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人阿里文,受大清海關(guān)總稅務(wù)司赫德指派,成為膠海關(guān)首任稅務(wù)司,。他向德意志帝國海軍部提交了一份備忘錄,,提出了青島自由港改制的問題,。很快,,這個總理青島租借地內(nèi)一切中國事務(wù)的德國人,進行了一系列關(guān)稅改革,,在青島引起了巨大反響,。
與此同時,新任山東巡撫楊士驤到任以后,,立即著手德國從膠州、高密兩地的撤兵問題,。德國軍事開始收縮,,拋棄了當(dāng)?shù)貭I盤,縮回租借地,。這個消息傳到青島,,成為街頭巷尾人們熱議的話題。
此時的青島,,已經(jīng)由名義上的自由港,,變成了事實上的保稅區(qū),。自由港的范圍雖然縮小了,但是轉(zhuǎn)口貿(mào)易卻憑著政策優(yōu)勢,,把中國大量的傳統(tǒng)貿(mào)易吸引過來,。中國各地商人,紛紛來到青島,。一場來自青島周邊農(nóng)村及山東腹地的移民潮,,也洶涌而至。
在這種復(fù)雜多變的環(huán)境下,,臺東鎮(zhèn)丁家新掌事丁國毓宣布,,參與德國總督府要塞工程局的舊船拍賣。起拍價,,六百個德國鷹洋,。此決定一出,立刻引起軒然大波,。
老裳茶丁永一著實被嚇了一跳,。他在心里暗暗算了一筆賬:在青島那些德國建筑工地上,中國小工一天的工資不過三十分尼,。瓦匠木匠的工資稍微高一點,,也至少需要五十年不吃不喝,才能攢到六百鷹洋,。
德國總督府在青島建立船塢工藝廠,,開工建造 16000噸鋼質(zhì)浮船塢。建成交付使用時,,丁永一帶著孫兒小國毓去看光景,。那是一臺被稱為“亞洲第一大浮船塢”的巨大機器,塢內(nèi)所有設(shè)備均用電力操作,??偠礁S的工人收入,高于青島居民的平均水平,。那里技術(shù)工人的工資,,一年下來也就是一百八十銀圓左右。
對于普通青島居民來說,,十分之一的保證金,,六十個鷹洋,無疑也是一筆巨款,。
幾家人坐在一起,,商議此事。丁國毓將姜順子的爺爺也請到了丁家。姜老蔫是一位經(jīng)驗豐富的漁民,,更是一把織網(wǎng)補帆修船的好手,。
“我知道那批船,都是經(jīng)過德國人精挑細選之后留下的,,船體盡是些硬雜木,。”姜老蔫激動地說:“造排船,,木船骨架選料最為關(guān)鍵,。舊船料更不易變形,只要干燥沒有蟲蛀,,把船做好了,,跑個二十年以上沒有問題?!?p> 姜老蔫不善言辭,,人也有些木訥,可一提起出海和造船,,看上去就像換了一個人,。他雙眼放光,說話也滔滔不竭,。木船制作總共分為九個步驟,、百多道工序。其中,,主要的步驟有定盤,、艌船、刷桐油等,。定盤是先用選好的木料將木船的骨架釘好,,再層層鋪上木板釘好。艌船是使用扁鏟,、鐵錘等工具將油泥,、麻繩順著板縫用力打進去。造船工具共有大拉鋸,、小手鋸,、刨、錛,、鑿子……等二十幾種,,姜老蔫向丁永一等人介紹起來。
丁國毓聽了,,他點點頭說:“這批船在軍事禁區(qū),平民百姓是不能靠近的,連錨,、船釘都沒丟,,能省下不少錢?!?p> “錨,、船釘值幾個錢呀?這事兒怎么看,,都不靠譜,!”茍文先擺擺手“哧”地一笑,帶著教訓(xùn)的口吻道:“常言說,,吃酒喝茶看家底,!有多大能耐自己不知道嗎?起拍價,,六百個鷹洋,!叔活了大半輩子,一塊鷹洋也沒見過,!”
姜順子生怕這事兒被攪黃,,只聽他笑道:“叔!您那粥鋪,,七八個銅子兒就是一頓飽,。誰若拿鷹洋去,不是消遣您嗎,?叔沒見過鷹洋,,再正常不過!”
茍文先覺得自己被后輩小瞧了,,生氣地反問道:“臺東鎮(zhèn)的人有幾個見過鷹洋,?你見過?”
