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州卷(六)大娘子有喜了
“連先生,?”
“哈,大娘子玉安,?!?p> “這個時候,你怎么在這里,?”
連宗望笑道:“我是該先回答大娘子呢,,還是先問大娘子同樣的問題?”
“先生玩笑了,,除夕子時,,你在王家后院,實為意想不到,?!?p> “源同在明州無親戚,老太太顧念晚生,,特留除夕敘話,。方才晚些時候同我用了飯,又絮叨些家常,,上了年歲的人,,畢竟還是要早些歇息。我閑著,,就出來走走,,卻又不敢胡亂走動,,唯獨這纈芳館再合適不過?!?p> 高云華才想起剛才席上老太太吃得少,,早早回了屋,原來還為這一出,。
“怎么,,我的解釋可還合理?那大娘子呢,,何故不在屋里守歲,,跑這里來?噢,,冒昧堪問,,娘子不用理會?!?p> 高云華見他帶著打趣的笑意,,倒也不生氣,望著外頭落下的細小雪花輕輕嘆了口氣:“吃多了,,我也只是走走,。”
正說著,,忽聽外頭幾聲巨響,,霎時夜空里升騰出幾串金黃色火焰,拖著長長的火苗子竄到高空,,又幾聲響,,便同秋日的金菊四散開來,甚是好看,,火花未散盡,,竟又從中蹦落出幾只人偶,飄飄然煞是有趣,。
“新歲了,不知是誰家的藥發(fā)傀儡,,做的真是不錯,!”連宗望點頭道。
高云華看得有些入神,,聽他這一說,,想起樾兒說起的連宗望似乎懂飛天術(shù)法,八成就是這東西,。
“先生知道怎么做藥發(fā)傀儡,?”
“自然知曉,。”
“那,,元宵可否替樾兒做一個,?他最喜歡看了?!?p> “樾兒怕是更好奇這制作的過程,。只是火藥這東西,危險了些,,分寸掌握不住,,便會出事。我可以教他些相似的,?!?p> “真的?那云華也想看,!”她突然有些激動,,言語間竟存了幾分少女氣。
連宗望有些詫異,,隨即道:“沒想到大娘子玩心不泯,,實在難得。成,!”
高云華臉上露出了孩童般的笑容,,好似一抹回到從前在揚州時的輕松。
“快丑時了,,大娘子早些歇著,。”
連宗望的提醒,,一下讓她又回到了現(xiàn)實,,臉上已無剛才的表情,只微微點了點頭,,便轉(zhuǎn)身要離開,。
“大娘子,”連宗望突然又喚住她:“哦,,在下,,多說一句,大娘子仔細籌謀些自己,,卻也不用愁眉不展,,憂心忡忡?!?p> 高云華有些疑惑地看著連宗望,,他又道:“大娘子猜忌什么,,其實心中明了。韓姑娘,,本不是什么表姑娘,,就是王子然從成都府帶回的女子?!?p> “先生怎知這些事,,又為何告訴我這些?!?p> “哦,,恕源同今日僭越,在下本不是愛管是非之人,,只是偌大的商賈巨富家里,,短不了那些蠅蟲亂飛之事。府上叫牛四的家奴,,正是我書院雜掃婆子的親兒子,,無意間聽得罷了。本不關(guān)連某的事,,但看在樾兒聰慧好學(xué),,老太太更是有恩于在下,只想王家妥帖安穩(wěn)便好,。告辭,。”說罷,,大步走出了纈芳館,。
高云華回到錦羅院,王莞并未歸來,。她躺下許久,,才迷迷糊糊睡著。不多久,,似有人開門進了屋子,,天已微亮,那人開了柜子,,在屏風(fēng)外換了衣裳,,便又開了門走了出去。
正月的日子里,,前院后院都不曾歇著,。蔡麻子湊在兩個迎客的小廝邊上,,往嘴里一顆顆丟著花生米粒,,順帶數(shù)著從王府大門進來的人,,見一個,便往嘴里拋去一顆,,砸吧著一口大黃牙滿口生津地嚼著,。
“看見沒,第二十八個了,?!辈搪樽有敝鄣馈?p> “今年也是奇了,,頭臉的還沒來幾家,,這些竟是什么人,主子竟還讓往里迎,?!币粋€小廝不解地嘟噥。
“你們這些沒眼力見的,,瞧瞧,,這些行頭打扮的,都是這兒的小機戶,?!辈搪樽拥靡獾氐馈?p> “這些小門小戶,,主子見他們做甚,?”
