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公山捧著一個描金鳳紋填漆檀木盒進來之時,，源錚和衛(wèi)崇曄正在暖閣內(nèi)各執(zhí)黑白子臨窗手談,。

　　他默默放下手中盒子,，取了鶴首梅花香匙,，自盒中取出蜜色香丸添入榻旁的博山爐內(nèi)，一面?zhèn)榷犞藸巿?zhí),，自己先抿嘴一笑,，手捧了盒子無聲立在源錚身后。

　　“你這步兵陣法雖然精妙,，但若遇到強勢的騎兵仍然十分難辦,。我以一千具裝甲騎兵纏住你右翼,，自帶三千輕騎兵以楔形陣列快速沖入你左翼威脅中軍,，此刻你左右兩翼均被我絆住，再分出一千精騎迂回至你后方包抄……”

　　衛(wèi)崇曄一邊說著自己的分兵步驟,，一面快速拈起白子分別置于黑子左右后方向,。

　　大宸懷遠軍常年對敵土奚律和突倫游牧騎兵，野戰(zhàn)制敵經(jīng)驗豐富,，懷遠騎兵也是整個大宸少有的驍勇之旅,，他二人父輩均為懷遠軍中領(lǐng)袖。

　　此刻源錚以步兵軍陣放棄固守,，選擇出城與騎兵野戰(zhàn),，他二人的這場棋盤模擬戰(zhàn)也太簡單了些，思慮至此,，源錚大大嘆了口氣,，“我大宸兵多將多,，陣法精妙，你只有區(qū)區(qū)數(shù)千精騎,，未必有全勝的把握吧,。”

　　突倫和土奚律仍然是大宸北面和西面的重大威脅,，每年草黃馬肥之時便要南下,，在大宸邊境線上劫掠一番，名之為“打草谷”,，邊民不堪其擾,。

　　數(shù)十年前明宗曾派章淮老將軍西征土奚律，幾年前衛(wèi)景林也曾到土奚律平定其部族叛亂,，致使土奚律元氣大傷無暇東顧,，這才換來幾年太平，以致厲氏亂政皇權(quán)變動之際,，外部邊境也未有大亂,。

　　而突倫卻沒有被征服，甚至還聯(lián)手厲氏亂政,，讓懷遠軍痛失主將,，幾近全軍覆沒。

　　源錚登極之后,，重建騎兵規(guī)模重塑騎兵戰(zhàn)力是迫在眉睫的事,，騎兵少的話題讓二人都失了再“戰(zhàn)”下去的興趣，何況重建騎兵的背后還牽涉二人痛失至親的往事,。

　　站在源錚身后的喬公山看二人垂頭喪氣的樣子,，心里重重嘆了口氣，面上卻裝出一副輕松模樣,，“陛下幾日沒去校場了,，我聽人說，郭將軍練兵頗為得法,，羽林軍弟兄們騎射功夫真是一流,，兩百步開外的活物也能一擊命中……”

　　雖然明知道對方是在刻意夸大安慰他們，兩人嘴角還是不由自主地銜上笑意,。

　　雖然大宸領(lǐng)先于鄰國諸軍的馬弓射程也不到兩百步,，但是郭孝義的練兵實力他們是相信的，畢竟是衛(wèi)景林麾下最得力的悍將之一,。

　　見源錚注意到自己手中捧著的盒子,，眼中露出探尋之色，喬公山也立即停下手舞足蹈的吹捧,，躬身將盒子捧至源錚身前,，口角含笑解說道：

　　“是太皇太后身邊的李宮令,，她老人家一早給陛下送來了幾樣熏香，都是平日里太皇太后用著十分喜歡的,，名字也分外精巧雅致,，叫什么林花著雨、水荇牽風的,。最最妙的,，是小人剛放在爐里點著的這款香餌，太皇太后給這香取名叫瀚海波平,?！?p>　　“轉(zhuǎn)戰(zhàn)渡黃河，休兵樂事多,。蕭條清萬里,，瀚海寂無波。祖母這品香名取得甚是合人心意啊,?！?p>　　此刻起身在榻前緩緩踱步，自呼吸吐納間便嗅到清淺卻分明的秋草香味,，停步細嗅,，那草香隱隱混合著的卻是冰冷的金甲氣息，仿佛能觸碰到塞外秋風和著陽光下的沙礫撲面而來的涼意,。

　　清涼的氣息自鼻端涌入,，一瞬間擴散至顱頂，再到四肢百骸,，全身上下無處不通透清靈——果然是極妙的香氣,！

　　源錚深感祖母這香名取得合意，被香氣帶來的想象帶出潛藏已久的少年豪氣,，不知不覺間胸中郁積的塊壘也一掃而空,。

　　“只要眼前宮里宮外這二位消停些，瀚海余波至少平息了一半,?！痹村P微微苦笑。

　　方才說話間衛(wèi)崇曄已經(jīng)自榻上起身站在源錚身后——即便聽源錚提過無數(shù)次,，在喬公山面前不須刻意維持君臣之禮，但他自小受家中長輩身體力行的教導,，見慣了身居高位恃寵生驕導致一夜之間大廈即傾的世家大族,，自知不可太過逾越。

