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州卷(八)倓堂
春桃翻了個身,看向身邊躺著的男人,,忍不住得意地笑了起來,。自打元喜從陳婆子酒肆將她買了來,便被帶入王家城南的舊宅,,成了韓蓉蓉身邊的貼身侍婢,。她早已不是十四五的懵懂少女,十二歲便在酒肆做雜役,,五,、六年光景,早已諳熟市井人情,,見過的男女亦不在少數(shù),。從韓蓉蓉身上,她又學(xué)得不少,,知道了女人的嬌媚是利器,,時機成熟,甚至連耍橫都成了法寶,。但她又深知韓蓉蓉不是好相與的主,,在她跟前,自是要顯得本分忠厚些,。自己雖不是一等一的美人,,但少說也有七八分姿色,又是十七八的年華,,但凡有個機會推到男人跟前,,也不會有人拒絕。如今這府里的一個正主有孕,恰這王莞的愛寵韓蓉蓉又大了肚子,,韓蓉蓉又豈肯將機會給了別的丫頭通房,,她便終于如愿以償。
上元過后,,韓蓉蓉就像個妒婦,,怎么都不肯讓王莞回錦羅院,于是便安排春桃去伺候王莞,。如今府上的人也早已猜出紫綾院的端倪,,除了像蔡麻子與牛四這般愛嚼舌頭,賣弄是非的,,旁人不是懶得管,,便是畏懼卷入家主內(nèi)院之事,何況這宅子里的年輕女人,,哪個都可以是王莞的女人,。
“主子往后晨起,就在奴家這里用飯吧,。韓主子身子不便,,不好累著......”春桃正伺候王莞穿衣,話沒說完,,門便被推開,。
“哼,才幾日功夫,,你個下作娼婦就說起瘋話了,!”韓蓉蓉幾步搶上前,一個巴掌甩得春桃右臉火辣辣地疼,?!胺胖豪锏幕畈桓桑徽f伺候本姑娘用膳,,倒擺起小娘做派,,搭起爐灶分家搶男人了!給我下這招,,想是是覺著自個兒這張狐媚皮子撩人待勁兒,,我竟可以了卻你這副皮囊!”韓蓉蓉指著她,,目光里竟是狠辣,。春桃立馬跪伏在地上,頭如搗蒜地磕著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求姑娘饒過奴婢口無遮攔,奴婢再不敢胡言亂語.....”說著便嗚咽起來。
“你和個下人較什么勁,,她這不也是怕累著你,,讓她伺候著,去你屋用膳便是嘛,?!蓖踺缚粗厣系拇禾业馈?p> “哼,,有你這話,她倒是得逞了,,我成了小題大做的妒婦,?!”韓蓉蓉越發(fā)氣惱,。
王莞只得扶著她肩頭,,讓她消氣,拖著韓蓉蓉出了屋子,,又給春桃使了個眼色,。春桃便利索爬起身,賠著不是跑去張羅餐食,。
粟米粥,、蜂糖糕和荷葉餅才擺上,春桃望見韓蓉蓉的臉色,,便訕訕轉(zhuǎn)身關(guān)門出了屋去,。
“說正事吧,你這一大早就撞上門來,,定不是為她,。我瞧著這臉色,定是出了什么事,?!蓖踺嘎园櫫税櫭迹行┙辜?。
“你竟是還沒被那妖精迷了心眼兒,。”韓蓉蓉睨了王莞一眼,,繼續(xù)道:“城東那地,,出事了。方才耿掌柜和牙儈來報,,陳家告去了州府,,說是地契買賣有詐。”
“什么,!陳家怎知......這,,這不可能,文書都過了,,眼看著就收地了,!”
“可不可能,倒是要問問你的當家娘子了,?!?p> “你說什么?”
“我問你,,那紅契可曾在你書房,?這些日子可曾有人進出?”
“元喜一直盯著的,,平日無人敢隨意進出,,只上元夜我放了那小子一天假,幾個婆子丫頭許是躲懶吃喝......難道,!”王莞一臉驚詫,。
“哼,我底下人來報,,兩日前你那高大娘子在蕙香樓同陳家四姑娘又見過一面,。”
“又,?”