蔡麻子乘機拍了下小廝的后腦勺道:“你這榆木腦袋,能讓你想明白,,你不就是主子了,。不過,瞧著這里頭定有名堂,?!?p> 小廝雖覺這話有理,卻受不住蔡麻子這做派,,本不想搭理他,,便都散開去了另一邊。蔡麻子見狀,,一下掃了興致,,好不容易弄來的聽眾卻又都跑了。他拋了最后一顆花生進嘴里,,拍拍雙手,,四下張望,竟看見柴倔頭從門口往院里行去,,眼珠子一轉(zhuǎn),,撒腿便追著柴倔頭而去,。
后院里陸續(xù)來了各家女眷,,邱家,、沈家等一眾門戶女眷都到得齊全,邱家二姑娘拉著高云華悄悄道:“大娘子,,往后我們兩家,,更是要常來常往親近些才好,。這次朝廷提稅的事兒,多虧你家主子,,聽我爹說,,往后我們兩家或可成這兩浙路織錦的頭籌,少不得還能進得臨安城,。我爹直夸你家官人,,真真是個生意上的能人?!?p> “這么說,,抽稅的事解決了?”
“可不就是了了,,還白白送上了后頭的好事哩,。對了,大娘子可知,,你家主君身邊有個女子,,對買賣一事很是精通,我聽爹和家兄說,,幾回出來議事,,莞兄弟可都帶著她呢?!?p> 高云華默不作聲,,心中自是明白,這說的不是韓蓉蓉還能是誰,。二姑娘又道:“噢,,想起來了,我爹說,,就是上回你們王家舅父省親設(shè)宴那次,,展露頭臉頗為招搖的那一位。那些個不知曉的,,都還以為她是......”
“她是我婆母表親家的一位姑娘,,來我府上暫住。”
“哦,,那可真不能小看了這位姑娘,,年歲還小我們些,在爺們跟前的本事倒大著呢,。”邱家二姑娘并不喜歡韓蓉蓉,,那日宴席上,,不少頭臉人家的女眷都見著了這位嘴上甚是厲害的女子,尤其那吊眉眼,,在男人跟前一笑頓生嫵媚的模樣,,更是令各家女主有些心中厭惡。
“哎,,都到了,,怎么獨不見陳家妹妹?”
“她呀,,呵呵,。”邱家二姑娘臉上露出難以自抑的喜色,,強壓了幸災(zāi)樂禍的得意道:“聽說呀,,她家這回下頭散了不少機戶,聽說,,像是還丟了塊地,。同王家和我們家也有不對付,哪還會來這兒,?!?p> “散了機戶?”高云華心中忖道,,整個明州州府治所鄮縣城里,,從事織錦業(yè)原料加工的大戶就屬王家和陳家,其余各家雖有務(wù)桑蠶織造,,卻更多都投在印染加工與收購販貿(mào)上,。邱家便是明州城數(shù)一數(shù)二的鋪面頭臉。
幾日后,,陳家四姑娘送了帖子進來,,王莞也不過問這后院婦人們間的事,小廝將帖送進來,,便被六朵拿了去,。
“大娘子,陳家送帖子來了?!?p> 晴繡一把奪過她手中的帖子道:“哪里輪到你給主子遞帖子了,。”
“奴婢這不見姐姐們都不在屋里,,外頭送來,,正好交待奴婢手上了嘛?!?p> “你,,識字?”高云華有些吃驚,,六朵不過是老夫人屋里送過來的,,商賈出生的王家丫鬟,識字的可能性并不大,。
“不不,,識不得幾個,只這‘陳’字湊巧認得,,陪夫人家里來外頭去的,,這鄮縣城里陳家、邱家,、胡家?guī)讉€大字算是認下了,。”六朵小心解釋,。
“你先下去吧,。”高云華支走了六朵,。
陳家人未來王府,,四姑娘卻遞了帖子,邀高云華于蕙香樓見面,。柴倔頭套了車,,晴繡、晴綺陪著高云華出了府門,。才等高云華離開,,六朵便到了紫綾院。
“你可聽仔細了,,蕙香樓,?”韓蓉蓉的婢女春桃問道。
“錯不了,,我貼著門聽著,?!?p> “難為你,替我辦事了,。老夫人那邊......”韓蓉蓉勾起眼睛意味深長地看著六朵,。
六朵被她看得有些慌怕,趕緊道:“奴婢自是什么都不會說,?!?p> “哦?只怕,,這頭上的主子一多,,保不齊就六神無主了?!?p> 六朵兩手緊拽著衣裙,撲通一聲跪了下去道:“奴婢,,奴婢從今往后就表姑娘一個主子,。”