“當(dāng)然見過,!”姜順子梗著脖子,,直眉直眼地道:“那天早上,胡水掏錢袋子,,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氐乖谧雷由?,就有兩塊鷹洋!我和國毓,,都見過,!”
茍文先一巴掌呼了過去,被姜順子嘻笑著低頭閃開,。茍文先語重心長地對丁國毓道:“那是胡水,!他爹是胡天德,,他們家胡記商號財大氣粗!別說競拍舊船,,就算胡水要去總督府買塊地建樓,,他們胡家也出得起錢!你是丁家掌事,,不是胡家少爺,!”
怎能拿國毓和胡水比?招娣聽了,,心里很不高興,。她道:“爹!咱們在商量國毓這事兒,,您說什么胡家少爺,!”
“爹說的不是胡水,也不是鷹洋,!爹說的正是國毓要參與拍賣這事兒,!橫磨大劍十萬口,大話說得倒輕巧,!”茍文先站起身來,,背著手問:“你們幾個孩子,知道六百個鷹洋是多少錢嗎,?國毓,,你知道叔得賣多少碗粥,多少只餡餅,,才能得純利一塊鷹洋嗎,?六百鷹洋,只是起拍價,。你們覺得這是一筆好生意,,劈柴院那些柴頭不會算帳?拍賣任何人都可以參加,,若拍到七,、八百鷹洋怎么辦?就算沒人競拍,,咱們幾家把保證金湊齊了,,可是拿什么湊這六百鷹洋?咱們?nèi)?,不,,把姜家也算上,咱們這四家連房帶鋪子全都算上,,值不值六百鷹洋,?你爹最怕的就是競拍成功,,卻交不上拍賣款!讓保證金也打了水漂,!”
茍文先的手指不斷地敲打在桌子上,,就像在敲打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后輩們。他說完,,推說鋪子無人照看,抱拳告辭了,。招娣氣得追了出去,。姜老蔫聽著在理,似乎自己一大把年紀沒輕沒重的,,跟著幾個孩子瞎起哄,。他尷尬地不知說什么好,也起身告辭,,帶著姜順子離開了丁家,。
送出門,丁國毓一抱拳,,對姜家祖孫笑咪咪地道:“姜爺爺,,我沒出海打過漁,也不會造船,,但我懂得一個道理,!漁民在出海之前,并不知道魚在哪里,,可是他們還是選擇揚帆遠航,,因為他們相信自己會滿載而歸!人這輩子就是這樣,,敢拼才有機會,,相信才有可能!義無反顧,,堅定信念,。選擇希望,才有希望,!姜爺爺回家養(yǎng)足精神,,順子也得攢足了力氣。三五日內(nèi),,等我消息,!”
“好!”姜家祖孫連聲應(yīng)道,,大喜而去,。
丁國毓欲轉(zhuǎn)身回院,,被章老先生叫住了?!皣?,剛才你這番話,話里有話呀,!說給誰聽呢,?聽上去怎么不像是對姜家爺倆說的?”丁國毓笑而不答,。丁永一卻心中大怒,,這老東西算是跟我過不去了,非要把話往明里挑,,隨時隨地給我扎針下藥,。只見章老先生拍了拍外孫的肩膀道:“你爺爺老了,不中用了,,所以只能讓你當(dāng)丁家掌事,!好好干,讓你爺爺看看,,什么叫青出于藍,,什么叫后生可畏!章益甫雖只是一窮醫(yī)匠,,外孫做事,,一定竭盡所有。不管是要房要地,,哪怕外孫要這桿煙袋鍋子,,也盡管拿去!”
“多謝章老先生,!”自從丁國毓成為丁家掌事,,爺爺與外公經(jīng)常斗嘴。丁國毓已經(jīng)見怪不怪,,他笑著蹬蹬地進了院,。
聽見孫兒離遠了,丁永一這才開口罵道:“你這老藥渣子,!我讓國毓當(dāng)了丁家掌事,,看把你屈的!你那桿煙袋鍋子,,還是我送的呢,!”
“那你說,我能說什么,?”章老先生無辜地一攤雙手,,笑道:“難道讓我教自己的外孫,,做事要像你爺爺那樣遇事優(yōu)柔寡斷、瞻前顧后,、畏首畏尾,?學(xué)你爺爺老謀深算,強取豪奪,?”
“丁家子孫承家繼業(yè)做丁家掌事,,怎就成了老謀深算、強取豪奪了,?”
