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下過雨，空氣中懸浮著濕冷的水霧,。
教堂大門動了一下，吱呀聲響起,，威廉放輕腳步邁入穹頂高挑的大廳。
室內(nèi)很安靜,。執(zhí)事們忙于瘟疫防治工作，大多奔波在外,；居民們也害怕人群聚集招致疫病傳染,，因而中止了每周的禮拜。如今寄宿在此的人半數(shù)是從劍橋郡避災(zāi)而來,。
威廉順著樓梯向上,，轉(zhuǎn)入二樓長廊。走廊盡頭由幾間連通宿舍組成的大隔間便是格蘭瑟姆鎮(zhèn)公立圖書館,，如今被劃撥給劍橋大學(xué)的教授們作臨時居所,。他希望能在這里找到艾薩克，哪怕極有可能要與那個令人不舒服的阿爾方斯碰面。
他橫下心叩響門扉,，卻久等不來應(yīng)門的人,。
“教授們前幾天就打包好東西，今天要去倫敦,?！币幻v留的牧師被敲門聲引來，他在胸前做了個象征祝禱的手勢,，“上帝保佑,，現(xiàn)在可不是出發(fā)的好時候。倫敦的人可都巴不得逃出來,?！?p> “已經(jīng)走了？”
“上午就走了,?！蹦翈煷蛄恐矍暗纳倌辏巴ね旭R斯,？”
威廉詫異地點點頭：“我是,。”
“有位先生給你留了口信——”
“阿爾方斯,？”
“不,，”牧師溫和地笑了笑，搖頭道,，“是位黑頭發(fā)的先生,，跟你差不多年紀?！?p> 是艾薩克,。威廉目光一跳，催促道：“他說什么了,？”
“午夜十二點前,，他都會在上次那條淺溪對岸等你?！?p> 威廉轉(zhuǎn)身飛跑下樓：“謝了,！”
潮濕的空氣濃稠又粘滯，讓人不得暢快呼吸,。但威廉不想放慢腳步,。他有很多問題想當(dāng)面問個清楚，時間不會停下等待,。
在這之前他先去了高街的克拉克藥劑店鋪,，安妮不在,。雖然內(nèi)心不抱希望，他還是決定到教堂碰碰運氣,?？磥戆_克早已料到這一節(jié)。
水汽凝結(jié)成露水從葉片上簌簌而下,，打落在威廉的雙肩,。他燦爛的金發(fā)也因此濕透，一綹一綹貼在前額,。
威廉踏過潺湲流淌的小溪,，一頭扎進雨霧中若隱若現(xiàn)的幽黑深林。
一只灰林鸮被這個奔跑的男孩驚動,，撲打起翅膀發(fā)出幾聲低鳴,，在寂靜的夜色中傳出老遠。那些原本躲在樹洞中梳理自己潮濕的羽毛的鳥兒也因此探出頭來應(yīng)和,，沉寂的森林仿佛忽然之間驚醒了,，四野的鳴叫此起彼伏。
威廉將自己驚起的一片喧囂拋在背后,，更顧不上飛濺的泥濘灑了一身,，只恨自己跑得還不夠快。
繞過兩層密不透風(fēng)的梣木林,，他終于轉(zhuǎn)進一小片開闊的空地,。
威廉猛地剎住腳步，震驚地瞪大眼睛：“艾薩克——安妮??？”
聽到自己名字的女孩并不回頭，只是大聲說：“他要走了——要離開格蘭瑟姆,！”她竭力不讓聲音顫抖,，憤怒地質(zhì)問黑發(fā)少年，“如果不是我悄悄跟來,，你就打算這樣不辭而別嗎,？！在大家這么需要你的時候,！”
艾薩克低頭看著腳下,，沒有回答。
安妮想沖過去,，被威廉拉住了。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足夠鎮(zhèn)定：“你什么時候決定的,？”
“兩天前,?！?p> “一定要走？”
“一定要走,?！?p> 話已至此，似乎沒有再說下去的必要,。依照這些年對艾薩克的了解,，但凡他決定要做的事，就一定要達成,。
威廉本打算問清楚他與阿爾方斯之間究竟達成了什么協(xié)議,，可礙于安妮就在身邊，滿腹疑問一個也不好說出來,。
“我看到你跟他們在一起了,！”安妮難掩話語中的失望，“他們是在利用你,！”