“去,,讓牛四兒跟著,。”韓蓉蓉吩咐,,春桃隨即出了門,。
“你先下去吧。仔細打聽著,,短不了你的好處,。”
“謝表姑娘,,謝表姑娘,。”
待六朵和春桃都離了去,,韓蓉蓉起身關(guān)上屋門,,轉(zhuǎn)身道:“你出來吧?!?p> 一個玄衣女子從屏后走了出來,。
“即刻帶人去蕙香樓。注意分寸,?!表n蓉蓉道。
“婧娘明白,。難道主子方才還信不過春桃,?她是王莞為姑娘買下的,并不是這府中人?!?p> “她伺候我才多久,,人心這東西,最是不可信,。何況她的心思,,”說著她鼻子里輕哼一聲,“還想瞞得過我,。不比你們,,爹爹親手養(yǎng)大的。讓他們?nèi)マk,,即便被發(fā)現(xiàn),,也是這宅子里的事,與我們何干,?!表n蓉蓉的嘴角勾了起來,玄衣女子旋即出了紫綾院,。
蕙香樓,,地字號雅間。陳四姑娘向來雖不情愿,,但為了尋機見著王莞,,回回到王家府上總?cè)ュ\羅院找高云華敘話。打及笄之年見著王莞外頭讀書回來,,便再看不得其他男子,。高云華早聽過外頭這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亦知曉陳家姑娘心思,,每回她自尋上門來絮叨家長里短,,她都覺委實難忍。卻不想今日在外,,倒難知意圖,。
“大娘子先吃盞茶。蕙香樓的栗黃糕最是好吃,,不妨試試,。”她說著,,從銀制箸瓶里取出筷箸,,夾了一塊放進高云華面前的白釉小碟里。
“四妹妹邀我出來,,所為何事,?”
“大娘子可聽說了,,我家那塊地的事?”
高云華忽想起邱家二姑娘那日無意說起過一句,。
“我陳家在縣城東邊有五百畝地,,原是一半買下的學(xué)田,一半是得來的拋荒田,,聽我大哥哥說,,王家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是拿到了蓋著官府印信的紅契,,將這五百畝地同上頭的人戶生生拿了過去,!都說打年前開始,王家就不斷收買小機戶的地,,家里說,,王家是連同了邱家,要把我陳家逼上絕路,!”
高云華不禁心中一寒,,事雖突然,卻好似在自己的心里勾畫出了一串模糊的場景,。見這平日心生厭煩的弱女子,,今日委實是真害怕傷心的樣子,。
“可云華也是一介婦人,,連個內(nèi)宅都不曾掌權(quán)管事,四妹妹告訴我這些,,是想何為呢,?”
“我知道,可但凡能想出一點法子,,也不會來討擾王家的人,。我爹經(jīng)這事已一病不起,大哥哥一時也沒了主意,,可總不能眼睜睜,,看著陳家......大娘子可否替我家求求莞哥哥,哦不,,求你家主君高抬貴手,,給陳家留條路吧?!?p> 高云華心想,,這女子定也是病急投醫(yī),她定是不知自己從不沾前院生意之事,,最重要的,,是這個枕邊人從不透漏半句,,如今這夫妻情分都變得不好說,她哪能有什么籌碼,,去求王莞,。
“你先莫著急傷心,我實無把握,,恐指望不上,,但替四姑娘問上一問吧?!?p> “有勞姐姐,,莞哥哥該是知道我心思,知道我一直對他好,,望他念在這些,,給我家留個路。我就是做牛做馬,,也會報答他的,。”
高云華唯有嘆氣,,眼前的女子令她同情,,依她如今對王莞的了解,即便生活在一處的她姑且如此,,一個他從不正眼瞧的女子,,是太高估了自己的感情,在王莞心里,,這恐怕簡直就是一個無理取鬧的笑話,。
兩人出了雅間,下了樓去,。不多時,,隔壁坤字號的雅間里,也走出了兩個人,。柴倔頭伺候幾人上了車,,轉(zhuǎn)身瞧見一人背影,跑得極快,,嘴里道:“那不是牛四嘛,。”
馬車一路慢行,,高云華讓晴繡挑起了簾子,,與柴倔頭道:“柴伯,這些時日,,王家是不是來了不少機戶,?”
