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睜眼,,畢方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躺在四通酒肆的客房里。
白繼忠坐在屋里的小桌旁,,雙手支著那把錐刀,,杵在地磚上正打著瞌睡,。
畢方轉(zhuǎn)即回想起之前情形,知道自己已然獲救,。她怔怔看著白繼忠,,驀地發(fā)覺他的樣子憨得有趣,便故意輕輕咳嗽了一聲,。
聽到畢方有了動靜,,白繼忠撲棱著起身,忙不迭放下錐刀,,倒了一碗水送了過來,。
“我睡了多久啦?”畢方支撐著身體靠在床頭,,雙臂使不上力,,連說話都發(fā)虛。
“大概五六個時(shí)辰了,?!卑桌^忠扶著畢方喝完水,盯著她看,,一臉關(guān)切,。
“本來去捉奸細(xì),反而被奸細(xì)捉了,,你一定看我笑話了吧……”相比之下,,畢方卻是一臉的失落。她覺得嘴里發(fā)苦,,才驀地回想起自己之前喝的是什么,。
“即便你再聰明機(jī)智,到底是個涉世未深的女孩,,江湖涉獵還是少了些,。這胡楊梅熟的生津止渴,生的確是一等一的好麻藥,?!卑桌^忠抿嘴笑了起來,他總算在畢方的面前占了一次上峰,。
“說得像是你喝過一樣……”畢方做出一臉不屑的模樣,。南星和眾姐妹此時(shí)在南楚,,自己本來是朱雀堂的行家,應(yīng)該掌控南京城內(nèi)一切動向的,,結(jié)果一上來就被宵小之輩用麻藥放倒了,。這事要是傳出去,恐怕自己都沒臉去見人了,。
“在這北狄的地盤行軍打仗,,凡是有些刀劍的創(chuàng)口要縫合,都是先用這個來止痛的,?!卑桌^忠語調(diào)有些深沉,自是想到了那些死傷的兄弟們,。
“那你這幾日一直在后面跟著我,?”畢方早已想清楚是白繼忠救了自己,想到或是被他扛回了客房,,連外衣都被褪了下去,,只剩下一套內(nèi)襯,不禁有些羞赧,,想趕緊岔開話題,。
“你的任務(wù)是抓住奸細(xì),我的任務(wù)是保護(hù)這城里所有人的安全,,當(dāng)然也包括你……這可都是指揮使下的命令,,不是誰跟著誰的問題?!卑桌^忠紅著臉在那里狡辯,,說話眼看著又要磕絆起來。
“到底是你救了我一命,,星圖宮的人從來都是恩怨必報(bào),,你想我怎么謝你?”畢方盯著白繼忠的眼睛看,,倒讓他臉更紅了起來,。
“我問你話呢,吞吞吐吐,,正是沒趣,!”
“畢方姑娘,我不用你謝,,只是……我這個人嘴笨,,你以后少一些調(diào)侃我便好。”白繼忠的臉幾乎變成了紫色,。
“這不算謝,,我今后讓著你這大呆瓜便是。我是想問……你成家了么,?”畢方忽然發(fā)此一問,,問得白繼忠一愣,兩個人的心跳都倏地快了起來,。
兩人約定終身之后,,自然還要去向聞若虛稟告此事,,可推來推去,,最終還是畢方去了。
畢方到了聞若虛房中,,見他正在用冰花擦拭上身,,便走過去接過了毛巾,輕輕擦了起來,。
“主公,,兩年未見,你的舊疾還是沒有起色……”畢方看著那些暗紅色的凸起,,似乎還比以前多了一些,,忍不住一陣陣心酸,眼淚倏地掉落下來,。
“其實(shí)這樣也好,,你看那山野之中的花豹、湖澤之中的鱷龜,,哪個身上沒有斑紋,?人雖是萬物靈長,可若是只有一身白皮,,卻倒顯得無趣了,。”聞若虛笑盈盈地坐在那里,,一邊和她打趣,,一邊揣度她的來意。
“照你如此說來,,你倒是算正常的,,我倒成了怪物?”畢方自幼被聞若虛收養(yǎng),,正經(jīng)沒幾句便又開始調(diào)皮,。
“你夜里過來找我有什么著急的事?”聞若虛披好衣服轉(zhuǎn)過身來,好奇地看著畢方,。
“哪里有什么事,,只是過來看你睡覺了沒?!碑叿降难凵耖W避著,。
“就只為了這個?”聞若虛自然不信,。
畢方發(fā)覺自己羞得沒法開口,,心中惱恨白繼忠一個大男人要娶親,居然把她推上了前線,,等回去了定要把他的耳朵揪掉,。
“沒記錯的話,以往我上這冰花藥時(shí),,讓你幫忙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說是害怕我這身上的凸起。怎的沒過兩年,,忽然便不害怕了,?”聞若虛笑著繼續(xù)探問。
