事呈祥,。你今晚早些休息,養(yǎng)足精神,,我明早派專人護送你回北都,。”平江侯說罷嘆了口氣。
他家在前朝顯赫一時,,是江北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戶,。大平立國之前,因為協(xié)助好友寧遲給天道軍籌措了一筆軍資,,憑借功勞封為平江侯,,享邑三百戶,世襲罔替,??杉幢闶沁@般家世,他也根本沒有能力幫許云才保住這心愛的獨女,。
夜里,,平江小城燈火闌珊,寂靜無聲,。許念恩站在一棟閣樓的窗邊,,對著如弓新月和一江流水暗自蹉跎。
打記事起,,只因為母親和自己身子里有黎族的血,,父親雖然身為朝官,也須百般遮掩,,母女二人更是只得宅在后院,,大門都不得出上幾次。
可即便如此,,朝中還是有惡人彈劾父親私養(yǎng)外夷,。圣上知曉后龍顏震怒,一紙調(diào)令把許家遷到帝京千里之外的北都,。
到了北都,,許念恩發(fā)現(xiàn)華夷之分在這里沒有那般嚴(yán)苛,就連被仇視的狄人也能自由出入,。她本以為可在這里過上自在些的日子,,誰想又被人告知玄武都護府,長史自家便有一個黎女長相頗似畫中之人,,可以進獻給都護,。
北都之人傳說,自改元延平以來,,每到三五月圓之夜,,都護定要寵幸一個少女,而且須是依照一幅畫像挑選出的人,。
只是凡進了都護府大門的少女,,便音信杳無,,仿佛化作一股煙云消散人間。
少女的家人之后會得到一筆銀錢,,大多忍氣吞聲不敢過問,,也有不怕死跑去質(zhì)問的,都護府則說是都護將這些女子收作弟子,,跟著自己修道成仙,。
一時間,北都街里四巷傳言紛起,,都說都護從軍之前一直修煉星圖宮的邪道禁術(shù),,專在極陰之夜放出處女的骨血煉丹。
選取少女的差事,,一開始還是都護府里的人秘密去做,,后來索性讓長史府承辦。許念恩的父親這幾年為此傷盡了心力,,每每勉強交差,,可也在城中落下了甘當(dāng)都護走狗,禍害黎民百姓的罵名,。
半月之前,,都護府突然來信過問許念恩之時,許云才驚懼不已,,未曾想這禍?zhǔn)碌降茁涞搅伺畠侯^上,只慨嘆是自己甘做幫兇,,到底遭了報應(yīng),,于是忙遣人以護送老母親回鄉(xiāng)省親的名義,將許念恩藏于馬車廂里的夾層板下,,馬不停蹄送往故交平江侯府中躲避,,另一邊則遣書記官慶和帶人到北面各府縣,希望能尋到一個相貌相似的女子頂替許念恩,。
只可惜時限已近,,北都那邊全無進展,只得讓許念恩回去,。
許念恩出身世族大家,,自幼便有與尋常女子不同的氣度,性情灑脫,,并不畏死,,可到底還是對那都護府心生一絲恐懼。
她隨父母剛到北都時便聽說,,父親前任長史實在受不了都護的暴虐,,暗中上書彈劾其禍害民間女子的罪狀,。
誰知僅僅過了一日,都護府親衛(wèi)軍的甲兵便重重包圍長史府,,以通狄謀反的罪名將長史五花大綁,,當(dāng)街?jǐn)貧ⅰ?p> 據(jù)說那長史橫尸街頭的時候,彈劾的密信就丟在一旁,,大有諷刺之意,。事后長史的家人又有上告的,朝廷居然沒有任何回聲,,只發(fā)了些銀錢撫恤了事,。
長史府就此空了半年多,知道后來才把許云才派了過來,。
許念恩心里明白,,都護是為大平打下江山的赫赫功臣,就是殺了一百個許云才,,朝廷也不會輕易觸他一個霉頭,。
許念恩看著眼前這江南風(fēng)景恬靜黯然,卻不能是久居之所,,心中不禁暗暗慨嘆,,該來的終究會來。
