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之于一個農(nóng)民,,就像戰(zhàn)場之于一個士兵,士兵將生命托付于戰(zhàn)場,,因為戰(zhàn)場上有作為一個士兵無上的榮光,。農(nóng)民的鋤頭就相當于是士兵的槍,在生活這片土地上不停地開墾,。
小老頭是一個慢吞吞的人,,干什么事情都很慢。從早上天不見亮就出去挖地,,到晚上天完全黑了他還在慢吞吞地挖地,,只要我奶奶不叫他回來,他就一直在地里,。
有時候,我會跟著小老頭去地里,,他在種地,,我就在旁邊玩。有一天早上,,我跟他去一塊叫“上大土”的地里,。那塊地在灣里(我們村分為兩個部分,我們住上村,下村也叫灣里),,離家差不多有2里地,。小老頭扛著鋤頭,我跟在他后面,。小老頭穿著膠鞋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聲音特別清楚,啪嗒—啪嗒—,,在路過幾戶人家時,,還引起幾聲狗吠。長大以后才慢慢明白,,小老頭的早上都是伴著狗吠和雞鳴開始的,。早上,竹葉上還掛著露珠,,時不時地滴落在地上,,有的還落在我的頭上。小路兩旁不知名的野草也掛滿了露珠,,小老頭的膠鞋就像兩只穿行在河里的小船,,時不時地淹沒在草叢里。到了那塊地的時候,,小老頭的鞋子已經(jīng)完全濕透了,,于是,他就把鞋子脫了下來,,光著腳板準備開始鋤草,。
他從地的另一頭開始鋤草,此時,,對面的山頭已經(jīng)開始發(fā)白,,預示太陽就快要出來了。我在土地的另一頭蹲著玩耍,,時不時地看小老頭一眼,。他站在一團明亮的光線里,朝掌心吐了一口口水,,然后摩擦掌心,,右手在前握住鋤柄,左手在后,,將鋤頭高高舉起,,彎下腰的瞬間鋤頭也深深地刺進土里。隨著直起腰,,泥土便翻飛起來,,新鮮的土塊暴露在空氣中,像從剛被殺了的豬身上割下的一塊暗紅色的肉一樣,時不時還冒著熱氣,。
小老頭一直重復著這個挖地鋤草的動作,,像農(nóng)村的雞吃米一樣,脖子一上一下,,單調(diào)地重復著,。如果挖出一棵草,他會把草根在鋤柄上碰撞兩下,,使泥土脫離草根,,然后再把野草扔到一邊。
此時,,太陽已經(jīng)升起,,露珠不知道在什么時候悄悄地溜走了。太陽越來越高,,小老頭脫下粗布藍衫的外套,,穿一件薄薄的長袖內(nèi)衣,把袖子擼到肘部,,又開始繼續(xù)鋤草,。在土邊玩耍了很長時間,開始覺得無聊,,于是我就跑到這塊地的附近玩耍,,一會抬頭看看樹上是什么鳥在叫,一會從低矮的樹枝上或者野草的葉片上抓一只蝴蝶或者蜻蜓,,玩弄一會兒然后再放走,。
童年的樂趣是簡單的而且很容易獲得的,只要你想,,便可從這無比美好的青山綠水間找到,,這一點似乎是我從小就知道的。比如我知道蜻蜓有幾種顏色,,他們喜歡停在哪里,,用手抓蜻蜓的時候需要怎么做,這些都是跟著村里的小伙伴學來的,。
青草和樹葉的香味鋪滿整條小路,,仿佛只要你踢上一腳,就可以把這種香味像皮球一樣踢起來,,然后用鼻子貪婪地汲取著專屬于田野的香味,。它會順著你的呼吸道,一直流到心臟里,,也會蔓延至你的腦部神經(jīng),讓人永久地記住這種味道。這或許就是故鄉(xiāng)的味道,,它總是充盈著我的夢鄉(xiāng),,無論我走到哪里,這種味道都會牽引我再次回到這里,。