“只怕沒猜錯的話......”韓蓉蓉湊到王莞耳根前壓低聲音耳語了幾句,。
“這個多管閑事的敗家婦人!”王莞舉掌重擊了一把桌子,,起身就要走,。
“你打算如何處置她?”韓蓉蓉追問,。
“眼下管她作甚,,該是想想應(yīng)對,知州雖是顧兄同科,,但通判這一追查,,其必然撇得干凈。這五百畝地,,想是要不回來了,,只得借眼下陳家生意不濟,錢財周轉(zhuǎn)不來,,或可迫其賤賣一回,?!?p> “這五百畝拋荒地,可是稀得的,。后頭的織造場可都指著它了,。我倒是聽說,陳家姑娘惦記著郎君你,,何不讓她帶著那五百畝當嫁妝過來王家,,豈不省力?”
“這主意若是旁人說道,,還有五分可信,,可偏是你這妮子最是說不得?!?p> 韓蓉蓉輕哼一聲,,笑道:“還算是有良心?!?p> “我瞧著,,莞兒這些天神色總有些不對付,,府上從年后進出的人,,別以為我瞧不見。你們在前頭,,到底誆著莞哥兒做了些什么勾當,,今天若不說個明白,誰也別想出這院子,!”王范氏有些惱,,聽張媽媽的男人從織造場傳出了些話,又憑著自己多年敏銳的嗅覺,,雖早將王家的買賣交與王莞,,王范氏心中還是有七八分數(shù)。
元喜的腿早就跟篩糠似的,,知道老夫人的厲害,,不住拿眼瞟著王管家。王管家四十五六年歲,,到底是在王家干了半輩子,,尤其忠于老夫人,雖說家里有了新主事的爺,,但老夫人才是更分明的主,。他雖有些犯難,卻不含糊道:“年前主子有心聯(lián)絡(luò)邱家,,想拿下明州的一些閑散機戶,,又需要塊地安置新織造場,,之前都還順當,但城東陳家那塊地,,這幾日出了些岔子,,想是有人去州府告了,拿不拿得下,,便兩說了,。”
“該是官府驗過的紅契吧,,這還能錯得了,?莞兒別是著了別人的道才好!”
“哎,,這細處,,老奴也不十分明白,像是主子都同表姑娘那頭商量著,?!?p> “哼,她倒是有主意的很,!”說著,,王范氏的目光直盯著元喜,只因王莞從蜀中帶了韓蓉蓉來,,一路都是元喜照應(yīng),,她總覺著韓蓉蓉與王莞的好事,八成有這廝撮合的份頭,。
“小人有罪,,小人有罪,夫人息怒,。只是,,只是這事不賴表姑娘,小的聽說,,是大娘子和陳家姑娘聯(lián)手,,才壞了這樁買賣的?!闭f著撲通跪了下來,。
“真是沒有一個消停的!這高氏就是個八字不合的主,!張媽媽,,讓六朵和徐媽媽看著辦,不用姑息莞兒,,一個月內(nèi),,必須......”
“奴婢知道,。”張媽媽應(yīng)道,。
“紫綾院的這位,,哼,怕是往后更大的麻煩,,我只怕,,莞兒都吃不透她。你們都長點心,,睜大些眼,,可別把王家給賣了都不自知!”
“是,,夫人,,請夫人放心,老奴心中有數(shù),?!?p> 眼看驚蟄日,鄮縣城向來有春耕義診的風(fēng)俗,,這日在連宗望的書院外頭,,就接連擺著十來家醫(yī)館的義診鋪面。連宗望向來喜好雜學(xué),,對醫(yī)術(shù)雖不精通,,卻也樂意聽聽門道,。他正瞧見跟婦人看診的蔣郎中,,便上前招呼。蔣郎**手作揖道:“先生這幾日沒去王家府上給小哥兒講學(xué),?”
“有幾日沒去,,開春書院這頭事多,這幾日正打算去查驗課業(yè),?!?p> “呵呵,這王家小哥兒往后可不能夠這么由著性子嘍,,他家大娘子又有了身孕,,可是要添丁了?!?p> “哦,?是先生親自上門瞧的?”
