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大后,,走過太多的平坦大道,有種大路通天的感覺,。走在硬硬的柏油路上,,運動鞋輕軟的鞋底接觸黝黑的瀝青路面,讓我感覺不到腳底的實在感,。優(yōu)雅舒適地走在這樣平坦干凈的路上,,周圍是鋼筋水泥磚塊勾結(jié)、蜂蛹而立的高樓大廈,,玻璃反射出讓人不可高攀刺眼的光,表面似乎很享受和樂意接納現(xiàn)代文明帶來了的一切,,心里卻有莫名的失落和慌張,。城市的每個角落都很昂貴,因為每個角落都明碼標價,這里的人們通常步履匆忙,,即使面無表情,,內(nèi)心有可能早已翻江倒海。
看著眼前筆直沒有盡頭的柏油路,,突然想起了自己小時候光著腳丫啪啪地跑在泥巴路上的情景,。小時候很調(diào)皮,時常光著腳丫在村子的小路上瘋跑,,腳板接觸泥巴路面,,跑起來的時候,風從耳邊呼嘯而過,,腳底的啪啪聲振動著耳膜,,腦袋像農(nóng)村的手搖拖拉機剛被點著那樣不停地搖晃著。這就是快樂無比的童年,,可以放肆地大喊大叫,,可以一直瘋玩,直到夕陽把晚霞燒得像烙鐵一樣紅,,直到炊煙從村子里的各家各戶煙囪里升起,。
長大以后,才漸漸覺得,,我光腳跑過的那些羊腸小道就像我的掌紋一樣,,無論我走到哪里,它都跟著我,。這些根深蒂固的童年記憶,,成了我人生的一部分,時時刻刻地提醒我,,我是農(nóng)村出來的孩子,,那里有和藹可親的小老頭和奶奶,父母以及鄉(xiāng)親們,。每當我走在陽光像鮮花一樣開滿的大道時,,我總是不由自主滴想起我在羊腸小道走過的情景。
記得那一次是去給我三嬢(我父親的妹妹)家栽紅薯,,我們這里把紅薯叫紅苕,。因為她的丈夫是個磚匠,所以經(jīng)常到別的村去給人蓋新房或者翻新房子這些,,到了農(nóng)忙時節(jié)也一樣,,因此小老頭很多時候都要去幫她的女兒做農(nóng)活。三嬢嫁到一個叫唐家院子的地方,,她住的地方離我們住的地方并不太遠,,走路大概需要四十分鐘左右,,只不過去她家需要翻過一座山。
頭天晚上,,聽到小老頭和奶奶的對話,,得知小老頭要去三嬢家?guī)椭N紅苕,我就跟小老頭說我也要去,。小老頭說一大早就要走,,我最好不要去,我不聽,,硬要跟著去,。那時候睡得床很容易聽見響聲,整個床是柏木做的大床,,對于小時候的我來說還是很高的,,我基本還需要借助一個矮凳子,踩在腳下才能上去,。因為柏木大床中間是幾根橫著的很厚的木塊,,木塊與木塊之間有間隔,所以這個床最底下是竹條編的像柵欄似的竹遮,,我們也叫遮子,。在竹遮的上面鋪的是谷草,谷草鋪的很多,,又松又軟,,谷草上面鋪的就是竹青做的竹席,如果是夏天就直接睡在竹席上面,,冬天的話就再鋪一床背墊就可以了,。枕頭一般是高粱殼做的,所以小時候的我,,頭枕著高粱枕頭,,身睡著谷草墊,還有柏木床散發(fā)出特有的木香,,難怪那時候的夢會那么輕松和香甜,。
聽到小老頭翻身從床上坐起來的聲音,然后走到桌子邊,,他從桌子上打開一盒火柴,,抽出一根后在火柴皮上一劃,呲的一下,,從火柴頭就冒出刺眼的火焰,,他用這根火柴把煤油燈點亮了。煤油燈燃起來,,旁邊還不時有昆蟲繞著煤油燈的火焰在飛,,有心急的小飛蛾,,一下?lián)湎蚧鹧妫岚驘粢院?,就直挺挺地落在桌面??匆娦±项^在穿鞋了,,我馬上翻身坐起來,抓起放在旁邊的衣服,,瞇著眼就開始往身上套,。我腦袋還有點昏昏沉沉地就跟著小老頭出門了,小老頭是個心細又很磨蹭的人,,如果他要出門,,他會反復地檢查是不是門鎖了,門是否關(guān)緊了,。更讓我不能理解的是,,有時候他已經(jīng)走了一段距離,居然還要折回去,,看看門鎖好沒有,。那個時候我不知道有強迫癥這樣一個詞,要是知道的話,,我會告訴他,,他已經(jīng)摘得強迫癥這個榮譽的桂冠了。
