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說到“竹林七賢”的由來,，首屈一指的功臣當(dāng)屬山濤,。若是沒有他,，恐怕竹林中這群不合世俗的名士還難以聚集在一塊兒,。山濤他是個普通人，也是個俗人,，但同時也是一位將樸素踐行到極致的偉大賢人,。他不卑不亢，剛正無阿,，器量宏大又見識廣博,，懷揣著魏晉時代的一份盛行風(fēng)度。走近山濤,，就好像在與一位田間老者交談他那勵志而豐腴的人生旅程,。那份風(fēng)度，比起阮籍,、嵇康來,，更讓人感到親切與敬重,！

　　山濤出生于建安十年（公元205年），字巨源,，比阮籍大五歲,，比嵇康大了將近二十歲。他是竹林七賢中當(dāng)之無愧的長輩,，卻愿意與眾人兄弟相稱,。對于那些出身寒微的有趣之人，他一生極愛結(jié)識,。這一方面是他好交朋友,，另一方面，有著惺惺相惜之感,。

　　山濤的父親山曜曾官至宛句縣令,，可惜去世得早，沒有對他們的生活產(chǎn)生什么影響,。相反,，因為父親的離逝，使整個家庭陷入到萬劫不復(fù),，歷經(jīng)了很長時間才慢慢爬起來,。因為窮，又無權(quán)無勢,，母親從小便教會他隱忍,。這種忍耐，在小孩子那里是“家規(guī)”,，后來則變?yōu)榱艘环N氣度,。這氣度，正是山濤那令人欽佩的宏大器量,！

　　因為大度,，這個青年一直為鄉(xiāng)鄰稱贊，成年之后也很容易就討到了媳婦,。妻子姓韓,，家庭條件也不好，但她不怕吃苦,，勤勞能干,。只是偶爾閑暇時候問問丈夫：“山哥，我們家這條件……什么時候才能有所改善呢,？”

　　山濤亦無法保證,，只是笑著安慰道：“你放心吧。有朝一日我一定能位列‘三公’。只是到時候,，不知道你有沒有做‘三公夫人’的本事,？”山妻笑笑不說話，大概也看出了丈夫雖然老實憨厚,，但氣度不凡,，自然并是久居人下之輩。果然,，她判斷不錯,，年近四十之際，巨源兄終于走入仕途,，吃上了皇糧,！

　　二

　　巨源剛登仕途，就結(jié)識了阮籍,。兩人在河內(nèi)一相見,，互相引為知己。關(guān)于嗣宗的才情,，巨源兄是非常佩服的,。嗣宗比他小不了幾歲，如今早已文名在外,，而他自己,，幾乎還未曾創(chuàng)作出什么有價值的東西。后來的事實正是,，山濤在文學(xué)上的成就遠(yuǎn)不如阮籍和嵇康,，在思想上也不如向秀研究得那般透徹,。而說起酒量,，雖和劉伶差不了多少，也并非日日沉醉,。只有說到為官,，在這群朋友中能和他相提并論的，也就只有王戎了,。然而王戎只顧斂財,，安于享樂，在政績上遠(yuǎn)不如他,。

　　阮籍大有遇到了位寬厚“長者”的喜悅。而山濤,，也帶領(lǐng)著這位“兄弟”,，去結(jié)識了一些更為年輕的面孔。

　　竹林，這是名士薈萃的根據(jù)地,。與嵇康相會后,，大家便有意無意地搞點活動。山濤一連多日沉溺在竹林里,。韓夫人一邊害怕丈夫因玩忽職守而治罪,，另一方面又對這幾位朋友頗感好奇。于是問丈夫：“你整天跑去交游,，和你來往的都是些什么人?。俊鄙綕奸_眼笑地說：“提起他們,，那當(dāng)真是世上有一無二的,。縱觀天下,，能夠和我稱兄道弟的,，也就只有他們了！”韓氏更為驚訝,，說道：“整天去人家那兒吃喝,，也須得回請一次，方是朋友之間的心意,?！鄙綕犅勥@話在理，當(dāng)即囑咐妻子擇日備好酒肉,，要請幾位好友前來賞光,。

