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署下工的時辰還有一刻,，公房的書辦們就已開始收拾桌案。

　　“張書辦,，還是不跟我們?nèi)ズ葍杀?？?p>　　上司書吏站起身問道。

　　“噢……不了不了,，到月末就整一年了，已經(jīng)對酒肉沒什么興趣,，娘子說……呵呵……”

　　張生趕緊站起來屈身回禮,。

　　“算了算了，我們走吧,，他是鐵了心要成佛,，當(dāng)初以為就說說呢，哈哈哈……”

　　一個同僚揮手道,。

　　“這不是碗兒居才開業(yè)嘛,，老板說碗子肉是家傳秘制，還有三十年的老酒,，請我們?nèi)L嘗鮮,。”

　　上司書吏說著話已經(jīng)邁出了門,，又把頭探進(jìn)來問道：

　　“真的再不跟我們一起喝酒了,？”

　　張生趕緊再次賠禮：

　　“啊……這個……就不掃大家的興了，下回娘子做了素點(diǎn)心我請大家嘗,?！?p>　　“這小子，成了親就變了個人,?！?p>　　“是啊，上次一起喝酒居然還是他的婚宴,?！?p>　　“早知就多灌它幾壇?！?p>　　“前兒個去柳風(fēng)院,，佳燕姑娘還問怎么好久不見張公子，哈哈哈,，我說他成了佛早把你這俗人忘了,，哈哈哈,。”

　　“不是說佳燕姑娘要被人贖身么,？”

　　“贖個鳥,，你愿意掏八百兩銀子贖？都可以置兩院外宅了,?！?p>　　“興許是媽媽又在抬價?！?p>　　“肯定是,，她嘴里就沒吐過真言?！?p>　　“……”

　　喧喧鬧鬧,，嘻嘻哈哈的同僚們走遠(yuǎn)后張生才離開公房，回家路上不自覺的盤算著時間,，“真快啊,，轉(zhuǎn)眼就一年了?！?p>　　結(jié)婚前在衙署當(dāng)書辦的張生是喝酒吃肉的,，隔三差五就和同僚們下工后去喝點(diǎn)。自從一年前娘子進(jìn)了家門,，沒多久張生就決定吃素戒酒,，當(dāng)時和娘子說的還只是一試，沒想到這就快一年了,。

　　張娘子是信佛之人,，雖是在家自修的俗家弟子，但也恪守五葷三厭的戒律,，還經(jīng)常勸張生試試佛緣,，為此沒少挨婆婆罵。

　　娶娘子進(jìn)門前并不知她是俗家弟子,，媒人是父親生前的老友,，后來提及此事媒人說娘子家不信佛，他不就是經(jīng)常去喝酒才知道娘子的年齡和張生合適么,。不過無所謂了,，戒了酒肉也沒覺得有什么不適，反而自覺心中輕省了許多,，也許前世自己就是個佛家弟子,。

　　唯一鬧心的是母親，為此沒少斥責(zé)娘子,。母親并不信佛,，也不想兒子信佛,，尤其看到年紀(jì)輕輕就戒了酒肉，可能怕他遁入空門,，畢竟是家里的獨(dú)子,。

　　胡思亂想中已進(jìn)了家門，在前院給母親請了安就獨(dú)自來到后院,。

　　張娘子開心的迎了上來,，用撣子幫張生撣著衣服。

　　“相公辛苦了,，菜已擺上,，今兒有相公喜歡的青筍?！?p>　　“母親……沒來后院吧,。”

　　張生坐在桌前問,。自從他不在的時候母親來后院訓(xùn)斥過一次娘子，這就成了他的心病,，往后回家都會先問一聲,。

　　張娘子只是微笑著搖搖頭，給張生夾了片青筍,。桌上擺著幾樣小菜：木耳炒青筍,、拌豆皮、釀白菜,、蒸茄子,，兩小碗米飯。菜是娘子在小廚房做的,，完全不像大戶人家的飯菜,。

　　剛結(jié)婚時大家都在前院吃飯，每餐都有酒肉,，母親最愛給張生夾肉,，而娘子只給張生夾菜，她自己也只吃菜,。

　　家里有祖輩就置下的田莊,，不愁吃穿。中秀才后叔父給謀了個書辦,，一方面有點(diǎn)差事可以在衙門混個臉熟,，另一方面也不耽誤繼續(xù)讀書，準(zhǔn)備明年的鄉(xiāng)試,。后來娘子把后院閑置的小廚房收拾了出來,，說如果張生夜半讀書餓了,，可以隨時做點(diǎn)宵夜。

　　漸漸開始晚飯就在后院吃,，他也沒當(dāng)回事,。母親吃飯?jiān)纾约夯丶視r母親往往已經(jīng)吃過,。后院原先還有丫鬟,，也被娘子打發(fā)到前院去侍候婆婆，慢慢的后院基本就只有夫妻二人,，如果不傳話丫鬟也不來了,。

　　“本月十五正好輪到相公休班，如果沒什么事,，陪我一起去趟觀音寺吧……聽說娘娘殿挺靈驗(yàn)……”

　　娘子微紅了臉說道,。

　　張生看到娘子羞澀的面龐，瞇笑著眼睛說：

　　“這么巧,！也好啊,，是很久沒一起出去了，山上的景色此時正好,。前幾日母親還問我,，何時能抱上孫子，哈哈……”