小老頭是一個做事很慢的人,,可能他自己也知道他有這樣一個優(yōu)點,,所以他要做一件事的話,他總會一大早就開始動身,。我們走在鄉(xiāng)間的羊腸小道上,,抬頭望見月亮還在云中穿梭,我們倆的影子清晰地印在路邊的作物和野草上,。我們過了小老頭經(jīng)常勞作的灣里就要開始爬坡,,然后翻過一個山坡,再下坡,。在天還是蒙蒙亮的山坡特別的安靜,,偶爾有幾聲鳥叫,周圍真的是一片寂靜,。
我在心里想,,如果是小老頭一個人翻山越嶺的話,他心里不害怕嗎,?放眼望去,,群山籠罩在一種令人害怕的灰黑色之中,,如果定眼看一棵樹久了,都覺得它像一個可怕的怪物,。假如還有點風吹的話,,樹搖葉晃,那感覺就好像怪物一步一步向你靠近的感覺,。我趕緊打住這樣自己嚇自己的瞎想,,緊緊地跟在小老頭的后面。
春分已過,,天亮得漸漸早了起來,,我們翻過那座山,經(jīng)過另一個村子的時候,,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那個時候,所有的村子都沒有水泥路,,全是泥巴路,。四月初的早晨,露水還是很大的,,小老頭的膠鞋鞋面全都被野草上的露珠打濕了,。我穿的是涼鞋,濕一點沒有關(guān)系,,因為個子矮,,褲腳雖然已經(jīng)卷起來了,但還是被露水打濕了,。露水浸潤肉紅色的泥巴路,,我穿著稍微有點偏大的涼鞋,腳趾用力地抓住涼鞋鞋底,,在抬腳的時候,,有點黏糊的泥巴路面和鞋底分離,鞋跟就會用力撞擊我的腳后跟,。
我像企鵝一樣,,在濕滑黏糊的路面,不靈活地移動著自己矮胖的身體,,腳下涼鞋發(fā)出的啪嗒啪嗒聲,,混合著遠處的雞鳴狗叫,合奏出一首我欣賞不來的交響樂,。羊腸小道像縫補小老頭舊衣服的針線,,不停地來回穿梭,再走過一條瘦窄的田埂路之后,,終于可以看到三嬢的家了,。
到她家的時候,,霧已經(jīng)散盡,天空拉著一張陰沉沉的臉,,好像馬上要哭了似的,。三嬢看到我和小老頭的到來,把我們迎了進門,,她對小老頭說“伯伯,,你們怎么這么早就到了?”,,我的父親,幺爸還有三嬢都不管他們的父親叫爸爸,,爹之類的,,他們?nèi)齻€都管小老頭叫“伯伯”,據(jù)說這樣喊小孩沒病沒災,,好帶一些,。小老頭笑著回答三嬢說“早點來,幫你多做點”,。這時候,,三嬢的丈夫從樓上下來,對著小老頭說了一聲“老漢,,來得早啊”,,然后摸了摸我的腦袋,指著我的褲子說,,褲子濕了,,拿一條你弟弟的褲子換了嘛。三嬢家的大兒子和我差不多大,,高矮也差不多,。過一會兒,三嬢把煮好了稀飯的鋁鍋端了出來,,鍋里的稀飯還在翻滾,,像魚吐著泡泡,紅薯稀飯的顏色淡黃淡黃的,。在碗筷的碰撞聲中,,一家人開始圍坐在桌子邊吃早飯了。
這時候,,三嬢的丈夫說他要去別的村子蓋房子,,所以他早飯吃得很快,他把已經(jīng)切成丁的泡蘿卜放進稀飯里,,攪拌了幾下,,幾口就喝完了這碗稀飯,。然后他迅速地拿上蓋房用的工具就出門去了,他有兩個兒子,,一輩子也很勤懇,,他的一生總是左手拿磚右手拿磚刀,磚在他手上迅速翻轉(zhuǎn),,劈成他想要的大小,。我家的樓房就是他蓋的,他和他的工友們忙上忙下,,把我們家從石頭泥土房,,變成了樓房。一個人從事一項職業(yè)久了,,身上自然而然就會帶有這個職業(yè)的氣息,。小時候我時常覺得他的身上有股磚頭水泥的味道,和小老頭身上那種泥土的味道完全不同,。