　　這日，阮籍和嵇康收到邀請果然來了,。他們?nèi)嗽诳蛷d里談天論地,，開懷暢飲。因為婦德規(guī)定,，內(nèi)眷不見外客,，韓氏只能躲在隔壁偷聽。為了進(jìn)一步看個清楚,，決定效仿一百多年前的那位勤奮小書童匡衡,，也將墻壁鑿了個洞。韓氏觀看著這兩位喝得東倒西歪的“友人”,，他們一會兒吟詩作賦,，一會兒彈琴高歌，嘴里仿佛有無數(shù)的芬芳吐露出來（最起碼在韓氏看來,，這些都是芬芳）,。而丈夫,，偶爾插上幾句，大多時間是在靜靜傾聽,?？磥恚@一老一少,，的確是百聞不如一見的名士?。∨c他們比起來,，自己的丈夫就顯得薄才多了,。

　　第二天正午醒來，阮籍和嵇康一同辭去,。巨源送出數(shù)里,，回來笑問妻子：“你覺得這兩個人怎么樣？”韓氏也不顧忌夫君面子,，坦白地說：“他們的才情比你高多了,。只不過以你見識和器量，與他們做朋友也可以的,?！鄙綕犕赀@話非但不生氣，反而很高興自己還是有“優(yōu)點”的,。以后更要多加向?qū)W習(xí),。這場小小的宴會，于阮,、嵇二人就不必說了,，從山濤的言行來看，一個耿直寬厚的鄉(xiāng)鄰形象已然展露端倪了,。

　　三

　　就在阮籍拒絕曹爽的征召后,，山濤也決定辭官歸隱，從曹氏陣營中脫離出來,。不打不說,，山濤是有著政治智慧的人。他能看出司馬懿稱病背后的寓意,，也感覺到了身在懸崖的危險,。這天，他和同事石鑒一起出差,，住在一個小屋里,。

　　夜晚，石鑒睡得聲如雷震,，山濤卻一點兒也睡不著,。他翻來覆去思考當(dāng)今的局勢,，雖然自己從小志在仕途,，現(xiàn)在好不容易有了這樣一個位置,。誰知，政治的斗爭卻讓他不得不放棄,。山濤輕聲自語：“不抽身退步就只有死路一條,，曹爽是絕對斗不過司馬懿的。我不如回歸田園,，若有機會以后再出來,，若沒有機會此生就這樣罷了！”主意已定,，當(dāng)下決定連夜離開,！

　　山濤心意已決，看了看熟睡的石鑒,，將他推醒說：“太尉已經(jīng)幾日不上朝了,。恐怕事情有變,，這官場已成了是非之地,。不如你我收拾東西，速速離開,！”石鑒聽聞一向沉穩(wěn)的巨源半夜把他叫醒只是為了這事,，厭煩地說：“這些事情自有皇上和大將軍處理，你瞎操什么心,？我們只管‘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就行了！”接著倒身睡去,。山濤無奈地?fù)u了搖頭,，說道：“在這里睡覺，你就等著被馬蹄踩成肉泥吧,?！闭f罷掛印而去！

　　四

　　三年后,，山濤又出來做官了,。此時國家政局已定，司馬家族登上了歷史舞臺,。曹芳被廢黜,，曹髦作為新一代君主，處處受命于司馬師,。阮籍無力拒絕,，再次開始了他的酒肉生活,。而山濤，雖然一心想著干番事業(yè),，但這第一步就比別人困難多了,。

　　“嗣宗文名天下，得到朝廷的征召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而我,，唉……”山濤一邊垂頭喪氣，一邊思索接下來的對策,。很快,，他想到了一個不錯的主意，那就是搞好裙帶關(guān)系,。