“嗯,,那自然是,。王家主子倒是上心,,幾年未去,主家娘子院前竟便是牡丹芍藥,,他家娘子有福,,再有一月便能盡觀佳景,可謂是怡心怡神啊,?!?p> “牡丹芍藥?敢問先生去的可是錦羅院,?”
“可不是,,你不提我還忘了,那日走得慢,,正瞧見上頭的這塊匾,,錦羅院錯不了?!?p> “那可知陪侍的丫頭婆子姓甚名誰,?”
蔣郎中有些奇怪連宗望的般刨根問底,抬眼看了看他,,還是答道:“丫頭不曉得,,婆子倒是記得,那日一個年輕丫頭喚了好幾回徐婆子,?!?p> “確定是徐婆子?這就奇了,?!?p> “怎么?連先生問這些......”
“哦,,連某好奇,,呵呵,往日沒注意這府內(nèi)的花卉而已,,改日得空也賞賞花,。先生近來可還去王家府上?”
“這可難說,。統(tǒng)共才瞧了兩回,,都是臨時悄悄派車來傳,看完診也不讓我說下回看診時候,,竟說府上會來傳喚,。頭回生小哥兒時,也不見如此,,這也真是稀得,,你說說大戶人家,,這般瞧診,嘿,?!边B宗望聽著,心中不由思索,。
錦羅院,,王莞沉著臉回到屋里。
“官人這是為什么事發(fā)愁吧,?”高云華小心問道,。
王莞鼻子里輕哼一聲道:“發(fā)愁?本來無愁,,可娘子見不得我王家無愁,。”
“我,,我是你娘子,,不說日日盼著王家好,卻怎會要家里犯愁,?”
“你就是見不得家里好,!你不提便罷,這城東五百畝地,,可不是壞在你手上,?你可知我為這地費了多大的勁,竟是毀在你這婆娘手里,!你還瞞著我,,背后與陳家來這一手,你究竟是他家的人還是我王家的人,!”王莞怒道,。
“王子然,!是,,我當然是你王家的人,可自古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我也不曾料想,,你一個飽讀詩書的士人君子、儒商大雅,,竟能做出騙取官府戳印,,私制紅契奪人田地的事!”
“啪,!”一個響亮的巴掌甩在高云華臉上,,正要進門的晴繡驚得將碗盞打落在地,,正想去安撫高云華,卻被王莞厲聲喝住,。
王莞氣得額頭青筋暴跳:“你個自以為是的蠢婦,!你以為你們高家這套清高的迂腐做派能做得成事?你不想想,,以你父親的能耐,,為何那么些年還是個七品縣官!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看不起商賈之家,,若無這些手段,,別說生意買賣、官場仕途,,就是行軍打仗也只能是他人的囊中之物,、手下敗將!”
“你變了,,圣人之言,,非兒戲,圣人更非愚者,,為一己之利,,而行欺詐之道,侵蝕黎民安身之利,,難道就對了,?你用什么法子哄來這些機戶,又用什么法子奪了他們的地,,難道你不清楚,?”高云華道。
“成大事,,怎能姑息這些,,螻蟻之命不足量,自古天下革新哪有不賠上的些本的,?!?p> “天下革新,有良惡之別,,若是良政良法,,哪個不是為民謀利?草民之命,、顯貴之命何來貴賤之分,,況你是奪了他人賴以為生的血命!我怎會不知,如今給出的機戶工錢至多維持不過三兩月,,等拿了地,,開了新場子,再連同邱家壟斷了明州織錦的行情,,那些機戶的性命就如同螻蟻,,拿捏在你們手上!”
“你高云華是菩薩心腸,,觀世音下凡,,我王家可不吃你這一套。對了,,你要講這些大道理,,就請搬去倓堂住,每日里竟可以想著你那通醒世道理,!”
“姑爺這是,,這是要趕我們娘子走?”晴繡忍不住問,。
“哼,,你和晴綺一同去,明日都給我滾出錦羅院,!”
“可大娘子還有著身子,,姑爺,姑爺你不可??!”