章老先生卻不理親家,,一聲梆子調(diào)《反五關(guān)》,甩鐐,、蹚鐐,那唱腔和每個動作都壓在板上,。丁永一氣得說不出話來,,章老先生卻甚是高興,徑自回家進院了,。
來到書房,,丁國毓拉開了自己的抽屜。他想要翻翻里面還有什么值錢的能派上用場,,赫然發(fā)現(xiàn)銀鎖還躺在抽屜里面,。
丁國毓立覺不對,心中疑云大起,。丁家有三枚銀鎖,,分別給了三個兒子。老大丁廷竦的銀鎖,,給了他的兒子丁國欽,,這位丁家嫡長孫失蹤后,這枚銀鎖也失蹤了,。老二丁廷執(zhí)的銀鎖,,在國毓周歲的時候掛在了項間。但這枚銀鎖,,已經(jīng)被送到當(dāng)鋪換成了成串的銅錢,。第三枚銀鎖是丁廷武的,他還未成親,,銀鎖由奶奶收著,。難道是奶奶把三爹的銀鎖放錯了地方?
輕輕拉住銀鏈,,把銀鎖從抽屜里提了出來,。丁國毓仔細看了看,,沒錯!就是自己的,,歲月留下的痕跡和上面的每一劃痕都很熟悉,。不是當(dāng)了么?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丁國毓心中一動,,驀然想起缺錢當(dāng)銀鎖之后,念娣莫名奇妙地把長辮子剪了,,奶奶還在飯桌上帶著惋惜的口吻說過這事,。
丁國毓提著銀鎖去找念娣,順著縹緲琴音來后院,。一邊走,,一邊循音細辨。琴聲是空洞的,,勾剔遲緩,,余音長長,如一聲聲漫無邊際的嘆息,。念娣低眉信手之間,,不成曲調(diào),手指漫無目的的撥動著琴弦,。有人走近,,她都沒有發(fā)現(xiàn)。丁國毓輕輕扯下頭巾,,念娣嚇了一跳,,回身之際,一頭秀發(fā)及肩散落,,更顯長相眉清目秀,,楚楚動人。見了銀鎖,,她立刻明白了,,卻不知如何自處,只得垂下眉目,。
丁國毓心中本是十分焦慮,,一瞬間被模糊掉,變得溫然而平靜,,眼中也銜了幾許柔情,。
他輕輕拉起念娣的手,把銀鎖交還在她的手里,不顯山露水地道:“沒想到第一次學(xué)著做生意,,卻是用你的頭發(fā)做的本金,!”
“也不全是。咱們倆家的日常用渡都在姐這里,,悄悄地挪了一部分,,可又怕拆東墻補西墻過于緊張,心里就極是不踏實,!幸虧當(dāng)?shù)腻X不多,,只有三塊銀元!從小隨身戴著的,,若被奶奶知道送去了當(dāng)鋪,,只怕她會難過!”
“金昌當(dāng)鋪的掌柜沒有為難你,?”
“還好,!金掌柜只是問了問,見我說得都對,,又帶了當(dāng)本,,就把銀鎖給我了,也沒要利息,!”
丁國毓輕輕“哦”了一聲,點了點頭道:“胡水讓楊小送去,,肯定沒開當(dāng)票,,也就沒法走賬。金掌柜大概是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他指尖滑過念娣的臉頰,,抬手捋起她鬢角的碎發(fā),仿佛要看穿她所有的心事,。只聽念娣輕輕說:“很難看么,?頭發(fā)長得很快呢!”丁國毓只看著她含笑不語,,目光中隱有纏綿之意,。念娣見他神色頗有些古怪,正悶自不解,,被直盯盯地看著,,忽然心頭大亮,不由得臉上如火燒一般,,趕緊躲開他的手指,,把頭扭向一邊。
院子里的崠合花姿雅致,,莖干亭亭玉立,,葉片青翠娟秀,。時至秋季,長在野外草坡或林蔭處的,,果期也已過了,。臺東鎮(zhèn)的院子里的崠合花,卻開得正艷,,火炬一般熾烈地紅著,,一團一簇,嫵媚嬌柔至極,。
丁國毓繞到那張俏臉面前,,念娣直燒得耳根也如浸在沸水之中。一雙清目只細細打量她,,片刻道:“曲由心生,,聽剛才彈琴不成曲調(diào),定是心中有事,!”