　　山濤的表姑張春華是司馬懿的夫人,，雖然司馬懿在世的時并不怎么記起他，但如今去和那個“表兄弟”聯(lián)絡(luò)聯(lián)絡(luò)感情,，說不定他會看在這層關(guān)系上,，提攜自己一把。山濤和司馬師之前沒有什么交往,，此次前去,，大有著“劉姥姥進(jìn)大觀園”的滋味兒。

　　見到司馬師后,，攀了攀親戚,，問候了一番。司馬師笑道：“呂望也想出來做官了,？”如果是嵇康,，肯定會回答：“不，非遇明主,，呂望一生不仕,！”狠狠地諷刺下統(tǒng)治者。但山濤不是這樣的人,。他是個為了理想寧愿低頭的人,。借用矯健《天局》的說法，他就是那個為了“勝天半子”,，而可以犧牲性命的渾沌?。?p>　　山濤說：“如今政治清明,，百姓安居樂業(yè),，自當(dāng)出來為國效力?！彼抉R師對這位“表兄”的言辭大加贊賞,，立刻就給了他“秀才”的頭銜,，又做上郎中。這時,，山濤走向理想的道路,，才算是正式啟程了！

　　五

　　嵇康在洛陽抄完石經(jīng)后,，就要返回竹林,。山濤要舉薦他做官,，但嵇康的母親這時不幸去世了,，于是只能作罷。幾年后,，當(dāng)司馬昭把矛頭對準(zhǔn)嵇康時,，山濤作為朋友，立刻做出反應(yīng),，再次讓嵇康出來做官,。這時的嵇康，更加沒有做官的心思,，于是寄來了一封信,，便是那篇流傳千古的《與山巨源絕交書》！

　　這封信,，當(dāng)真是一篇“意味深長”的文字,。山濤收到信后，非但未生氣,，反而更加感念嵇康的情義,。他知道，嵇康這是在舍己為人,。而自己能做的,，就是盡量平息此事。不可勉強嵇康,，也不能讓這封信成為他獲罪的把柄,。可是,，嵇康不久還是落入了圈套,，為奸人所害。

　　嵇康死后,，阮籍對生活徹底失去了希望,。他日日抱著酒壺，與劉伶一同沉醉,。而山濤,，依舊保持著那份寬厚,，在竹林一隅觀賞著所剩無多的風(fēng)景。他是抑郁的,，但不得不承擔(dān)起更多的責(zé)任,。嵇康死后，他的兒女和孀妻都托付給山濤照料,。山濤對他們就像對待自己的家人一樣,。不僅處理生活起居，還為他們的將來作打算,。后來嵇康之子嵇紹,，十八歲便做上中散大夫，這皆得益于山濤的舉薦,。

　　公元265年,，司馬昭去世，長子司馬炎接過父親手中的權(quán)杖,，直接授意曹髦該退位了,。曹髦也算是英雄末路，不得不將皇位轉(zhuǎn)交給晉王,。至此,，曹氏的江山算是徹底易主了。阮籍沒有看到這一幕,，而劉伶又不知醉到什么地方去了,。此時在官場中混得好的，只是王戎和山濤了,。山濤本來就想干一番事業(yè),，加上深受司馬炎信任，很快就得到重用,。不過,，這一切還得從司馬昭時說起。

　　司馬師無子,，司馬昭便將次子司馬攸過繼給兄長（長子不過繼）,。后來司馬師去世，司馬昭繼承了父兄手中的權(quán)力,。他對山濤這位“表哥”說：“家兄開國建業(yè),，戰(zhàn)功赫赫，我想立攸兒為世子,，卿以為如何,？”司馬昭以為會得到山濤的支持，沒想到他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廢長立少乃是大忌。如今國家尚未穩(wěn)定,，萬萬行不得此事,！”隨后又贊揚了司馬炎一番。司馬昭聽了山濤的話,，立司馬炎為世子,。那位后來的君主，從這一刻起,，便深深地喜歡上了他這位“表伯”,！

