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棲霞山南麓,有一大片緊致的民宅群落,,其中有一座青白相間的府邸甚是清冷肅殺,。
一個年過五旬的男子正坐在榻上喝著明前的嫩芽茶,此人身材異常高大,,面相瘦削,,即便是坐著也與對面站著的五六個人不相高下。
屋里所有的人表情都很壓抑,,久久不曾開口說話,。
“水鬼,被抓進(jìn)刑部大獄的那些伙計一個都沒活,?”男子一手放下茶盞,,一手扶在茶案上,稍一用力就將那紫金木的案角捏碎了一大塊,。
“回門主,,從一個府衙官差那里打聽到,這次是刑部下急令查封蟄門,,給各處府縣都發(fā)了部署文書,,抓進(jìn)去的兄弟們先是被打死十幾個,余下的三日前盡皆被毒死了,,尸體都拋在中都城南的亂冢堆里,,家里沒人認(rèn)領(lǐng)的,我已著人好生安葬了,?!币粋€面色死白、頭發(fā)凌亂的人小心翼翼地回話,,仿佛門主剛才捏碎的不是案子,,卻是自己的骨頭。
“查出來是因為什么了,?”水鬼說話的當(dāng)兒,,男子已將手中的碎木都碾成了粉末,一揚(yáng)手丟在案邊熱茶用的火爐里,,噼噼剝剝崩起一片火星來,。
“尚無頭緒,,說來朝廷這些年來與我門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各部各臺之中有些見不得光的事情,,還是拜托我們幫忙做成的,。若說蹊蹺,就是大概一個月前,,中都分堂的犰狳和堂中一幫弟兄忽然不見了,。”水鬼一五一十回道,。
“派人去中都找犰狳的下落,,順便查查近來都有誰曾經(jīng)找過他?!蹦凶佑粥艘豢诓瑁雒嫣稍陂阶由?,微微闔上了眼睛,,看起來有些困倦。
“若是有了結(jié)果如何,?”水鬼壓低聲音又追問了一句,。
“動我的人,最好不要讓我查到是誰,,否則總會嘗到生不如死是何滋味,。”男子躺在那里一揮手,,下面的人便都退了出去,,屋子里霎時更加清冷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男子倏地轉(zhuǎn)醒,,爐火燒得仍旺,他卻感到屋子冷得要命,。
“聞若虛啊聞若虛,,當(dāng)年動你的人到底是誰……”男子睜大了雙眼,卻覺得眼前依舊一片晦暗,,卻又光耀得刺眼,,只想流出淚來。
自萬順十一年終南山星圖宮一別,,他本來由著懶散心性,,蕩舟江北,后來聽聞天道軍征戰(zhàn)各地,,所向披靡,,心中也很欣慰,,可就在大業(yè)將成之前從中都傳來噩耗,聞若虛突然死在北狄的荒原之上,,尸骨無尋,。
大平立國之初,盡管朝廷嚴(yán)禁民間開幫結(jié)派,,他還是耗盡心力在江北悄然營建起了蟄門,,親手調(diào)教了百十個弟子,專以受雇刺殺為業(yè),,一時間名震江湖,。而蟄門的積累和擴(kuò)張,全部被他用來暗中查尋當(dāng)年聞若虛之死的真相,。
可惜二十年一轉(zhuǎn)眼就過去了,,蟄門已成了中原一帶數(shù)一數(shù)二的江湖勢力,他日日夜夜惦念的懸案卻仍然沒有結(jié)局,。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轉(zhuǎn)暗,爐火昏沉,,他恍恍惚惚又要睡著,,忽然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再次飄然而來。
“你可喝酒,?”他對著那人說話時居然笑了起來,,而他已記不清自己有多久未曾這樣笑過。
“我酒量不好,,”那人笑道,,“若你不介意的話,我倒是可以坐在一旁看你喝酒,。天水自古便是蜀漢英豪故地,,即便是不喝酒,看看壯闊景致也是好的,?!?p> “涼州海西府豐卿陽?!彼笆值莱隽俗约旱男彰?。
“雍州唐家堡聞若虛?!蹦侨耸┦┤贿€禮……
中都元春街,,最大的一家春樓醉仙居剛剛開門。
春兒此刻正在房中,好奇地打量著面前這個奇怪的不速之客,,來者雖然穿著王公貴人間流行的風(fēng)云袖袍子,,身材卻苗條得像個女子,面相更是嬌小可人,,坐在那里卻不好意思看她,,只是低著頭,雙手搓著衣角,。
此人一清早便在柜臺拍了一個金錠,,指名要見頭牌,害得春兒急忙起床,,睡眼惺忪,、七慌八亂地收拾一氣,才狼狽地把他迎了進(jìn)來,,讓到了座位上,。
又過了半晌,那人忽然開口問道,,“聽說熊羆侯聞羽是你這香房的??停俊?p> 春兒聽罷愣了一下,,哪有來尋歡作樂的客人上來就問別的男人,更何況那聲音雖然壓得低沉,,卻掩不住一絲柔弱的韻調(diào),,便笑著反問,“你這客官真是有趣,,花了一錠金子到我這里,,不是找我卻要找個男人?”說罷,,便挑釁似地起身往前一斜坐到那人腿上,。
那人見狀嚇得一激靈,想起身卻沒有力氣,,懷里坐著人,,雙手卻僵在那里不知該往哪放。
又過了會兒,,他才別過頭繼續(xù)說,,“姑娘請起開說話,我自是找姑娘的,,可這一大早上的……別的……那個也先不急,,先聊聊天也好。”
春兒見狀笑著起身,,重新坐回到了對面,,接著說道,“聊天也很好啊,,我倒是喜歡會聊天的客人,,更是喜歡看著就有趣的客人?!?p> “我有趣,?”那人一問,卻失了聲,,聽起來更加尖細(xì),,忙捂住嘴假意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才繼續(xù)開口問,,“那聞羽算得上是個有趣的客人么,?”