章禹蓮剛才來后院,,晾曬東廂房洗過的衣物。念娣向二娘請教一個困擾了她很久的問題,,“國毓學(xué)琴比我晚,,可是……”念娣的話吞吞吐吐、猶猶豫豫,,章禹蓮已知其意,。念娣比國毓學(xué)琴早,練琴也更為刻苦用功,,但二人演奏同樣琴曲,,國毓竟然毫不遜色,相比之下,,聽上去甚至別有味道,。章禹蓮聽有此問,笑了,。
丁國毓得知緣故,,笑問念娣:“我娘怎么說?”
“二娘說,!我彈的是曲,,你彈的是意?!蹦铈繁砻婵瓷先テ届o無波,,而暗潮紛疊涌來,連自己也不能自制。她面色變了幾變,,眼中似有淚光,,卻抿嘴微笑道:“我琴聲起,一聽即知曲,;你琴聲起,,一聽就是你?!?p> 章禹蓮告訴念娣,,男兒指力雄強,國毓性子任意灑脫,,指下所奏之曲,,自然隨心所欲,不拘不據(jù),,自成風(fēng)格,。念娣追問,“怎能像男兒一樣呢,?”哪知念娣不經(jīng)意的一問,,卻觸及章禹蓮的心事。章禹蓮嫁到丁家,,與丁廷執(zhí)也曾琴瑟和鳴,,宛如神仙眷侶般安寧祥和。然而,,這種寧靜的生活似乎被一種可怕的詛咒所籠罩,。丁廷執(zhí)吸食大煙之后,皮膚潰爛,,意志消沉,沉淪于可怕的癮癥之中,。章禹蓮對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已經(jīng)絕望了。她悲從中來,,留下一句“女人就是女人,!”便如逃一般地去了。
念娣被二娘悲凄的神色嚇壞了,。她反復(fù)咀嚼這句話,,想到自己和國毓,想到妹妹招娣和國毓的婚約,,想到復(fù)雜的關(guān)系……也心生無限悲苦,。對于女人來說,琴曲譜子就像規(guī)矩和束縛,照著彈便是了,,那是女人無法逃脫的宿命,。念娣和國毓永遠都沒有可能,一切都不過是片刻的歡愉罷了,!
念娣面對國毓,,逃不掉、躲不開,,甚至不敢,、不愿意去想,但腦子卻根本不受控制,。她表面平靜,,裝不在乎,若無其事,,但內(nèi)心早已兵荒馬亂,,尤其一個人或是在夜里,會不受控制地反復(fù)琢磨思考,。被動,、逃避,卻對一個人念念不忘,,實在是一種酷刑般的煎熬,。
真正讓人痛苦的事情,從來都不是生活里的貧窮,,而是情感上的無奈,。
喜歡的人就在眼前,念娣心中難過,,就像被一只手緊緊揪著似的,,卻不愿在他面前表現(xiàn)出一絲一毫。瞞著所有的人,,悄悄地喜歡,,如同呼吸,已經(jīng)成了一種習(xí)慣,。
丁國毓仔細看著念娣,,她是一個好脾氣,對姜順子,、宗承都隨和友好,,卻給人一種滿滿的距離感。念娣性子溫柔沉靜,,但很難有人走進她的內(nèi)心,。即便爹娘,、妹妹這些最親近的人,在她日日微笑的表面之下,,也不知她真正的心思,。
“隨我出門一趟?!?p> 聽丁國毓的口氣,,不似商量,倒像發(fā)號施令,。念娣忍不住好奇,,問:“去哪里?”
“金昌當(dāng)鋪,!”丁國毓一本正經(jīng)地道:“去找金掌柜,,拿你當(dāng)了,換六百個鷹洋,!”
念娣立時笑彎了腰,,滿臉通紅地直起身子嗔道:“姐若值六十個鷹洋,也早就自己去了呢,!”
“笑上一笑,,臉色好了不少,多笑笑心情也會變好,。剛還想著,,姜順子學(xué)驢叫給丑丫逗笑了。你若不笑,,我便也學(xué)驢叫給你聽,。”
念娣無聲地嘆息了一下,,眼中波光瀲滟,,淚光又起道:“你雖逗我開心,自己又何嘗不是苦澀艱辛,。都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任再聰明能干,若無食材,,也無法做出一頓美味的飯菜,。你兩手空空,,到底是要怎樣才好,。”她語氣和緩平淡,,心中卻是大聲道:“別說金昌當(dāng)鋪,,縱然刀山火海,,姐也不會讓你孤身一人!”