聞若虛當(dāng)年本在幽州探查當(dāng)?shù)匦蝿?,機(jī)緣巧合下聽說公孫一族恐怕要遭狄人毒手,,心中多有不忍,便趕去救援,。
可惜他到了南京城時(shí),,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晚到了一步,最后只救下公孫夏櫻這一個孤兒,,便帶回終南山撫養(yǎng),,卻并未和其他人提過她的出身,對外只是當(dāng)作朱雀堂的一個小弟子,。
“當(dāng)年是我小,,不懂事,現(xiàn)在這不是知道該孝敬你嘞,?”畢方繼續(xù)擦著藥,,驀地想起自己那時(shí)模樣,也覺得好笑,??伤藭r(shí)所說也是真情實(shí)意,只怕自己將來嫁人以后,,便不能和聞若虛這般自在相處了,。想到了這,,她又有說不出的失落。
“哦,,若是真沒有事,,那你過幾日便趕到南楚和姐妹們會和吧。兩年沒有見面,,我猜你一定想她們想得發(fā)慌了,。”聞若虛正色說道,。他故意把“發(fā)慌”說得重了一些,,只見畢方目光晃動,臉色泛紅,,急得就差跺腳了,。
“你是我看著長大的,還不知你心里此刻在打算什么,?”聞若虛哈哈一笑,,把她拉到身前,正色說道,,“前幾日你在城中巡視之時(shí),白繼忠像只哈巴狗似的一直在后面悄悄跟著,。你在那華奸屋里遇險(xiǎn),,他沒命一般沖進(jìn)去救你,險(xiǎn)些被人砍傷了臂膀,。把你救回來,,見你昏迷不醒,他更是焦急萬分,、寸步不離左右……”
“你到底想跟我說什么,?”畢方聽得一陣感動,卻不想在聞若虛面前流露出小女子的姿態(tài),,于是瞪大眼睛質(zhì)問,。
“鬼丫頭,還須我再明說,?你心里自然知道,。”聞若虛說罷又哈哈笑了起來,。
“你真舍得把我嫁出去,?”畢方挑起眉頭問道。
“也是,,那你還是去南楚吧,。”聞若虛又笑。
“哼,!不理你了……”畢方轉(zhuǎn)身之時(shí)已笑靨如花,。
三日之后,四通酒肆張燈結(jié)彩,,一片喜慶,。整條大街都用紅毯鋪蓋好,即便是都城的上元節(jié)也不過這般布置,。
“等你成婚之后,,不可以再使小孩子脾氣了。繼忠他為人寬和,,可受不了你刁鉆古怪的做派,。再有,為人婦之后要拘謹(jǐn)一些,,不要在外人面前替丈夫定主意……”聞若虛將畢方的出閣之地定在了自己的府宅,,一大早就開始叮囑她。
“知道了啊,,你怎么像個老父親一樣郁郁叨叨的……”畢方提到父親,,忽然想哭。此前聞若虛帶她到城北祭奠了公孫朗的墓地,,這些年來生父的模樣早已在畢方的腦海里淡去,,可聞若虛卻一直像父親一樣照料著自己。到底是為了什么決定嫁給白繼忠,?畢方這幾天一直在想這個問題,,與其說是報(bào)答他救命的恩情,倒不如說是想順從聞若虛的安排吧,。
“還有,,以后你不要顯得和我走得太近,會讓繼忠失落的……”
“哼,!我聽著倒不像你要嫁姑娘,,而是替兒子娶兒媳婦嘞!”
“你這丫頭,,沒大沒小……”聞若虛苦笑,,他忽然感到自己從終南山下來后蒼老了許多,也更加想念起伏穎兒來,。
指揮使聞若虛親自揮毫,,為酒肆換了新牌匾,叫“三慶樓”,,一為不負(fù)軍令,,平了南京,;二為城民解脫,安居樂業(yè),;三為指揮副使白繼忠和畢方姑娘的婚事,。
大婚之日,白繼忠一反平日里的沉默嚴(yán)肅,,滿面紅光,,極是善談,在這酒肆的一樓與袍澤們喝光了店里的百壇老酒,,醉得連二樓東向那間洞房都沒有力氣爬回去,,躺在樓梯上便開始打鼾,任誰都叫不醒,、拉不起,,這事后來又讓畢方調(diào)侃了好些日子。
白繼忠娶了畢方之后,,因?yàn)槟昙o(jì)比她大了一旬有余,,凡事都用心照料她、謙讓她,。
他那時(shí)不禁常常感慨,,自己少年成名,本以為加入義軍后會實(shí)現(xiàn)心中理想,,卻沒想到數(shù)年輾轉(zhuǎn),,朝不保夕。
遇到聞若虛后,,自己才從低谷中一步步走出來,建立了功業(yè),,又迎娶了佳人,,身為大丈夫如此還有何憾?