“客官張口沒過三句話,怎么又繞到聞羽身上了,?”春兒笑道,,“我在這醉仙居已有數(shù)年,中都城里經(jīng)歷過的公子王孫少說也有百八十個,,若是說有趣,,卻當(dāng)真沒有能比得過聞羽的?!?p> “哦,,那他如何有趣?”那人看起來對這個話題極是感興趣,,伸出一只胳膊拄著臉湊近了來聽,,又發(fā)覺自己姿勢不合適,于是恢復(fù)到之前正襟危坐的樣子,。
“聞羽聞侯爺嘛……每次來我這里只是喝酒聊天,,卻再不做別的什么?!贝簝狠p輕嘆了口氣,,“至于其他的,我說不清,,或許正因為說不清才覺得他這個人有趣,。”
“與眾不同的人……”那人聽罷臉上不知為何浮現(xiàn)出清朗的笑意,,居然起身就要離開,。
“姑娘,敢問聞羽可是你的心上人,卻要喬裝到我這里來探聽他的人品,?”春兒笑著追問,。
那人嚇了一跳,回頭勉強(qiáng)咧嘴笑了笑,,臉色都變得白了,,見春兒在沖自己壞笑,只好急匆匆走了出去,。
醉仙居門前停了一輛氣派的車子,,車上的標(biāo)旗上是萬通郡府的徽識。那人出了門,,一上車就摘下冠束,,抖落開一頭如黑綢一般的秀發(fā),像是總算松了一口氣,。
茯苓正在車上等著她,,笑道,“堂堂大平國的公主居然也要去春樓里胡鬧一氣,,這事要是傳出去,,我敢保證三年五載之內(nèi),圣上都不會準(zhǔn)你再出宮門半步,?!?p> “茯苓姐姐,我總是要知道聞羽是個什么樣的人,,否則這些天吃不香也睡不好,,那滋味如坐針氈,如芒在背,,如鯁在喉……總之,,真是難受得很,!”昌平故意筋了筋鼻子,,擺出一副很受折磨的模樣。
“那你現(xiàn)在知道聞羽是什么樣的人了,?”茯苓還是笑,。
“是個壞蛋!”昌平也笑了起來,,抻了個懶腰便靠在茯苓身上,,卻感覺到難得的踏實,“茯苓姐姐,,想想今后嫁作人婦便難有自由,,我這十幾年都沒出過中都城的大門,倒是要抓緊時間到外面走走看看?!?p> “這寒冬臘月的,,你卻要去哪里?”茯苓聽出昌平話里話外已經(jīng)認(rèn)可了這門親事,,卻還是拿出驚訝的表情,。
“最近煩心事太多,想南下去終南山看看風(fēng)景,,據(jù)說那里的朝陽雪景甲于天下,。”昌平念叨,。
她這幾日聽宮里人將天下的風(fēng)景,,塞北的煙雪、江南的橋舟都是一絕,,可是離中都太遠(yuǎn)不現(xiàn)實,,以自己的狀況可能去成的只有處于漢西的終南山。
“平日里你出一趟宮在城里轉(zhuǎn)轉(zhuǎn)都難,,圣上如何會同意你到那么遠(yuǎn)的地方,?何況馬上就要指婚了,你還不得在宮里好好待著,?”茯苓聽罷皺皺眉,,她自然不愿昌平在那個計劃的關(guān)鍵時點(diǎn)上出什么岔頭。
“所以茯苓姐姐你得幫我呀,,皇兄不是正讓工部在終南山修他的萬年宅么,,你便去和他說,要到那里幫忙看看風(fēng)水,,我再去求他與你同去,。他平常最敬讓姐姐了,又知道我向來和你要好,,說不定會點(diǎn)頭答應(yīng)下來的,。”昌平試探地說,,生怕茯苓不會答應(yīng),。
“你這個鬼丫頭,此事我去試一下,,成不成可全憑圣意嘞,。”茯苓笑著伸手刮了一下昌平的鼻子,,敲了敲車板,,低聲吩咐聲,,馬車便朝皇宮駛?cè)ァ?p> 昌平雖是無意,可終南山的天陵卻是茯苓打算要去的,,那里暗藏著南星的一處計劃,,此事卻只有她及聞羽少數(shù)幾人知道。
自中秋夜在醉仙居隔著面具見了一面,,李求真已經(jīng)好些時日沒見到過茯苓,,心中雖還時常掛念,卻終放不下姿態(tài)去找她,。
此次茯苓居然主動來找自己,,心中暗暗歡喜,又聽說她是關(guān)心自己陵園之事,,想去勘探風(fēng)水,,一口答應(yīng)下來。
兩個人正在敘話,,昌平便蹦蹦跶跶從外面跑了進(jìn)來,,見到茯苓一臉的驚訝,“茯苓姐姐,,你今天怎么得空進(jìn)宮來啦,?”