“有,!大娘子不提,老奴都忘了,。何止小機戶,,聽蔡麻子說,就連那些養(yǎng)著十幾二十戶的行家,,都上了門來,,壓上自己的織造場要給王家做工?!?p> “哦,?這是為何?”
“蔡麻子說,,年底府城新開了個茶肆,,入的都是手頭有些銀子的門客。頭幾日笑著進出,,后幾日便笑著進,,哭著出,有的甚至脫光了出,!哎,!該打,大娘子,,老奴失禮了,。”
“繼續(xù)說,?!?p> “不下一個月,,不少人就撐不下去到處借錢,。聽說,府里頭放出去的印子錢不在少數(shù),!”
“那是不是,,還不上的,就賣了地,?”高云華問,。
“這個是自然。哎,!萬惡莫不始于一個貪字哩,!”
轉(zhuǎn)眼上元將近,晴繡忽然記起,,有些不好意思地悄聲問高云華:“大娘子,,可還記得上回月事是幾時,?”
高云華微微思索,忽雙眼睜大,,足有一個半月了,。她莫不是又有喜了。
“你悄悄的,,只告訴官人,,讓他請個郎中來瞧?!备咴迫A也想借這個孩子,,探探王莞的態(tài)度,他若上心,,她也便不愿再想韓蓉蓉的事,。有兒傍身,于女子總是最要緊的好事,。
一個婆子引著郎中在王家府上繞著回廊走著,,行至院門前,一個年輕婢女迎了來,。
“徐媽媽,,有勞了。先生跟我來便是,?!闭f著穿過頭頂“錦羅院”的匾額進了屋去。
床前帷幔重重,,一只婦人的手臂伸了出來,,婢女卷起袖口,露出一段雪白的玉腕,。郎中將帕子放了上去,,細心地把著脈。
“如何,?我家大娘子可還好,?”王莞急切問道。
“啊,,恭喜主君,,大娘子這是有身孕了。已兩月有余,?!?p> “好,好!可還穩(wěn)當(dāng),?”
“無礙,,我開些安胎的補藥,正常吃喝活動便好,,只是莫要過于思慮,。”
“取筆墨去,,再取一吊錢給先生,!”
“哦,再有還需主君小心,,這些時日,,就莫要歇在大娘子屋里了,以免動了胎氣,?!?p> “好,謹遵先生囑咐,?!蓖踺笐?yīng)著,一邊的婢女臉上卻一陣微紅,。
連宗望經(jīng)不住樾兒的央求,,除夕夜里,小孩子也見著了藥發(fā)傀儡,,上學(xué)便詢問連宗望其中奧妙,,他才想起那日與高云華的話,便琢磨著變換法子制個安妥的傀儡,。
他尋得兩只薄胎小口銅瓶,,又去銀器鋪打了一枚半指長的細銀管,找了一節(jié)軟木塞,,和稻草,、木片、布條等雜物,,就在纈芳館領(lǐng)著樾兒忙碌開來,。他將扎好的稻草小人裹上布條給了樾兒:“去,,給傀儡小人添畫去,。”
“這眉眼鼻子怎么畫才好,?”樾兒撓著小腦袋認真問道,。
“想啥畫啥,隨心所欲就好,?!?p> “我娘最會畫人偶,,我找她去畫?!闭f著邁開小腿一路跑了出去,。
“小主子,你娘身上不安生,,這兩月,,你就別擾她了啊?!鼻缋C堵著樾兒,。
“沒事,哪有這么精貴,。樾兒來,,娘瞧瞧?!?p> 高云華將人偶上的布條拆下,,重新扎了一回,又讓晴繡拿出藕粉色細布纏在了稻草人偶頭部,,用筆點畫出了頭戴翹腳尖帽,,身穿圓領(lǐng)長衫的雜劇裝孤色。一旁看著的樾兒眼睛瞪得老大,,拍手直叫一個好,。
“難為連先生還想著,去吧,,上元有的可玩了,。”她摸摸樾兒腦袋,,小家伙激動地抱著人偶便回了纈芳館去,。
“你娘的手藝?大娘子還真了得,?!边B宗望拿著白布上了彩的人偶端詳著。
“我娘可會畫了,,只是晴繡姑姑說她這兩月身子不好,,讓我別纏著她?!?p> “你娘病了,?”
“不,娘說她自己沒病,我也不知道......”
“哦,。走,,做水發(fā)傀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