隨著三嬢的丈夫出門,,我們也吃完了飯,三嬢的性格和我奶奶比較像,,也是一個迅速的動作派,。她把碗筷收起來以后,就放在大鐵鍋里泡著,。她穿上雨靴,,抄起背簍就和小老頭出門去地里割紅薯藤了。這時候,,天已經(jīng)開始下起了蒙蒙細雨,,煙雨迷蒙的村莊,被長滿墨綠色柏樹的群山包圍著,。
我實在無聊,,就和兩個表弟一起去地里看小老頭和三嬢栽紅薯藤。三嬢紅薯藤割好以后,,就背到另一塊地去栽上,。栽紅薯藤和其他的作物不一樣,紅薯藤需要栽在壟上,,也就是把土墊高,,一條一條的那種。小老頭負責在地里起壟,,他上下?lián)]舞著鋤頭,,我能清晰地聽到從他口中發(fā)出沉重的嘿嘿聲,雖然是陰天還下著點小雨,但是小老頭已經(jīng)汗流浹背了,。被雨水打濕的泥土就像加了水的面粉一樣,,很有黏性,鋤頭上總是沾滿泥巴,,所以土挖起來也很費勁,,他隔一會就會往自己的掌心吐點口水,然后掌心摩擦,,又開始起壟,。
我習慣性地看著小老頭勞作,泥巴翻飛,,沾滿了鋤頭,,他的鞋子和褲腳。被從土里翻出來的蚯蚓,,像受驚的小偷,,迅速地挪動著,尋求松軟泥土的庇護,。三嬢的紅薯藤割好了,也幫著小老頭開始在地里起壟,。我和兩個表弟圍著山坡的羊腸小道跑著到處玩,,因為我經(jīng)常到三嬢家來玩,所以對他們這里還是很熟的,。
我和表弟們摘著柏樹上的果,,柏樹的果實像一個實心的小球,還有幾顆硬硬的小刺,,仔細聞一下,,可以聞到柏樹果特有的味道。青色的柏樹果很硬,,于是各自收集了大把的果子,,我們心照不宣,都知道接下來將要發(fā)生一場不平凡的友誼,。我和大表弟彼此互相傳遞了一個友善的眼神,,都心懷鬼胎地朝小表弟瞟了一眼,小表弟忙著摘果子,,不知道我和他哥已經(jīng)結(jié)成牢不可破的聯(lián)盟,。我們兩個點頭示意,然后就朝著還沉醉在邊摘果子邊搖頭晃腦的小表弟沖了過去,。說時遲那時快,,小表弟見我倆像餓狼般地沖向他,嚇得拔腿就跑,邊跑邊叫,,那叫聲感覺比殺年豬的豬叫聲還要慘,。
我和大表弟緊緊追著他,不停地用柏樹果子朝著小表弟的身上,、頭上打過去,。在聽見小表弟一聲“哎呦”的哀嚎后,小表弟就干脆利落地被一根不起眼的野地瓜滕絆倒了,。這時大表弟還不停地朝他的弟弟頭上,、臉上扔柏樹果,估計這兄弟倆平時應該不怎么對付,,要不然大表弟下手怎么會比我還狠,。在收拾完小表弟后,我們倆心情變得愉快很多,,再安慰好小表弟后,,我們?nèi)齻€人又愉快地在山間的羊腸小道瘋跑。
因為那時正好是農(nóng)忙的時候,,中午沒人回去做飯,,我們玩得都忘了吃飯。等到我們玩得筋疲力竭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肚子已經(jīng)餓得咕咕作響,,遠處布谷鳥的叫聲似乎在翻動我的轆轆饑腸,我已經(jīng)餓到幻想能一口吃掉一頭牛的場景,。我們像三只下山的猴子,,一個個都是灰頭土臉的,我們叫著讓三嬢回家做飯,。早上吃的稀飯,,一泡尿的功夫就沒了,要不是玩得盡興,,估計早就跳不起來了,。因為是陰天,也不知道具體時間,,估計是已經(jīng)快傍晚了,,村子里的炊煙有飄起來了。小老頭已經(jīng)起完了壟,,可能是太累了,,他半跪著在栽紅薯藤。