“我剛剛承接圣旨,要到終南山去巡視陵園修建的進(jìn)度,?!避蜍咝闹邪蛋蒂潎@這小丫頭到底有幾分演技,便也笑瞇瞇地跟著她演戲,。
“終南山,!”昌平夸張地感嘆了一句,“據(jù)說那里的景色在這個時節(jié)是最美不過的,,要是能去親眼看看就好了,。”
昌平見李求真一時間沒有反應(yīng),,直接跑過去,,拉著他的胳膊搖晃起來,“皇兄,,我既然都答應(yīng)你指婚的事,,正好有這個機(jī)會,,你就讓我跟著茯苓姐姐一起去看看風(fēng)景吧,。”
換做平日,,李求真斷然會拒絕昌平的胡鬧,,然而此刻茯苓就在一邊,,自己總得顯得有些皇兄的氣度,猶豫了一會兒才算點(diǎn)頭答應(yīng)下來,,又是忍不住好一頓囑咐,,定在三日之后安排二人啟程。
出了中都,,向西南走上三天就到了漢州境內(nèi),,若是路途順暢再過一兩天就可以趕到終南山。
到底是公主微服出游,,即便不能惹人耳目,,李求真也精心挑選了六個禁軍校尉跟著,加上侍女和車夫,,一行十來人護(hù)著車帳迤邐前行,。
昌平自小生在宮中,長在禁城,,哪里見過外面景象,,一路上像個歡脫的小鳥嘰嘰喳喳問個不停。
茯苓雖然陪著她,,可越往終南山去,,心中越是傷感。當(dāng)年若不是師父日燭派自己下山往中都傳信,,恐怕也一起糊里糊涂遭了劉鶴群毒手,,二十年彈指間便過去,師父和山上的故人們尸骨無存,,自己卻未曾報仇,,正懷想著破碎的往事,只聽前面一聲吆喝,,車子驟然停了下來,。
“前面何人?”一個校尉的聲音剛落地,,只聽四周都響起腳步聲,,接著便是兵器相交的聲音。
昌平此刻坐在車?yán)?,哪里聽到過打殺聲,,外面開膛破肚的哀嚎聲接連響起,她一時間嚇得臉都白了,,直往茯苓懷里鉆,。
“昌平不要怕,我們會沒事的,?!避蜍咭皇职矒嶂?,另一只手卻從懷中拿出一對峨眉刺來放在身邊。
她暗暗數(shù)了幾十個彈指的功夫,,外面仍在交戰(zhàn),,能與六個禁軍校尉廝殺這么長時間,對方一定大有來頭,,若不趁己方此時還有戰(zhàn)力出去助戰(zhàn),,恐怕便錯失了活命的機(jī)會。
想到這,,茯苓一把將昌平按在車座上,,叮囑她俯下身子,自己則一個墊步,,從窗口飛躍而出,,只見有幾十個人正在圍攻車隊,已經(jīng)有兩個校尉被砍倒在地上,,血肉模糊早就動彈不得了,。
那些人見車?yán)镘S出一個女子,先是一愣神,,似乎在判定她的身份,,緊接著便拿著長短不一的兵器招呼過來,卻一上手都是殺招,。
“大膽反民,,竟敢劫掠昌平公主車駕!”茯苓大喝一聲,,見對方仍不收手,,更加確定他們就是沖著昌平來的,于是以攻為守,,揮著雙刺接連發(fā)出幾個殺招,。
茯苓雖然身形靈動,兵刃卻短,,加之力量柔弱難以抵抗,,幾個回合下來已經(jīng)快要招架不住。裙衫上漸漸多出了刀槍劃開的口子,,有幾次險些就要傷到皮肉了,。
正焦急無計的時候,茯苓只見聞羽帶著府中的幾個侍從從后面沖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