況且,,她等這一天已經(jīng)很久了,。想到這里,許念恩又忍不住悸動起來,,多年以來的準(zhǔn)備終于有了付諸行動的一天,。
即將身陷險境,兇多吉少,,許念恩居然開始好奇自己和傳說畫像中的那個女子到底有幾分相像,。在她的腦海中,那是一個傳奇般的女子,,自己這些年來只在母親那里才聽到她的一些故事,,卻從未得見其人。
一有機會,,定是要看看那畫的,!想到這里,許念恩不再害怕,,反而有些期盼起來,。
六月初七卯時二刻,黑云驟然壓境,,烈風(fēng)肆虐,。北都城里商鋪門戶緊閉,,路上行人蕭索。玄武都護府依舊肅殺,,八丈樓也依舊像一只盤桓蟄伏的巨獸伏在北都城中,。
八丈樓最下面的地殿燭火通明,卻更照出這里冰冷徹骨,、讓人片刻難捱,。若是驀地置身此地,會讓人以為自己下了地獄,。
都護赤膊盤腿,,坐在一個兩丈見方的青磚池子旁,正在閉目養(yǎng)神,。兩個魁梧的軍士將一個五花大綁的男人按在一旁跪著,,那男人面色青白,目光呆滯,,仿佛死透了的人般一動不動,。
地殿的鐵門一長兩短響了三下,旋即被人拉開,,古爾巴手里拿著一枚皺皺巴巴的白敕信封,,矯健地躍下幾步石階,快步朝都護走了過來,。
“都護,,第二封信拿到了,和之前的一樣,?!惫艩柊兔鏌o表情地報告。
“第三隊到了平江,?”都護睜開眼睛,,一對烏黑的瞳仁似乎瞬間便吸走了地殿里的所有火光,。
“前日戌時一刻進平江侯府,,昨日辰時往北返了?!惫艩柊屠^續(xù)答話,。
“嘖嘖,許云才還真是仔細,,居然用起傳遞軍報的套路,。”
“下一步該做什么,?”
“若是如此,,讓冥鼉再跑一趟,,把那女子截回來?!倍甲o說罷,,從腳旁拿起一把一尺半長的精銅彎刀,顛倒在手里漫不經(jīng)心地擺弄著,。那把刀的背口厚實,,可刃口極薄,若不看那彎曲形狀,,倒更像是一把斧子,,在燭火的映照下顯得陰鷙無比。
這把刀已在北都沉睡了好些年,,以至于世人都漸漸忘了它當(dāng)年曾是天地之間最可怕的兵器,,上面至今還糾纏著不計其數(shù)的冤魂枉鬼。
“長史府那邊……”古爾巴試探地問,。
“之后自然還得要人,,難不成人在我這里?”都護說完橫起了眼睛,,冒出兇光,,一臉的強橫。
古爾巴見狀干脆地閉上了嘴,,拱手行禮,,退出了地殿。
都護長嘆了一口氣,,起身活動了一下脖頸,,然后握緊彎刀,回手徑直往捆著的那人肚腹上一劃,,一股黑血涌著腸子嘩啦一聲淌了出來,。
那人腸開肚破,卻仍是跪在那里沒有什么反應(yīng),,雙眼直勾勾看著面前的池子,。
兩個兵士滿臉厭惡,可還得做宰殺畜生一般的老活計,,都一只手扶著他,,另一只手往他肚子里掏,攪弄了幾下,,硬生生把一對腎水給扯了出來,。
那人肚腹此刻已空了大半,終于歪歪扭扭躺在了冰冷的地磚之上,,再不動彈了,。
“如此死法,,你可后悔?”都護橫著眼睛問那將死之人,,臉上帶著些許戲謔,。這些年來,殺人對他來講簡直和砍瓜切菜一樣容易,,只是他殺的都是該死之人,。而何人該死,并不是按大平律例判定,,只由他一人定奪,。
這受刑之人是長史府侍官慶和的妻弟,半月前在酒后為了些許瑣事和慶和大吵了一架,,當(dāng)晚借著酒勁兒就來到了都護府,,說曾聽?wèi)c和講過,長史許云才的女兒許念恩和都護府之前選的那些女子長得極是相像,。
都護聽聞此事,,便把他直接帶到八丈樓頂層大廳,讓他看了那幅畫,,又問到底像不像,。