“那就證明,，他還是有價值的?！?p> 懶洋洋的聲音在艾薩克身后響起,，煙煴繚繞的霧氣中逐漸浮現(xiàn)出一人，阿爾方斯——現(xiàn)在應(yīng)該被叫做“笑面男”——徐步漫行而來,，與黑發(fā)少年并肩而立,。
銀喙鳥面具在迷霧中反射著暗啞的金屬光澤，像一尊隱匿于黑暗的舊日神祇,。他摩挲著手中烏木鎏銀的手杖：“我們從不毀滅任何有價值的東西,。”
冷風(fēng)流動,，吹開彌漫不散的水汽,，顯現(xiàn)出遠處更多戴面具的人。他們沉默著,，像一群叫人毛骨悚然的遠古石像,。
笑面男將手輕輕搭上艾薩克的肩膀，用一種鼓勵又蠱惑的語氣柔聲細語：“你想見的人也都見到了,。心愿已了,，時間無多?！?p> 艾薩克垂下眼簾,，以極輕微的幅度點頭默認。
一副全新的銀喙鳥面具從笑面男手上遞來,，一點點覆蓋住艾薩克神情木然的面容,。立刻有更多戴面具的人穿過水霧走近,，他們手持黑沉沉的羊毛斗篷為黑發(fā)少年披裹穿戴，仿佛某種神秘的接納儀式,。
碩大寬松的風(fēng)帽最終完全遮蔽了艾薩克的臉孔,。那個總是倔強、偏執(zhí)而不認輸?shù)奶觳派倌陱氐兹诨谝黄诎抵小?p> “那么……”笑面男脫帽致禮,，“后會無期,。”
他們裹挾著籠罩在黑色罩袍之下的少年退走,，步入懸浮于深林間的白霧,。然后是登車的聲音、馬匹低低的響鼻,、鞭子劃破空氣后車輪轉(zhuǎn)動的輕響,。
“艾薩克……艾薩克——”
視野中只剩下白茫茫一片，安妮的低聲哭求也一并被重新聚攏的霧氣吞沒,。
濕冷的空氣落在肩頭,，仿佛讓人全身血液都凍結(jié)了。威廉輕輕攬過安妮,，擁抱著她撫拍后背,。他清楚地聽見自己的心臟咚咚狂跳，越來越快,。
不……不會太晚……
不會太晚,。他在心里對自己說。
威廉拍了拍安妮,，松開攬著她的手,，轉(zhuǎn)身奔向艾薩克離去的方向。
他爆發(fā)出此生從未有過的力量狂奔,，追逐那輛載著朋友遠去的馬車,。夜霧濃重，像無形的觸手阻撓著他,，不愿讓他追近,。明明近在咫尺，他甚至聽到車輪碌碌碾過碎石的輕響,，卻始終穿不透那一層隔在前方的白霧,。
心臟跳得快要爆炸，他完全失去了對周圍世界的感知,，眼前只有那團模糊朦朧的輪廓,。
“艾薩克！”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喊出來的,，劇烈的奔跑運動中連呼吸都是一件艱難的事,。
一點微弱的銀光一閃即逝,，恍如夏夜的流星。
他絕不會錯認——那是雷古魯斯的反光,，那一片由艾薩克創(chuàng)造出來的小小的璀璨的星辰，它在告訴威廉他的朋友同樣也在回應(yīng)他的呼喚,。
已經(jīng)很近很近了,。
馬車開始加速，又將再次甩開追近的少年,。
“威廉,！”
艾薩克從車中奮力探出身體，揮舞的手中握著那條雷古魯斯吊墜,。
他摘掉了別人給他戴上的面具,，黑色的頭發(fā)在風(fēng)中飄舞如飛。
威廉會意,，猛地加速起跳,，凌空伸手與黑發(fā)少年交握！
著地時他滾了滿身泥濘,，懷中悉心呵護著一小片隱隱閃耀的銀色光輝,。
“艾薩克！”
他向著馬車奔馳遠去的方向伸出手,，掌心緊緊握著那條吊墜,。
雖然隔得越來越遠，但他能清楚地聽到艾薩克正朝自己大聲喊著什么,。
“我會變得很有名,！”天才少年有力地揮舞拳頭，“所有人都會讀我寫的書,！全世界都會知道我的名字,！”
這是少年赤裸裸的野心，像蓬勃燃燒的火焰,。
“我會成為史上最偉大的航海家,！”威廉也遙遙舉拳，用力地亮出笑容,，“把全世界都畫下來給你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