　　“相公……”

　　飯后,，張生都習(xí)慣挑燭讀會兒書才休息,。明年是鄉(xiāng)試之年，可近一年都沒怎么讀功名文章,。結(jié)婚沒多久看到娘子的陪嫁中有個不大的箱子,，十分精致，好奇的張生打開發(fā)現(xiàn)居然是書,，全是佛經(jīng),，還笑問娘子為何不拿出來。隨手拿起本《金剛般若波羅蜜經(jīng)》翻了翻,，從此張生就著了迷,。每晚讀的書也換成了娘子的佛經(jīng)，還時常讓娘子說佛經(jīng)中的故事,，后來娘子讓他試試佛緣,，從戒酒肉開始，沒想到已快一年,。

　　前陣子一天傍晚,，給母親請完晚安張生被單獨(dú)留住。

　　“結(jié)婚已快一年,，為何還不見媳婦的肚子大起來,？”

　　“這個……”

　　“兒媳吃齋念佛我可以不管,，但張家這支就你一個單蹦兒，子嗣要早做打算,?！?p>　　“……”

　　“前幾日遇到你叔父，聽說衙門同僚把你的舉止當(dāng)成了笑話,，讓他很是不滿,。”

　　“這個,，就是同僚開開玩笑,，母親?！?p>　　“還有你的功課,，叔父說最近會來家里考察你的學(xué)業(yè)，望你不要懈怠,?！?p>　　“兒子在精進(jìn)學(xué)業(yè)，母親”

　　“盡讀些亂七八糟的,，你當(dāng)母親不知,？”

　　“……”

　　“好生讀書！早生子嗣,！”

　　……

　　都是母親的肺腑之言，但張生聽了卻覺的并不受用,。

　　前幾天他下工回家看到娘子在哭泣,，再三追問才知是婆婆到后院斥責(zé)了娘子，嫌她要把丈夫帶入空門,，讓張家絕后,，并說再這么著就休了她。

　　為此張生特別鬧心,，近日在公房也心神不安,，生怕母親又去后院。他心里很是喜歡娘子,，雖只結(jié)婚一年,，但就如相遇500年，反倒是對母親越來越生分了,。

　　這天下午,，離放工還要一個多時辰，張生右眼皮跳個沒完沒了,，心慌的厲害,，總覺要出事,，實(shí)在坐不住就告了假往家趕。

　　一進(jìn)院門就覺得不對,，平時前院總有丫鬟仆人,，今兒前院空無一人。三兩步穿過花墻就看到后院站著幾個丫鬟,，她們看到張生時他已經(jīng)跑進(jìn)了屋內(nèi),。娘子和衣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母親坐在桌邊,，桌上一壺酒一碟肉,，幾本經(jīng)書散亂丟在地上，那是娘子箱里的,。

　　“母親……”

　　張生氣虛喘喘：

　　“這是為何,？”

　　“噢，我兒回來了,。也罷,！把話講明了，我想抱孫子,，可兒媳一天天吃齋念佛,，想來夜里和你也難有魚水之歡，如此下去豈不是要斷張門的香火,。往后佛經(jīng)也不準(zhǔn)再讀,，對你的功業(yè)沒有幫助，如若發(fā)現(xiàn),，我一把火全燒了,。”

　　“這又是為何,？”

　　張生在床邊聞到娘子身上有酒氣,，嘴里還半含著片肉，趕緊從娘子嘴里掏出了肉片,。

　　“我給她灌了點(diǎn)酒,，喂了點(diǎn)肉，讓她死了成佛的心,，好好給我生孫子,。”

　　“何苦來,，母親……這是何苦……”

　　母親起身走到門邊,，回頭又說：

　　“今天你叔父從府衙回老宅，我去見了他，他已經(jīng)發(fā)了狠,，仔細(xì)明兒問你,，你要好自為之！”

　　“何苦來……何苦來……”

　　在張生的搖晃中娘子醒了過來,，張口便往床下吐,。

　　“嘔哇……”

　　“嘔哇……”

　　“嘔哇……”

　　“……”

　　什么都吐不出了，張娘子還垂頭趴在床沿,，滿眼淚痕,。

　　“婆婆……下午喊我去前院吃茶……說想聽聽佛法……只吃了一杯就覺混身酥軟……迷蒙中聽婆婆讓丫鬟拿酒肉……說讓我死了成佛的心……”

　　“別在說了……我知道你受苦了……”

　　張生抱著娘子，兩人嗚咽了整夜,。

　　微明時分,，斜依在床邊的張生睜開眼，發(fā)現(xiàn)娘子不在身旁,，抬眼尋找,，看到了靜靜掛在房梁上的娘子，以發(fā)覆面……

　　觀音寺后的一座孤墳前張生已經(jīng)跪了很久,，呆呆的盯著碑上自己寫的“愛妻張氏娘子之墓”,。墳前擺著一束花，一碟素點(diǎn)心,，那還是說好了要給同僚嘗嘗而讓娘子特意做的,。

　　天已擦黑，周圍就娘子一座墳,，張生已經(jīng)默念了許多遍：

　　“娘子要是害怕了可怎么辦,，她最怕黑?！?p>　　天亮后,，寺院的僧人在墳旁的樹上發(fā)現(xiàn)了靜靜掛著的張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