“七八分相像?!蹦侨藙傉f完,,就被軍士拿下,關(guān)在了這個地殿之中,。自打關(guān)在這里,,他每日只能吃一個硬邦邦的青色饃饃,不知是什么和著面粉做成的,,味道極其辛烈,。
他捱不過餓咬牙吃了,吃完半個時辰后只覺心肺俱焚,,待到喘不過氣了,。
每到這時,看守的軍士就地舀一缽子池水給他灌下去,。喝下那冰冷腥臭的水,,他又感覺胃腸都被一股冷氣凝住了,,呼吸更不順暢,,后腰像是被冰給封住了。
幾個回合下來,,他整個身體都麻木得難以動彈一下,,每日里倒是想求死,,好得解脫。
“只怕這家賊的藥料污了池水,,罷了,,罷了!”兩個軍士聽都護說完這話,,滿臉嫌棄地將兩個黏糊糊的腎水拋到池子中央,,只聽咕嘟咕嘟兩聲,便先后沉了下去,。
池水中央開始平靜,,忽然打了個旋兒,像是有什么極大的東西游近水面,,又倏地沉了下去,,再沒有動靜。
兩個軍士早已見怪不怪,,繼續(xù)輕車熟路地分頭忙活,,一個將那尸體扯著胳膊拖走,另一個舀了幾桶水,,把池子邊上的血污草草沖洗干凈,。
“當(dāng)今世上,見你畫中當(dāng)年容貌的人,,還沒幾個可活,。”都護嘴里念叨著,,依舊坐在那里,,任憑彎刀還滴著血水,直直望著池水發(fā)呆,。
六月初九,,江北下過一場大雨后更加潮濕悶熱。護送許念恩北返的車馬從平江侯府出來已經(jīng)第三日,,除了一個馬夫趕車,,還有兩個騎馬的家仆護衛(wèi)。
這日走在上江府南官路時,,已經(jīng)趕了幾十里路,,烈日當(dāng)頭,濕熱難耐,,恰巧看著路邊有個面館,,趕車的幾個人便商量著稍稍歇腳,順便討碗水喝。
許念恩身為姑娘家,,不方便露面就沒下車,,兀自坐在那里還想著諸多心事。她在平江的這段日子看到侯府里的小姐活得舒適,,哪怕是丫鬟都自在,,心里好生羨慕,甚至幻想自己若沒有黎人血統(tǒng),,會不會也變得輕松許多,。
過了快一炷香時間,她才發(fā)覺外面不知何時起已寂然無聲,,早聽不到馬夫他們說話,,剛想掀車簾看看,車簾就從外面先被揭開,,嚇得她不由得一驚,。
一個衣著邋遢的矮胖子掀著車簾,哈腰往車廂里掃了一圈兒,,然后笑盈盈地盯著許念恩的臉說道,,“不錯,不錯,,仔細觀瞧一番,,倒真是跟她有些相像嘞?!?p> “不錯,,不錯,若真是相像便好,,不白費阿叔為我奔波一趟,。”車廂里,,許念恩反應(yīng)出此人說的是自己與畫像中的女子相像,,便早已料到來人是誰指使來抓自己,索性依舊安安靜靜坐在那里,,雙目玲瓏,,一臉調(diào)皮,居然還不忘學(xué)著矮胖子的語氣和對方打趣,。
“你猜到了我是誰派來的,?”矮胖子覺得眼前這個少女不但好看得緊,而且還算有趣,,索性屁股一沉,,坐在車板上,,趔趄著雙腿跟她說話。
“能悄無聲息地讓那三個常年在外走馬的人片刻見了閻王,,天下除了星圖神宮的用毒手段,我還真想不到其他,?!痹S念恩睫毛忽閃忽閃,說得很肯定的樣子,。她神采奕奕,,倒不像是夸贊這個矮胖子,而是在炫耀自家出身,。
“不錯,,不錯,小小女娃,,深居閨中,,想不到竟也有如此見地?!卑肿与m然殺人不少,,到底不是窮兇極惡之人,此刻又被說得自是得意,,咧嘴笑了起來,。
矮胖子聽到有人驀地提起“星圖神宮”,仿佛自己重新披上了錦繡的道袍,,手持拂塵,,端坐云間,興致也陡然高起來,,對這個少女很是好奇,,又開始上上下下打量起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