“怎是兩手空空,,還有一個銅子呢,!”丁國毓取出讓她看,笑道:“我是怕自己前腳一出門,,你便牽腸掛肚地魂不守舍了,。”見她羞急,,這才微笑著正色道:“征地拆村的那些舊房檁子木窗戶,,都給了劈柴院的柴頭。這些舊船,,既然按劈柴拍賣,,為何不直接談個價錢,也給了那些柴頭呢,?不把背后隱情搞清楚,,還真不能貿(mào)然參與拍賣。若想知己知彼,,便要多了解一些情況,,德國總督府要塞工程局是一定要走一遭的?!?p> 德國總督府要塞工程局,,位于總兵衙門和青島口一帶。在歐人監(jiān)獄的尖頂塔樓沒有竣工之前,,它是附近最高的建筑,。
遠遠看到歐人監(jiān)獄,念娣忍不住想起當(dāng)年國毓和三爹入獄的事,,她的耳邊似乎聽到了讓人不寒而栗的犯人慘叫聲,。
丁國毓指著前面不遠的工程局為她介紹,“要塞工程局是總督府下屬,,是負責(zé)規(guī)劃并建造軍事設(shè)施的部門,,比如炮臺、堡壘等等,。那座小樓很有意思,,與德式建筑不同,頗有中式風(fēng)格,,外墻飾有清水磚,,樓梯扶手上有木雕獅子,就像咱們中國富戶大門外一般都有的石獅子一樣,?!?p> 走近,,念娣果然看到了院門口兩側(cè),在石柱和入口階梯處有福,、壽字紋,。丁國毓拉著她的手走上樓梯,指著扶手的木雕獅子小聲道:“咱們中國原本沒有獅子,。東漢時,,西域安息國王向中國獻上了第一頭獅子。打那以后,,獅子開始被人們認識,,慢慢被雕刻成威武的建筑裝飾品。德國建筑也會采用中國裝飾,,在青島非常少見,。我猜設(shè)計師應(yīng)該是馬科斯·克諾普夫,他是首位來到青島的專業(yè)建筑師,?!?p> 念娣一手被他拉著,一手提著裙角,,小心地拾階而上,。她新奇地四處打量著。
來到要塞工程局,,是為了見一位叫米勒的上尉,。聽丁國毓說,米勒上尉設(shè)計了德國占領(lǐng)青島的紀念碑“迪特里希碑”,,他承擔(dān)團島,、西嶺、衙門山等炮臺及老衙門的改擴建工程,。就是這位主管工程的米勒上尉,,對這批舊船用于軍事建筑木材的安全性,提出了質(zhì)疑,。米勒上尉非常忙,,等了好長時間也不見回來。離開時,,丁國毓顯得有些失望,。
不過,來到希姆森商業(yè)大樓的商務(wù)會館,,事情似乎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
奧瑟·斯威格先生熱情地接待了兩位客人。丁國毓沒有提拍賣的事,,而是向這位德國商人請教一些關(guān)于船運的政策法規(guī),。
德國人習(xí)慣于直接、開門見山的交流方式,,談話講究重點明確,,溝通中往往沒有客套就直奔主題。奧瑟·斯威格先生帶著商人特有的精明,,問:“你怎么突然對船運感興趣了,?”
丁國毓抿了抿嘴,道:“在海邊長大的人,,對大海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情結(jié),,總是充滿了向往?!?p> 這位德國人顯然并不滿意這個回答,,他靠著椅背,用手支著下巴,,定定地看著,。
丁國毓不著痕跡地又道:“我有一個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他的爺爺是一位經(jīng)驗豐富的漁民,。他們沒有自己的漁船,,祖孫二人對大海充滿渴望?!?p> 奧瑟·斯威格先生點了點頭,,吐出一個出人意料的詞匯,“望海興嘆,!”
“斯威格先生的中文真是越來越好了,!”丁國毓笑了,指著墻上的獵槍,,道:“就像你們德國人都喜歡打獵,。斯威格先生來到了森林,獵物就在眼前,,手中卻沒有獵槍,,也沒有馬?!?p> 奧瑟·斯威格先生也笑了,,隨即收起了笑容,他已經(jīng)猜出了這個中國孩子的來意,,“你想拍下那批舊船,?”