　　喬公山仔細覷著源錚的面色由暗轉(zhuǎn)晴,，微微舒了一口氣,，便彎腰趨前一步靠近崇曄身旁,，側(cè)身向二人小聲說道：“還有一件要事要稟明皇上，您還記得登基大典那晚宿在皇極殿寢殿時遇到的怪事罷,？眼下已摸到幾個嫌疑人,，其中有一個極值得玩味一番，是崔喜——張平身后常跟著的那個小徒弟,！”

　　皇極殿自來是皇帝處理日常政務(wù)的場所,，其寢殿的值夜太監(jiān)級別較高，非是尋常人可擔當?shù)?。因此,，被鎖定的可疑之人就那么幾個，一一排查試探并不難辦,。

　　難只難在源錚登基上位乃是意外之事,，因為往日里并未留心打點，導致源錚主仆二人在宮中并無人脈根基,，而此番正是宮內(nèi)各方勢力盤根錯節(jié)之時,，查證則更需謹慎，以免錯了一步打草驚蛇,，是以排查當夜之人這件事喬公山和郭孝義煞費苦心,。

　　源、衛(wèi)二人對視一眼,，在對方眼里都看到了相同的反應(yīng),。

　　首先，能在當夜悄無聲息進入寢殿的,，必是宮中有些權(quán)力的老人,。

　　再者，能知道剛上位新帝身處危險之中的人,，必然靠近陰謀和權(quán)力中心,，對宮中秘事有所知曉，甚至有機會參與其中,。

　　最后,，能情知皇帝身處險境同時愿意向他們提醒示警的人，一定非是前番諸事的既得利益者,。

　　如此推測,，同時具備這三個條件的人，確實可能是崔喜,。

　　“看來張平對這三個徒弟并不是一碗水端平了的,，姚貴掌著宮中一應(yīng)大小事，每年不知要撈多少油水。而崔喜雖說是張平最疼的,，但眼下也只是照料他飲食起居,。時間久了，這小徒弟難免心里有別的念想,?！?p>　　喬公山見二人面上驚詫和了然交織的神色，又多解釋了一句,。

　　他早年剛?cè)雽m時便聽說宮中有慣例,，如姚貴負責提督宮中內(nèi)監(jiān)之事的，光是每年自外任市舶司,、各地監(jiān)軍太監(jiān)處收取的定額奉銀,，便有逾千萬兩銀子，更遑論宮中皇帝的賞賜,，以及外間大臣,、屬下小內(nèi)監(jiān)的打點賄賂了。

　　源錚站起身踱步到徐徐吐著兩縷細霧的博山爐旁,，深深吸了口氣,，轉(zhuǎn)身信步走到崇曄和喬公山身前朗聲道：

　　“看來咱們要分兩步走才行，其一是疑兵之計,，眼下最重要的,，是著意拉攏張平，使其放松警惕,，延陵郡也會因此疑心他聯(lián)盟的誠意,，這兩方勢力的聯(lián)盟便不那么牢靠了。在這同時,，再圖破敵之法,，往后可能要委屈大伴，咱們需要用不止一次的苦肉計疏遠你,，給你制造機會刻意接觸崔喜,，試探一番。殺了張平不難,，難的是探明他身后盤根錯節(jié)的勢力,。”

　　“至于我這跋扈叔父,，既然一時半會動他不得,，當然是要再加恩典以示榮寵了！”

　　源錚伸出手指攏向博山爐上縹緲的細煙,，眼中閃出一抹凜冽的亮色,。

　　他默默看著自己少時兄長兼好友,、當今的少年天子意氣風發(fā)的側(cè)臉,，胸中頓時也生出無限豪情和傲氣,。

　　錚三哥……他從未有如此肆意的時候！在小小年紀便入京為質(zhì),，在父輩的提點之下一味隱忍藏拙以求皇帝不會過多關(guān)注自己,，進而放過他的家族。

　　從小到大,，他沒有在人前展露過自己的睿智和謀略,，即連是在自己這個密友面前，他大多數(shù)時間也扮演的是寬厚訥言的兄長,。只在極少數(shù)的時候,，為了保護自己以及身邊的人，才會稍稍流露出他不屬于少年的籌謀和果決,。

　　“現(xiàn)在,，他終于不用刻意韜晦，那么辛苦地求生了,！”他在心里贊嘆了一聲,，由衷地替源錚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