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的未時,,街上熱浪翻騰。
大多熙攘游人還是會在鋪子坐著,,吃些爽口涼食,與友人聊敘解悶,,若是商鋪掌柜舍得買冰消暑,,那鋪子必然人滿為患,更不用說那些日進斗金的豪奢酒樓,,青樓藝館之類,,冰鑒,涼食一樣不會少,,而且還會有所謂的涼殿,,只是這些需要一擲千金的奢靡享受,注定與大多數(shù)人無緣而已,。
酒樓客滿,,自然需要消遣光陰,故而說書先生的生意就委實不錯,,尤云松這幾天的生意就好的不得了,,經(jīng)常是前腳剛跨出一家,后腳就被另一家的伙計給邀請過去,,忙的焦頭爛額,,但銀子自是不少賺的。
當(dāng)然,,他講說的故事也極為受人追捧,。
“……那虎頭寨與大妖佞樺狼狽為奸,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四年前一夜消失的柳家莊全莊二百六十一口,盡被虎頭寨那群畜牲趕于村頭河畔悉數(shù)殺光,,然后又一把大火將柳家莊焚燒成灰……”
“……虎頭寨大當(dāng)家瘦虎楊金舵,,丈高之姿,生的三頭六臂,,鷹鼻虎口,,力大無窮,喜吃人腦……”
……
天井中,,幾塊木板臨時搭建起來的小臺子上,,尤云松正舌燦蓮花,客人環(huán)繞天井或坐或立,,手里端著涼茶也好,,嘴里吃著涼食也罷,聽得如癡如醉,。
距離天井稍遠的一張桌上,,山楂,,戴飛,孫寧三人正坐于此消暑磨時,,蜃灰一事已經(jīng)談妥,,最終以六文錢的低價與那怪掌柜達成協(xié)議,雙方立下契據(jù),,又各自按了手印,,三人這一趟也算幸不辱命。
“……每日生吃人心十余顆……”
天井說書先生的聲音透過人群斷斷續(xù)續(xù)傳過來,,山楂和孫寧二人都是喜靜的性子,,故而邊吃涼食邊享受這難得的愜意時刻,戴飛卻是喜歡熱鬧,,早已丟下二人混跡在人群里,,與眾人推來擠去湊熱鬧。
收回望向窗外碼頭方向的視線,,山楂喝口涼茶,,笑了笑,問道:“孫寧,,這臺上的尤云松你可認得,?”
正瞇眼聽書的孫寧睜開眼,拿涼茶杯與山楂手里的被子碰了碰,,壓聲笑道:“今天若不是在這里撞上,,打死我也不敢認啊,,這尤云松之前在山上,,為人倒是爽朗真誠,也有點筆墨,,只可惜兩年前與虎頭寨廝斗喪了命,,當(dāng)時還是四當(dāng)家安排的喪葬,今天在這里重逢,,實屬意想不到,!”
山楂抿口涼茶,似有回憶,,點點頭道:“都是大當(dāng)家一手安排,,既然被你識破,你這里就得嚴一些……”,,指了指孫寧的嘴巴,,山楂望向天井,目光如炬,,“……大當(dāng)家說過,,時刻要有危機意識,,所以幾年中,被借機暗暗送下山的兄弟有很多,,這些兄弟于暗中做著一些你我所不知道的重要事情……”
孫寧用手指彈了彈茶杯,,發(fā)出“叮叮”的脆響,,同時又笑道:“大當(dāng)家站的高看的遠,,不是你我所能琢磨透的,沒法子,,貨比貨得扔,,人比人得死……”
“不過……”,孫寧話鋒一轉(zhuǎn),,臉色也迅速沉了下來,,壓聲說道:“寨子里近來一段時間,可是起了流言,,說幾個隊長都在暗中拉攏人手,,想在大當(dāng)家之下再起小山頭,做什么聽調(diào)不聽宣的山大王,,程魁,,黎鐵,王三春幾個被議論的最多……”
山楂夾塊切好的涼芋頭丟進嘴里,,剛要開口說話,,戴飛從人堆里擠了出來,顯得頗為興奮,,走到這邊還未坐下,,先灌了口涼茶,便嚷嚷道:“這說書的真他娘厲害,,就這一張嘴感覺都能說出十萬天兵天將來,,要是寨子里有這么一位,每天晚上來這么一場,,兄弟們怕是戒酒也心甘情愿……”
孫寧呵呵笑了笑,,山楂“篤篤篤”扣了扣桌面,提醒道:“大庭廣眾,,注意一點,,也許附近就有虎頭寨的人!”
戴飛撓了撓頭,,訕訕坐下,,山楂給戴飛倒杯涼茶,笑問:“這書說的如何,,聽著過不過癮,?”