“是的,有這個打算,!”丁國毓并不想隱瞞,,他詳細說明來意,,“我查閱了1899年5月23日,膠澳督署頒布的《曉諭青島??谥鲁獭?。也看了1904年 11月1日,德國膠澳督署出臺的《訂立各項營生執(zhí)照章程》,。但對拍賣這件事,,還是沒有頭緒?!?p> 奧瑟·斯威格先生聽了,,掏出懷表看了看,他說:“我的一個朋友過世了,,他的兄弟賣掉了正在經(jīng)營的克里普恩多爾夫旅館,,被奧古斯特·帕布斯特先生買下。今天正式更名為中央旅館,,我受邀請出席更名儀式,。不過還有些時間?!边@位高大的德國人站起身,,叫來汽車司機利昂,送他們?nèi)タХ鹊??!凹热荒阌幸鈪⑴c拍賣,我們可以找個地方坐下來好好聊聊,!”
來到凱寧果品糕點咖啡店,,奧瑟·斯威格先生點了咖啡,他給丁國毓講了德國膠澳督署對港口業(yè)務(wù)的管理和經(jīng)營,。
青島??诜譃榍昂!⒑蠛?、大碼頭,、小碼頭、工務(wù)碼頭等五個區(qū)域,。入港各船分為民船,、舢板、小洋船,、筏子,、駁船、輪船、夾板船等多類,;小火輪,、小機器船,載重超過60英噸都為小洋船,;大船是指洋火輪船,、洋夾板船及兵艦等。凡非經(jīng)營性的船只,,可以免領(lǐng)營業(yè)執(zhí)照,但須將數(shù)量,、種類上報執(zhí)照管理部門核查,,并且只有膠澳督署及其各局所的公用船才可免納費。各項營運執(zhí)照均由青島巡捕局簽發(fā),。如有違章者,,最低罰款3元,最高罰款1000元,,無力償還者監(jiān)禁六個星期,。
奧瑟·斯威格先生詳細介紹了青島船運的相關(guān)情況,最后他說:“如果你拍下這批船,,我可以幫你辦理營運執(zhí)照,。”
“現(xiàn)在說拍下,,還為時過早,。”丁國毓試探地問:“我想知道,,在拍賣的背后,,一些我不知道的事!”
“你想知道些什么,?”
“那得看斯威格先生想告訴我什么,!”
奧瑟·斯威格先生眉頭緊了緊,看著丁國毓有一點憂慮又格外堅定的目光,,他微微一怔,,“嗯?”
丁國毓極為坦誠地道:“此次拍賣,,我不會輕易參與,。我年紀雖小,也從未經(jīng)歷過開店做生意,,但‘不熟不做’這句話我是知道的,。”他輕輕喝了一口咖啡,緩慢而有力地道:“這句話的意思是,,不熟悉的生意不要做,,不熟悉的領(lǐng)域不要進,以免虧本,,錢財流失,,否則就可能竹籃打水一場空?!?p> 奧瑟·斯威格先生點點頭,,看得出他非常贊賞這個原則。奧瑟·斯威格坐直了身子,,坦誠地說:“那我就直言相告,!堆放舊船的這塊土地,已經(jīng)出售,,舊船屬于土地得主,。我對土地開發(fā)進行了投資。以要塞工程局的名義拍賣,,只是合理避稅,。想知道土地得主是誰,或是這片土地用途嗎,?”
“這些都不重要,!不管是誰得到了這塊土地,根據(jù)總督府的購地章程,,都要及早開發(fā),。不管土地用途如何,舊船占用了這片土地,,都要必須盡快清理掉,!”丁國毓努力向奧瑟·斯威格先生清晰地傳遞出一個信號。他其實對此次拍賣非常有興趣,,不過,,他不會急著跳進去。也不是不想進,,而是因情況不明,,他不會進。這塊土地屬于誰,,規(guī)劃是什么樣的建筑,,對于丁國毓來說都不重要。他按著自己的思路,,有條不紊地道:“青島大部分在建工程,,一般設(shè)計、技術(shù)都是由德國人完成,之后把材料,、施工分包給華人承包商,。這種分包與承包,基本都有相對固定的群體,。我想,,劈柴之事,也應(yīng)如此,。從幾前年的青島村拆遷,,到前不久的會前村拆遷,那些廢舊木料,,都給了劈柴院的柴頭,。為什么這種合作,突然發(fā)生了改變,?”