　　六

　　司馬炎依賴山濤，一方面是因為他和自己有親戚關(guān)系,，又算是“開國功臣”,；另一方面，則是山濤的品德實在太高尚了,。從單方面講,，他是可以在七賢中排首位的。雖然身在官場,，但不慕名利，只為心中那理想而活,。趨利避害,，卻不與小人同流合污，能夠終生維持著高潔的秉性,，他就是嵇康口中那個既想做官又能為民請命的君子?。?p>　　據(jù)說,，陳郡袁毅曾多次賄賂在朝大臣,。其他人都將錢揣入了腰包。唯有山濤將送來的一百斤絲,，收又不是,，送回去又不是，最終全部封存在閣樓上,。后來袁毅遭人舉報,，受賄人也一并被揭發(fā)。那些人無可辯駁,，只能低頭伏法,。這時，山濤打開閣樓,，將那已經(jīng)布滿灰塵的“禮物”搬出,，眾人見上面封條未損，紛紛稱贊。

　　自從有了爵位,，山濤已經(jīng)六十多歲,，每日長伴皇帝左右。本以為這樣的好日子會長久,，誰知沒過幾天,，因為好友裴秀一事，山濤被貶為冀州刺史,，加寧遠(yuǎn)將軍,。這一去，差點就是“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可是他呢,，非但沒有過多抱怨,，反而更加積極地為朝廷推薦人才。他每薦一人,，必經(jīng)細(xì)細(xì)考察,，根據(jù)才能，記下此人可任何職,。后來這些文字一經(jīng)傳開,，百姓人人歌頌，被稱為“山公啟事”,。得到了皇帝的重視,。

　　因為有著優(yōu)秀的政績，山濤再次被征召回朝,，任侍中,，遷尚書?？墒且幌驘釔圩龉俚纳綕?，這次卻遞上了辭職信。辭職信是這么寫的：自己年紀(jì)已大,，不能再對國家有什么貢獻(xiàn),。此外，老母身體日感下衰,。身為人子,，應(yīng)當(dāng)贍養(yǎng)于前，朝夕相處,，伴母親度過人生最后一段時光,。

　　不得不說，山濤這時對做官已經(jīng)有些厭倦了。而他的母親,，也當(dāng)真身染重患,。山濤是孝子，他自然會抉擇,。司馬炎說：“表奶年事已高,，需要人照養(yǎng)。但叔你作為國家棟梁,，不應(yīng)該輕易離去?。　边@就是所謂的“奪情”,。但是山濤根本不管這些,。他已經(jīng)決定要回家照養(yǎng)老母了。司馬炎沒辦法,，先授官,，再特意恩準(zhǔn)他回家待著。接著每日膳食,、床鋪被褥,，皆有宮里供應(yīng)。這種狀況一直持續(xù)到山濤母親去世,。

　　對于母親的葬禮,，山濤和阮籍不愧是兄弟，二人的做法都是那么得世出不凡,。山濤沒有像一般官員那樣搞什么排場，甚至還不如家境較好的普通百姓,。他親自背土堆墳,，種植松柏，每天哭泣的時間沒有固定,。

　　喪事剛一過去,，司馬炎又以國事緊要為由，招山濤為吏部尚書,。這次他受命了,。此后數(shù)年一直上在辭官與出仕間反復(fù)?；实蹧]有因此而生氣,，反而越來越敬重他。

　　太康三年（282年）,，山濤升為司徒,，實現(xiàn)了當(dāng)初對妻子的承諾。而妻子韓氏，也成功做上了三公夫人,。次年,，他病逝于老家懷縣，享年七十九歲,。喪禮之后,，有人向皇帝打報告，說山濤家的房子太少了,，子孫住不下,。而且也沒什么值錢的東西。司馬炎于是特意讓人建造新屋,，供山氏子孫居住,。

　　百年之后，一個朦朧的傍晚,，謝安拷問孩子們：“為什么晉武帝每次賞賜給山濤的禮物都很少呢,？”侄兒謝玄回答說：“大概是因為他從來不過多地索取，所以連皇帝……也忘記了那是很少??！”

　　這就是山濤，一個一千多年來用德行征服了后世的好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