三嬢對小老頭說她要回去給我們幾個猴子做飯,,小老頭讓三嬢先回去,,他自己一個人在地里栽紅薯藤。我們?nèi)齻€跟在三嬢的身后,又開始你推我搡的在回家的羊腸小道上打鬧起來,,我偶爾回頭看一看,,小老頭一個人在地里半跪著,一點一點地栽著紅薯藤,。
我們到家不久后,,天慢慢地就黑了,星星點點燃起的燈火,,點亮了陰天的黑夜,。孩子的哭聲吵鬧聲,還有豬等著吃食的豬叫聲,,甚至河對岸的聲音都能聽得見,。三嬢在廚房手忙腳亂的做著晚飯,我和兩個表弟看著黑白電視機,。因為三嬢家的條件好一點,,安裝了電燈和電視,這也是我為什么愿意經(jīng)常往三嬢家跑的原因,。我們?nèi)齻€看著電視里播放的“白眉大俠”,,心里對白眉大俠那個崇拜真的是無以言表,我心里總是幻想要是有把白眉大俠那樣帶環(huán)的大刀就好了,。黑白電視有時候愛出毛病,,看著看著,突然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幾道黑杠不停地在屏幕上滾動,。小表弟走過去二話不說,對著黑白電視機的頭頂就是一頓亂拍,,還真別說,,拍了之后黑杠真就從屏幕上消失了。大表弟不滿地看了小表弟一眼,,說了一句“讓開,!,馬上要打起來了,,莫擋到我”,。
終于等到三嬢那句“吃飯了”,我們?nèi)齻€像腳下安了彈簧,,馬上就跳到桌子邊,,拿起筷子用筷子尖在碗底對齊了兩下,就準備進軍桌子上誘人的肥肉,。三嬢說“都去把手洗了再說,,還有兩個人沒有回來,再等會”。我們?nèi)齻€又只好去把手洗了,。我在洗手的時候,,聽到鋤頭“嘭”地一下放在了臺階上,就知道小老頭回來了,,不久,,三嬢的丈夫也回來了。
一家人經(jīng)過一天的勞作,,又圍在桌子上吃晚飯,。在吃晚飯的時候,小老頭的手抖得挺厲害,,夾菜都有點費勁,,還掉了兩次。農(nóng)村有很多重體力活,,小老頭長年累月的操勞著,,特別是當他很累的時候,手總是不受控制地抖,,好像他已經(jīng)到了七老八十的年齡,。其實不是的,他只是太累了,,而他自己又不懂得休養(yǎng)一下,,他就像一根上緊的發(fā)條,一旦開始,,就只有結(jié)束的時候才能停下來,。
晚上,我和兩個表弟睡在一起,,小老頭睡隔壁,。小表弟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嘴里念叨著說“外公的打呼聲像拖拉機被搖著了一下,,就差一點冒煙了”,。誰說不是呢,一個身體疲憊到極點的人,,粘枕頭就能睡著,,黑夜一如既往地沉寂,只有池塘的幾聲蛙鳴,,迎合著小老頭的呼聲,。小老頭在三嬢家勞作了三天,第三天晚上,,我和小老頭吃過晚飯,,就準備要回去了,,三嬢想要留我們天亮再走,但是小老頭堅持要回去,。
又是一個星光灑滿小路的夜晚,,皎潔的夜色如水一般清涼,羊腸小道彎彎曲曲的延伸著,,小道的兩旁長滿野草,,我們的腿像船篙一樣,在草叢中劃過,。我們翻過山坡,,又下坡,柏樹如老人一樣,,始終站在山上,,一動不動。粗糙的柏樹皮像小老頭一年四季都皸裂的手一下,,摸上去都剌手,,但是能清晰地感受到歲月在他手上流動的痕跡。
老一輩的人真的很老了,,我的奶奶感覺已經(jīng)老得像縮水了一樣,,她已經(jīng)邁不動風風火火的步子了,她和小老頭帶我走過的那些羊腸小道如今已經(jīng)被野草封住了,,去年冬天,,曾經(jīng)暢通無阻的一條小路,如今被巴茅封住,,找不到出去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