中午太陽高掛,,小老頭只是偶爾在樹蔭下乘涼,然后又繼續(xù)鋤草,。小老頭和我吃過奶奶送來的午飯后,,他又開始繼續(xù)勞作。他好像是一頭不知疲憊的耕牛,,有用不完的勁,,可以一直勞作,沒有時間觀念,。
太陽已經(jīng)偏西,,斜斜地照在小老頭的身上,小老頭像一個磕頭機一樣,,機械地重復著挖地的動作,。
這塊地就快要被小老頭鋤完了,被拔除的野草零散地扔在這塊地的溝壕邊,,經(jīng)過一天的晾曬,,早上還得意洋洋的野草,已經(jīng)失去了挺拔的姿態(tài),,蔫蔫地趴在地上一動不動,。漸漸地,周圍慢慢地安靜下來,,偶爾聽得見幾聲鳥叫,,風搖晃著樹枝,像打蛋器那樣,,在月亮周圍不停地搖擺著,。月光已經(jīng)鋪滿小路,蛐蛐的鳴叫不斷地提醒著遠處的煤油燈已經(jīng)亮起,。
從清晨開始,,小老頭馬不停蹄地翻地、鋤草,,到暮色四合,,終于將這塊地完整地翻了一遍。最后,,他把散落在溝壕邊的野草收集起來,,扎成一個小捆,。
他把放在地上的衣服拎起來,拍了拍衣服上的塵土,,然后穿在身上,。小老頭把鋤頭扛在右肩上,右手搭在鋤柄上,,左手拎著打好的草捆,,我跟在他的身后,看著他的影子隨著腳步聲不斷地向前挪動,。路過魚塘的時候,,小老頭將草捆扔進魚塘,草捆“嘭”地一聲落入水中,,泛起的波紋不斷向周圍擴散開去,。投影在水中的月亮,仿佛也乘著波紋,,不斷在水中起伏,。
小老頭走到魚塘的石階上,蹲下身子,,捧起水來,,洗了個臉,把鋤頭也洗了一下,。小老頭的鋤頭,,在安靜的水面劃出一道口子,這個口子會隨著鋤頭的收回,,迅速愈合,。而生活給小老頭劃出的口子,永遠地留在他的身上,,直到有一天他不得不離開這片讓他眷戀的土地,。
我繼續(xù)跟在小老頭的身后,走在回家的小路上,,燃起的煤油燈,,像夜空中點點的繁星,昏黃的光籠罩著當時清貧卻很快樂的日子,。路過住戶人家的時候,,可以清晰地聽到父母訓斥孩子的聲音,還有給豬喂食,,狗叫的聲音等等,。回到家里,,小老頭捧起有缺口的瓷碗,,簡單地吃過晚飯,,伴隨著蛐蛐的叫聲,勞累了一天的小老頭,,在呼聲中沉沉地睡去,。
農(nóng)民是最遵守時節(jié)的人。他們仿佛和自然做好了約定,,在時節(jié)來臨的時候,他們就扛起鋤頭,,栽種下時節(jié)指定的作物,,通過辛勤的勞動,按時收割自然賜予的食糧,。
小時候,,我總有很多時間,無所事事,,在村子周圍瘋跑,,圍著小老頭,跟在他身后,,看他像陀螺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也像屋前的石磨,,粗糙的外表,平滑的里子,,農(nóng)村的生活已經(jīng)把他打磨得像一臺機器,,所有的活動,都是自然的條件反射,。
小老頭總是在第一次雞鳴就出去種地,。由于昨天晚上跟小老頭回來有點晚,第二天起來得很晚,,等我睡醒,,小老頭早就出門去了,。我吃過飯,又慢慢悠悠地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去找小老頭,。到了昨天他翻完的那塊地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他在栽玉米苗,。
