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兩姓家奴
甘寧城外的一座無名山頭。
一個年輕男子正蹲坐在泥濘的土地上,,彎腰拂去墓碑上的殘枝落葉,,他已經(jīng)很久沒來看他們了。
眼前,,是兩座雜草叢生的墳頭,,往年他幾乎也很少去打理,因?yàn)樗浪麄儾粫谝獯说燃?xì)枝末節(jié),。
他坐在墳前,,望向左邊呢喃道:“先生,這次來得有點(diǎn)匆忙,,沒來得及給您帶上一壇清酒,,學(xué)生下回一定給您補(bǔ)上,知道您又要念叨我了,,您啊就好這口了,。從前,您總是對我說,,我是您一生中最得意的弟子,,日后要好好將您的衣缽傳承下去,讓這片土地之上都響起那動聽的朗朗讀書聲,,只可惜學(xué)生終歸是讓您失望了,,我非但沒做到,手上還沾滿了讀書人最為厭惡的血腥之氣,,學(xué)生愧對夫子的教導(dǎo)之恩啊,。”
說罷,,他抬起頭,,盡量不讓滿了眼眶的淚水流淌下來,,但硬是沒能止住。
他努力擠出了一個笑臉,,隨即低頭看向右邊那座更為低矮的墳頭。
當(dāng)年,,他才僅有十七歲,,尚未及冠。
在那個令他永生難忘的雷雨交加的夜晚,,肆虐的狂風(fēng)將碩大的宮燭吹得忽明忽暗,,殿外盡是慘絕人寰的叫喊之聲,還有那愈行愈近的刀劍廝殺聲,。
他跪坐在那個人的身前,,顫顫巍巍地從他的手里,接過那封慌亂之下以鮮血寫就的遺書,。
隨后,,他鄭重地下跪于地,磕頭不止,。
最終,,那個男人一把抓過身邊的利劍,趁他不注意之時,,插進(jìn)了自己的胸膛,,噴涌而出的溫?zé)狨r血濺到了他的臉上,顯得十分猙獰,。
那個男人掙扎著,,用盡了最后一絲氣力,將他的雙手緊緊地握在劍柄之上,。
當(dāng)叛軍走進(jìn)大殿,,看到的正是這一幕情景。
新朝建立,,自然是成者為王敗者為寇,,昔日的國姓淪為最末等氏族,就連堂堂國君的尸首,,都被棄之荒野,,任由野狗豺狼瘋狂啃食。
已然從舊朝最負(fù)盛名的讀書士子,,淪為被國民私底下指著脊梁骨,,罵作兩姓家奴的他,獨(dú)自走到那座荒山,,以瘦弱的身軀將那個男人的尸首,,拖到了隔壁的這座山頭,,草草埋葬。
為了掩人耳目,,墳頭的土都沒敢堆得太高,,甚至連一塊木牌子都不敢插上。
“兩姓家奴,,罵得真好,,好極了!忠犬尚且不事二主,,可是我呢,?茍且偷生的這四年,過得何其尊榮,,何其逍遙,?就連柴敬都喚我一聲‘先生’,西越國最強(qiáng)大的殺手勢力盡數(shù)掌握在我的手中,,可不就是兩姓家奴嗎,。”
“可這世間,,又有何人真正懂我,?陛下,您知道,,當(dāng)我看到太子殿下再見我時,,看著他那副恨之入骨的眼神,我有多心痛嗎,?世間,,原來真的無人懂我,一個都沒有,?!?p> 說到最后,聲音輕得可能連他自己都聽不見了,。
兩座墳,,一個是他的授業(yè)恩師;一個是對他而言亦君亦父的恩主,。
一個名叫楊守拙,,是私塾學(xué)堂的老夫子;一個名喚符川,,乃前朝符氏君王,。
他仍舊清晰無比地記得,那年他十二歲,那個男人牽著他的手,,走進(jìn)了那座富麗堂皇的凌安宮城,,那個對他來說很大很好看的“家”。
從此以后,,他明面上成了當(dāng)朝太子的伴讀,,實(shí)際上卻是堂堂太子之師。
比太子殿下年長四歲的他,,赫然成為了西越符氏王朝開國以來,,最為年輕的未來天子之師。
對太子符曉而言,,他亦師亦友,私底下雖然常常調(diào)侃他是“書呆子”,、“讀書蟲”,,與他卻是實(shí)打?qū)嵉闹褐弧?p> 直到四年前,陛下命人秘密將太子送離宮城,,后傳出他親手拔劍弒君的消息,。
世間之人只看到一個為了生存而賣主求榮的兩姓家奴,只看到他如今的權(quán)盛當(dāng)朝,,卻不知他此生,,只會忠于符氏王朝,忠于那個對他恩重如山的君王,。
我姜舒圣此生,,永不負(fù),君之隆恩,。
來時,,孑然一身;去時,,亦然,。
這是一座典型的一進(jìn)四合院院落。
除了推門就能看到的那一面影壁,,還有院落的東西兩側(cè)有幾間臥房和一間書房,,再加上那正對影壁的大堂正廳外,院子里便再無其它多余的布景陳設(shè)了,。
這座小宅子便是那位名動四國,,手中掌握著西越巫衛(wèi)刺客的年輕謀士姜舒圣的家。
早年,,太子柴濟(jì)容第一次踏進(jìn)這個院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別說自己身為堂堂太子,,就算是一個普通的富裕之家也不會住得這般寒磣,。
要知道,,就連他那位雄才大略的父王,都喊他一聲“姜先生”,,反觀這里,,怎么看都不像是天子寵臣的府邸吧,這什么口味,,返璞歸真,?