“這個問題,,一兩句話是講不清楚的,!”奧瑟·斯威格先生臉上明顯看出有一種失望和遺憾的表情,,他搖了搖頭說:“簡單來說,劈柴院那些中國人非常難纏,!他們事先通氣,,誰拍下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如果還是他們,,用拍下的舊船賴著不走,,而那塊土地急于破土動工,被敲詐一筆錢是非常有可能的,。冬天就要到了,,我們拖不起,工期不允許,?!?p> 原來如此!丁國毓笑了一下,,試著提了一個問題:“如果有人愿意參加此次拍賣,,能提出自己的要求嗎?比如拍下這批船,,在拍賣款的交付上做一下時間調(diào)整,。雖然舊船已經(jīng)拍賣,但船在德國軍事管理區(qū)一天,,就一天不屬于得主,。因此,把拍得物品全部拉出軍事管理區(qū)之后,再支付全部拍賣款,。這樣,,可以嗎?”
奧瑟·斯威格先生聽了哈哈大笑,,“你在擔(dān)心什么,?德國人以其高度的誠信和責(zé)任感而聞名,尤其是在償還債務(wù)和履行承諾方面,,是極為出色的,。”
丁國毓不為所動,,他說:“中國有一句諺語,,叫‘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意思是指錢和貨當(dāng)場相交,,互不拖欠,。”
“聽上去,,這很公平,。我必須要重申一點,無論任何人中拍,,都必須在萬圣夜之前,,清空那片場地?!?p> 果然是有的放矢,!丁國毓算了一下時間。今天是寒露,,拍賣是三天之后,,正好是重陽節(jié)。拍賣結(jié)束,,至萬圣夜,,還有二十天。
奧瑟·斯威格先生饒有趣味地觀察著他,。如果丁國毓顯得興奮,、緊張,他也許立即會打消某些念頭,。但情形并不是這樣,,丁國毓很冷靜,他像喝茶一樣慢慢呷著咖啡,,看不出任何沖動的跡象,,這無疑證明拍下這批船的想法經(jīng)過深思熟慮,。
丁國毓并不急于暴露出自己真正的意圖,他不露聲色地道:“我考慮一下,?!?p> 奧瑟·斯威格先生聽了,似乎有意為丁國毓留出思考的空間,,他迅速結(jié)束了這場談話,,并給了一個出人意料的決定。這位德國商人和顏悅色地說:“如果你參與此次拍賣,,我既不會為你擔(dān)保,,也不會幫你墊付保證金和拍賣款。但是,,如果你覺得有必要見見米勒上尉,,我可以幫你約時間?!彼屑s在身,,要先走了。奧瑟·斯威格為自己的提前離開表達了歉意,,他又點了幾種糕點,,請國毓和念娣嘗嘗。
奧瑟·斯威格先生離開之后,,只有國毓在身邊,,念娣整個人明顯地松弛下來,。與剛才家里那個孤獨撫琴,、神情恍惚的她相比,簡直判若兩人,。從側(cè)面看念娣精致的面龐輪廓,,那張臉是興致勃勃的,帶著新奇的淡淡緋紅,,微微透明,,瑩然生光。
忽爾那一刻,,丁國毓心里突然涌起了一點毫無預(yù)兆的歡悅,。他勾起小指送過去,輕聲笑道:“答應(yīng)我一件事,!只要你能做到,,就必須盡力做到?!?p> 沒來由的隨口一句話,,聽上去很模糊,。他的聲音沉沉,似有無限感嘆,。念娣見他含情專注相望,,心頭一暖,不愿再耿耿言語之意,,盈盈舉眸點頭相允,。她低低依言:“好?!弊旖堑瓝P起一抹笑,,伸手過去。
二人互相勾起對方的小指,。
念娣靜靜不語,,只舉目凝視著他。拉勾,,本是小孩子常玩的把戲,,一般為許諾的一種形式,通常兩個小指纏繞,,邊拉鉤邊道“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這樣許下的諾言,,是世間最可信的,!眼前,丁國毓少年清俊勝于平常之日,,淺淺的微笑掛在嘴角間甚是溫暖,,臉上看不出半分玩笑的意味。
制作精美的西式烘焙,,散發(fā)著迷人的味道,,混雜著咖啡復(fù)雜的醇香。食物和情感,,總是以一種奇妙的方式交織在一起,,溫柔而直接。
扭頭再細思拍賣之事,,丁國毓越來越看不透了,。就說奧瑟·斯威格先生吧,都說德國人性格耿直,,做事謹慎,,一切按規(guī)矩和制度行事。這位德國商人卻指東說西,,行事?lián)渌访噪x,,讓人摸不著他的心思,。如果說奧瑟·斯威格先生不支持參與拍賣這件事,他為什么會推掉普恩多爾夫旅館的更名儀式邀請,,并主動提出幫助約時間見米勒上尉,?這位精明的猶太商人,決不是一個有閑情逸致隨便約人喝咖啡聊天的人,。如果說他愿意幫助中國朋友拍下這批舊船,,又說不會擔(dān)保也不會墊付保證金和拍賣款呢!不過,,奧瑟·斯威格先生答應(yīng)幫助辦理航運執(zhí)照,,這已經(jīng)是幫了一個大忙!