任憑晴繡懇求,王莞頭也不回出了門,。高云華臉上方才的慍怒也已全然褪去,,看不出一絲氣惱哀傷。她反倒是明白了為何王莞與她之間的日子越過越覺得有距離,,原是這二人骨子里的東西不同,,卻都各自有著主見,不可能背了自個兒的道去迎合對方,。既然道不同,,便不得相靠相融。她撫了撫肚子,,只覺著這孩子來得不是時候,。
纈芳館,樾兒對著連宗望誦讀,,臉上有些心不在焉。“錯了,,錯了,,你這娃娃,心思不對付,?!边B宗望用折扇敲打了下樾兒腦袋上的勃角兒。
“我都好些天沒見著我母親了,?!?p> “哦?你沒住在錦羅院,?”
“沒,,徐婆子帶著我住回了祖母那。聽祖母說,,我娘要安胎靜養(yǎng),,搬去了倓堂?!?p> “倓堂,?”
“是?!?p> “老太太可知曉,?”
“祖奶奶不見我娘去問安,問起過,,可祖母說我娘在倓堂吃得好,,歇得好,不讓樾兒去打攪,,晴繡晴綺姐姐都在那照料著,,祖奶奶便沒再多問??砷袃合肽赣H了,。”
“走,,我們?nèi)@子里轉(zhuǎn)轉(zhuǎn),,今兒不學(xué)了?!边B宗望拍拍樾兒,。
“先生說真的嗎?”小娃兒總算開心了些,。
連宗望帶著他走去了錦羅院方向,,行至院前,,他特意停下向四周打量,卻見幾株碧桃?guī)еò谌疹^下微微晃動,,院門低處緊圍著一圈梔子,,偶有幾株繡球葉還未齊,根本全無牡丹芍藥的身影,,他心中便明白了幾分,。內(nèi)宅不宜久留,連宗望正想帶著小娃離開,,樾兒卻道:“先生,,母親在錦羅院后頭有個小窯爐,平日她也會帶樾兒來玩,,可如今沒人同我玩,,先生可會做陶?”
“這倒不會,,但對陶土陶具略知一二,。”
“那就去看看吧,?!?p> “可這乃府上主君內(nèi)院,外人怎好進入,?!?p> “我爹很少來,如今娘也不在這住,,里頭都沒主子,,我們從后頭門進去,便是庫房,?!?p> “庫房?”連宗望還來不及細想這庫房怎會在此,,便被小娃拖拽了去,。
兩人繞過院墻,來到后頭的一處花徑,,兩旁遍種了些薔薇月季,,一扇窄小的券拱門的確通著錦羅院方向。院子不算開闊,,有一磚砌小窯爐,,連宗望探手看了看,摸到些未燒盡的黑炭,。一旁“吱嘎”一聲,,樾兒已經(jīng)走進一間柴房,,探出腦袋喚他:“先生,快來庫房看,?!?p> 連宗望笑自己不懂孩子,,這便是樾兒口中的“王家?guī)旆俊?。只見房?nèi)雖破舊,卻也被安置得齊整,,置物架上擱著一溜瓷塑物件,,發(fā)色雖有些泛黃,卻釉水滋潤,。
“樾兒你可知這一溜物什,,即便同一窯燒出,為何色澤不均,?”連宗望總會問些別人想不到的,,但他就喜歡先生這些同經(jīng)史子集、詩詞歌賦沒有關(guān)聯(lián)的問題,。
“我母親若在,,她該是知道?!?p> “那也未必,。”見樾兒有些吃驚,,繼續(xù)道:“燒窯這事,,講究金、木,、水,、火、土的幻化,,步步都是絕活兒,,但最后還得看天機。豈不是幾回能講明白的,?!边B宗望邊說著,邊取下個人偶塑件,,調(diào)過腦袋翻看底部,,卻見一孔洞,索性繼續(xù)問:“你可知,,這小孔又是做何用,?”
樾兒想了想,,搖搖頭。連宗望見一旁矮桌上放著筆墨紙硯,,便扯下一小片紙,,寫了兩個草體字,待吹干墨跡,,便將紙片卷成細長條塞進了小瓷人底下的孔洞里,。
“你尋個機會,將這小瓷人送到倓堂你母親手里,?!边B宗望說的嚴肅,樾兒愣愣地點了點頭,,將那瓷人藏入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