當(dāng)姜舒圣回到這座簡陋且極為不顯眼的宅子時,已然入夜,。
他抬手推開門,,繞過影壁,看到東邊兩間臥房,,燈火已熄,,唯有他西邊的那間書房,依舊燈火通明,。
他笑意溫柔,,那個從小就喜歡黏著自己的妹妹,估計又等自己等到困了,,趴在桌面上睡著了吧,。
輕輕推開書房的門,如他所料一般,,一個年方十八模樣的年齡女子正趴在桌上熟睡著,,并沒有聽見他開門的聲響。
姜舒圣從衣架上取下披風(fēng),,蓋在了妹妹的身上,,見她睡得香甜,沒忍心吵醒她,,于是直接吹滅了燭火,,返身點(diǎn)燃一盞油燈,開門回了自己房間,。
他舉著油燈徑直走到墻邊,,轉(zhuǎn)動了那個放在書架上的彩瓷花瓶。
隨即只見書架悄無聲息地以中間為界,,緩緩向兩側(cè)分離開,,一個低矮的門洞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
他舉起油燈躬身走了進(jìn)去,,回身按下了石室墻上的機(jī)關(guān),,書架立即恢復(fù)了原樣。
緩步走下階梯,他沒有點(diǎn)燃石室墻邊的蠟燭,,只是借著手中的微弱的光芒,,走在極其昏暗的石道之中。
這個石室通道,,他就算是閉著眼睛也能走到盡頭,。
這個地下石室相對于這宅子而言,也算得上是別有洞天了,,通道七拐八彎,,機(jī)關(guān)密布,若是不熟悉石室之人擅闖而入,,足矣可謂是步步殺機(jī),。
所以,他從小便叮囑弟弟妹妹,,不得擅自進(jìn)入他的寢室,,更不得觸碰房中的任何物品。
花費(fèi)了大半時辰,,姜舒圣才走到了石室的盡頭,只見眼前是一間小石室,,看起來天然無害,,可他卻渾身顫抖著,仿佛面對著洪水猛獸一般,。
一刻鐘后,,他終于抬起了依舊微微顫抖著的手,按下了墻邊的機(jī)關(guān),。
這間小石室空間并不大,,可以說極為狹小逼仄,里面只有一個半人高的劍架,,劍架上有一把沒了劍鞘的利劍,,正朝他反射著冷冽寒光。
自從將這把劍放置妥當(dāng)后,,他從來都不敢重新將它握起,,因?yàn)檫@把劍身之上曾經(jīng)浸染著一國天子的鮮血。
那年那日,,符川便是在凌安宮正殿中,,緊握著這把天子之劍插進(jìn)了自己的胸膛。
那一日,,他在柴氏叛軍闖入大殿之后,,也曾親手從那個男人身上拔出此劍,發(fā)瘋似的架在了自己的脖頸之上。
可最后,,他沒有隨著那個男人而去,,只是眼睜睜地看著他被人拖著那副曾經(jīng)尊貴無比的身軀,往城外荒山而去,。
符川死了,,但他護(hù)住了自己的兒子,護(hù)下了他姜舒圣,。
可他卻只自私地保全了自己,?
對于符氏王朝;對于那個于他而言深恩比天高的男人,;對于那個符氏王朝僅存于世,,背負(fù)著國仇家恨的知己兄弟。
他有愧,,有憾,,有過,有悔,。
忽然,,一陣腳步聲從通道中傳來,不久后,,一個中年男子使勁地低著頭,,出現(xiàn)在姜舒圣身后。
沒等他開口,,那男子便沉聲道:“主上,,您吩咐的事皆已安排妥當(dāng)了?!毖院喴赓W,。
姜舒圣聽罷,回轉(zhuǎn)身望著他,,隨即微微皺眉直言道:“你若是好奇,,大可以抬起頭光明正大地看,我又何時以性命來相脅于你,?”
中年男子聽罷,,立即屈了雙膝,跪在姜舒圣身前,,沉聲道:“巫衛(wèi)從不敢,,也不會違逆主上之命,還望主上寬恕見諒,?!?p> 姜舒圣大笑一聲,,抬腳走到他身前將他扶起,笑道:“罷了,,我也知曉了,,這些事情交給你,我自然是放心的,,你下去吧,。”
中年男子始終低著頭,,應(yīng)聲退出石室,。
他走在暗道之中,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心竟全是冷汗,。
他身為巫衛(wèi)刺客的首領(lǐng),,武功超絕,而姜舒圣乃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他自問數(shù)十個姜舒圣一擁而上,他都能輕易地一招撂倒,。
可他卻是從心底深處對他敬畏至極,,甘愿歸于其下,唯命是從,,效犬馬之勞,。
最重要的是,他知道姜舒圣多年來的所為為誰,,試問這從龍之功,誰不想攬于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