他從籮筐里拿出帶土的玉米苗,,玉米苗靠近根部的地方是暗紅色的,葉子是淡綠色的,。小老頭小心翼翼地把苗放進之前挖好的窩子里,,然后在蓋好土,,像是給一個嬰兒蓋好被子。小老頭一點一點地在地里移動,,栽完了一行又一行,,栽玉米比翻地要快很多,到了差不多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就把這塊地栽完了,。四川的土壤是紅色的,,紅色的土地里栽種這一行行綠色的小苗,風一吹過,,小苗的嫩葉片也隨風舞蹈,。它們似乎很開心,回到大地母親的懷抱,,迫不及待地汲取養(yǎng)分,,想要快快長大。
又是一天的勞作,,望著遠處掛在樹梢上的夕陽,,還有天邊被染紅的晚霞,幾聲零散的鳥鳴預示著天快要黑了,。后來慢慢懂得,,三月份種下的玉米,到了大概八月份就開始收獲,。我依然喜歡跟在小老頭的身后,,看他扛著鋤頭,永遠以不變的步伐,,朝家的方向走去,。很快春雨如期而至,有時下的是毛毛雨,,雖然不大,,但是一連好幾天。有時又下得挺大,,從屋檐滴落下來,,啪地一下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在農(nóng)村,,小老頭那個時候是沒有傘的。他戴著斗笠,,披上斗篷,,光著腳就出去了。小老頭是一個勤勞的人,,他時時刻刻都想著地里的莊稼,。
小時候我很調(diào)皮,,就算爺爺奶奶要阻止我,不讓我下雨天出去玩,,我也是要出去的,。趁他們不注意我就溜出去了,我從來不怕他們,,因為他們從不打我,。小老頭是個性格很溫柔的人,不會像奶奶那樣,,只要一聲吼,,上下村的狗都會嚎叫一陣。小老頭最生氣的時候也就是提高嗓音,,皺皺眉頭然后安靜地吸一根煙,就把生氣的情緒壓下去了,。
四川的三四月份是多雨的,,雨水滲入土地,如果仔細看下過雨的土壤,,你會發(fā)現(xiàn)土壤就像泡脹的面包一樣,,表面疏松還有裂紋。我喜歡在下雨過后,,光著腳丫在村子周圍玩耍,,腳板踩在滑溜溜的地面上,有種癢癢的感覺,。時而踩踩地面上的水坑,,時而玩弄在地上蠕動的蚯蚓。有時還讓小伙伴站在竹子下面,,我使勁搖動竹子,,然后看竹葉上的水滴,滴落在小伙伴的頭上和身上,。一時間,,幾個小孩的笑聲回蕩在村子的周圍。一天的玩耍隨著奶奶的一句:“孫娃子,,回來吃飯了”而結(jié)束,。
晚上,小老頭回答家里,,把斗笠斗篷掛在墻上,,煤油燈發(fā)出昏黃的光,把斗笠斗篷的影子清晰地印在墻上,,如果火焰動一下,,墻上的影子也會跟著動一下,。
籬笆墻上偶爾還會有蜈蚣,不知道它是從哪條墻縫里爬出來的,,一轉(zhuǎn)眼的功夫,,不知它又鉆進了哪條墻縫。煤油燈放在飯桌的中間,,奶奶端過來面條讓我吃,,冒著熱氣的面條里面還有雞蛋,我趴在黑黑的飯桌上,,大口地吃了起來,。泡過熱水腳后又沉沉地進入了夢鄉(xiāng)。
日子就像老黃歷一樣,,你能清晰地聽到它離去的聲音,,清脆地如在布上劃開一道口子的聲音,預示著這一天又結(jié)束了,。而小老頭把雞鳴當作鬧鐘,,日復一日地圍著土地打轉(zhuǎn),不知疲憊,。我不知道,,他的一生中,種下過多少茬翠綠欲滴的玉米苗,。也不知道他的一生中,,收割過多少茬玉米。
他的衣服上總有一股洗不去的泥土的味道,,他的指甲蓋里也總是有泥土,,泥土甚至嵌入了他的掌紋。在他走了以后,,我偶爾想起他,,會抬頭看看天上的繁星。星星依舊像過去一樣眨著眼睛,,可是小老頭,,永遠地閉上了眼睛。我再看看小老頭生活過的這片土地,,心里不禁想到,,或許他這輩子就是為了土地而生,他注定要把泥土帶在身上,,然后安安靜靜地回到泥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