聽奧瑟·斯威格先生的口氣,,延遲支付拍賣款似乎并非沒有可能,。丁國毓認為,如果能延遲付款,,就增大了騰挪的空間,。這是決定是否參與拍賣交易的關(guān)鍵。現(xiàn)在,,丁國毓已經(jīng)決定,,不僅一定要參與此次拍賣,并且無論如何也要競拍成功,。接下來,,就是怎么做了。
窗外,,時令已到金秋十月,,驕陽艷日,萬里晴空,。暑氣雖已退去,,大地依然滾熱,。心事沉重的丁國毓,,卻像呆了一樣,對眼前發(fā)生的一切,,全部沒有任何感覺,。他頭腦亂糟糟的,但必須盡快理出一個頭緒,。
一枚銅幣,,在丁國毓的指關(guān)節(jié)間,有規(guī)律地來回翻滾,。就像爺爺丁永一思考問題時,,經(jīng)常摩挲拇指外側(cè)一樣,,丁國毓在腦子想事的時候,總是在指間把玩點什么,。久而久之,,用隨手可得的銅幣,練就了信手拈來的高深太極節(jié)拿法,。
凱寧果品糕點咖啡店里的人不多,,咖啡西點,兼設(shè)簡易冷食茶座,。這里的顧客以外國人為主,,所以要求服務(wù)員講究禮貌待客,服務(wù)周到,,他們大多精通德語,,略通英語、日語,、法語,。
念娣站起身來,好奇地向西式烘焙制作間張望,。她顯然對能制作出精美西式烘焙的模具和烤箱,,充滿了濃厚的興趣。三成案子七成爐,。念娣廚藝很好,,她非常清楚糕點制作的好壞關(guān)鍵在火候上。
念娣用不太流利的德語,,請求凱寧果品糕點咖啡店的洋人烘焙師,,允許她進去參觀,沒想到洋人烘焙師欣然同意,。
店里的咖啡師還邀請念娣,,體驗制作咖啡的全過程。
念娣親手制作了兩杯咖啡,。她把咖啡送到國毓的手里,,順手接過他把玩的那枚銅幣。國毓輕抿一口,,凱寧咖啡店的咖啡豆經(jīng)過深烘焙,,苦味略微明顯?;旌蠄怨拖懔系奈兜?,共同構(gòu)成了這杯苦咖啡獨特的口感。
念娣一手端著咖啡杯子,,一手學(xué)著國毓的樣子,,把銅幣夾在指間,,剛試著翻滾,就掉了下去,。它轱轆著滾過桌椅,,轉(zhuǎn)眼消失不見。
這世間,,錢,,永遠是一個人的底氣。有錢的人,,說話做事皆硬氣,。而沒錢的人,做事則會畏首畏尾,、顧慮重重,,甚至一句話、一個眼神,,都能看出他的自卑,、怯懦和窘迫。
本就是缺錢的時候,,眼看著國毓隨身僅有的一枚銅幣也被自己弄丟了,,念娣大急。她趕緊放下咖啡杯子,,俯身去尋,,卻被國毓笑著攔下。面前的困境,,豈是一枚銅錢就能解決的,?她尷尬又帶著點歉意地看著國毓,無聲地嘆了口氣,。
拍賣款,,六百個德國鷹洋,可以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也就是說,,有二十天時間用來拆解舊船,之后賣到劈柴院,,用回款結(jié)算付清,。可是,,萬一如她爹茍文先所言,真的拍到七,、八百鷹洋怎么辦呢,?怎么能萬無一失地擊敗其他競拍者呢,?想要參與拍賣,六十個鷹洋的保證金,,又從哪里來呢,?
真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念娣覺得,,眼前的生活,,似乎比那杯咖啡還要苦!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