另一邊,,茶度夏帶領(lǐng)族人回到北狄大盟之后,,被那些貴族落井下石,處境極為艱難,。
不過數(shù)旬,,貴族們見克格武已死,大盟之中再沒有顧忌,,便拉幫結(jié)派,、相互攻伐,全然不把茶度夏放在眼里,。
一次混戰(zhàn)之中,,不知是誰發(fā)出火箭把大盟引燃,,大盟主便活活燒死在里面,并無人來救,。
茶度夏見此情形,,只好派人來找聞若虛求救。
熊羆軍里的將士聽聞要發(fā)兵平定狄人叛亂,,還以為是指揮使要再建功業(yè),,降服北狄,一個個摩拳擦掌,,準(zhǔn)備大干一場,。
后來卻得知指揮使只是想幫忙平叛,并無占領(lǐng)北狄之意,,心氣兒便瞬間降了下來,,相互推諉,不想領(lǐng)命,。
這也難怪他們,,身為天道軍的舊部,這些人自萬順五年便離開楚地故鄉(xiāng),,輾轉(zhuǎn)七載有余,,經(jīng)歷無數(shù)生死,好不容易完成了收付幽云的使命,,在南京城剛剛安頓下來,,誰想又去打仗?
其中有人想到白繼忠新婚不久,,該是舍不得嬌妻,,便去鼓動他勸說指揮使不要管北狄的閑事兒,任他們自身自滅就好了,。
白繼忠其實(shí)對此事也頗有猶豫,,誰知畢方見人來做說客,卻先跳出來斥責(zé),,“你們身為熊羆軍的將校,,就該聽從指揮使的命令,何故推三阻四,、逡巡不進(jìn),?”
“畢方,你少說幾句……”白繼忠在一旁聽著,,知道妻子是在指桑罵槐怪他游移不定,,暗暗慚愧,不敢大聲,。
“副使夫人此言差矣,,我們這伙人自打跟了指揮使和白將軍,,就從未怕死。只是說到命令,,指揮使不是也該遵從天道軍的命令,?當(dāng)初北上之時(shí),我們領(lǐng)的命令是驅(qū)除北狄騎兵,,收復(fù)幽云二州,。這個使命既然已經(jīng)完成,何故要畫蛇添足去管狄人死活,?”來人反駁道,。
“我看你們才是真正不曉事的。你們雖然征戰(zhàn)多年,,自詡為老軍骨,,可是眼里只有區(qū)區(qū)一方戰(zhàn)場,卻全沒有天下大局,。如今我們雖趕走了狄人,,占據(jù)了這土地,可只要狄人心念不正,,積聚起勢力后早晚會卷土重來,。到了那個時(shí)候,你們還要和他們廝殺一場,?”畢方話語精妙,,一下子戳到了他們的痛處。
狄人雖然敗退,,可熊羆軍很可能就地駐守,,只要強(qiáng)敵在側(cè),終究是過不了安生日子的,。
“那夫人的意思是,?”來人此刻氣勢全無。
“攻下南京城后,,指揮使之所以拒絕殺戮、善待俘虜,,就是想在茶度夏這一代狄人心中種下一顆善念,,就此以后與華族友好相交、不生戰(zhàn)火,。倘若我們此番不去救助茶度夏,,讓那些野心之輩奪了狄人大盟之位,到時(shí)候只怕你們后悔都來不及,!”
畢方生性聰穎,,自是知曉聞若虛此番北伐,,要的不是城池、土地,,也不是人口,、錢糧,而是北狄心向和平的意念,。
在聞若虛的眼中,,只有人心清正,世間才有太平,。
“夫人,,我們懂得這個道理了?!眮砣嗣┤D開,,興沖沖告辭了。
畢方此番言語在熊羆軍中傳開,,漸漸地眾人都開始支持援助茶度夏一事,。
聞若虛見風(fēng)向已轉(zhuǎn),命白繼忠?guī)еR向西千里,,如利劍一般劃破茫茫草原,,一舉擊潰了反叛的貴族,扶植茶度夏成為了新的大盟主,。
茶度夏先是感念聞若虛的放還之恩,,后是感激他的救助之義,于是決定舉狄人大盟歸降天道軍,。雙方的使者幾經(jīng)往返,,定于狄人火夜當(dāng)日舉行歸降儀式。
青春韶華短暫,,人生終究是場顛簸的苦行,。
只有白繼忠和這些幸存下來的老兄弟們才知道,整座北都,,以及這間四通酒肆的真正意義所在,。
白繼忠暗暗揣度,自延平二年起,,自己年年為了進(jìn)獻(xiàn)黑熊經(jīng)過北都故地,,卻像個天地之外的游魂,沒有歸屬,,沒有姓氏,,只有當(dāng)年的回憶羈絆著自己,進(jìn)退不得,。
念過往去去,,北地千里風(fēng)塵,,無處傾訴往事。青絲未及白發(fā),,佳人已入枯冢,。
再過幾個忙碌的春夏,白繼忠便到了知天命之年,,可到了那時(shí),,自己就一定知道此生的命運(yùn)究竟如何書寫清楚么?
白繼忠不禁嗟嘆,,關(guān)于二十年前的那場驚天迷局,,躲是躲不開的,即便能抓住一絲線索,,自己也本絕不會放棄,,就像不會放棄當(dāng)初諸般美好一樣。因?yàn)樗?,自己還欠畢方一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