戴飛看眼不似嘲諷的山楂,,點點頭道:“聽得過癮,這趟回去后,,我會向大當(dāng)家建議,,爭取在寨子里也搞這么一位說書先生,這樣的話,,兄弟們對戒酒的抵觸情緒也會少上許多……”
關(guān)于山寨夜晚禁酒的傳言,,其實一直尚未真正官宣,當(dāng)初對于提出這項倡議的茅翩來說,,遭受到的阻力其實蠻大的,,初始他只是在隊長之中略略提了一嘴,但隨即就有王三春等人表示反對,,而且黎鐵,,程魁還是保持沉默的中立態(tài)度,唯有山楂一人是堅定無比站在了茅翩這一邊,。
有人反對,,有人支持,無奈之余,,最終所有隊長來了一次舉手表決,,結(jié)果出乎意料,認同禁酒的占了上風(fēng),,當(dāng)然這其中少不了程魁,,黎鐵二人的“臨陣倒戈”。
雖然舉手表決的結(jié)果令人欣喜,,但茅翩也并未將禁酒的規(guī)定隨之公宣于眾,,而是一如既往先在隊長,副隊長之中率先實行,,故而戴飛提及這件事,,可見他內(nèi)心深處對禁酒的規(guī)定,,其實是有抵觸情緒的,。
天井中的書段已經(jīng)漸至高潮,喧囂的眾人也變得安靜下來,,風(fēng)卷從門口吹拂進來,,在大堂周旋一通又涌去天井,卷積起說書先生妙趣橫生的語段,,最終消弭在茫茫眾聲之中,。
“……大當(dāng)家準備討伐虎頭寨了……”
當(dāng)山楂云淡風(fēng)輕說完極具分量的話語后,孫寧與戴飛二人已然瞠目結(jié)舌,,這是他們誰也沒有認真想過的問題,,也是他們不會去思量的棘手現(xiàn)實,。
虎頭寨與二郎山之間的恩怨情仇,那是一本書都寫不完的曲折過往,,但不得不說的事實是,,自二郎山起了山頭以來,就一直備受虎頭寨打壓,,二郎山先前的一波又一波山匪,,便是被如此打散打光的,知曉點往事的山寨老人,,對虎頭寨莫不是恨之入骨,。
但仇恨歸仇恨,真要短兵相接,,那就是另當(dāng)別論的事情,,虎頭寨不論從人數(shù)還是底蘊,都要蓋過四面楚歌的小可憐二郎山,,雙方先前這幾十年間,,也不是相敬如賓,真刀真槍廝斗的次數(shù)不下十余場,,但小可憐二郎山還真沒有贏上半次,,故而對于討伐虎頭寨,二郎山眾人心里是沒有半點底氣的,。
山楂話音落下,,天井中說書聲悠悠揚揚飄傳過來,書段正講到“……從天而降的背嵬軍如狼似虎一般,,沖開虎頭寨寨門,,浩浩蕩蕩殺了進去……”
孫寧覺得內(nèi)心仿佛燒起了一團火,下意識喝了口涼茶想壓壓火氣,,但心底這團火愈燒愈旺,,燒的他眼睛通紅,燒的他仿佛看到了昔日躺在血泊里的兄弟,,有什么東西正從他心底破土而出,,端茶杯的手被燙到一般顫顫巍巍,送到嘴邊的茶水灑了出來,。
山楂抿嘴,,保持著沉默,探手拍了拍孫寧肩膀,,示意他身體放松,,先前當(dāng)他聽到這個消息時,心情并不比眼下孫寧平靜絲毫,而他清楚記得,,說出這個份量極重消息的茅翩卻顯得很是輕松,,甚至還拍著肩膀打趣了他兩句,眼下他也是在盡量學(xué)著茅翩的一言一行去做,,不過看樣子……效果不甚理想,。
戴飛脾性直爽,在經(jīng)歷初始的錯愕后,,便是發(fā)自肺腑的興奮,,只見他“噌”的一下從條凳上站了起來,嘴巴笑裂能塞下一個碗來,,一把抓住山楂手臂,,興奮不減反增,問道:“楂哥,,此話當(dāng)真,,你可莫要戲弄兄弟?”
山楂壓了壓手,,示意他克制一下,,先坐下說話,將桌上被蹭倒的茶杯拿起來,,倒杯涼茶放在戴飛面前,,這才開口:“消息屬實,不過你們別忘了大建造,,這也就是說……能參加討伐虎頭寨的人,,只會是山寨的一部分人,留下來的還要參與房舍修建等事宜……”
戴飛滿臉興奮坐下,,卻也似猴子屁股坐不住,,追問連連:
“楂哥,能不能給透漏一下都有誰參加討伐虎頭寨???”
“楂哥,名單都定下來沒有,,你看我還有沒有機會,?”
“楂哥……”
三人尚在茶館納涼,春水灣畔也發(fā)生了一樁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寵魅胭脂鋪的青衣小廝被人丟進了河中,!
“老家伙,今天你要是不把小爺拉上去,,小爺就敢和你耗一天,看誰鋪子撐不住先關(guān)張!”
在水里游來游去顯得愜意自在的青衣小廝朝著左岸的蜃灰鋪子大叫大嚷,,但坐在門口打盹的老翁根本置若罔聞,,好似已經(jīng)指著鼻子挑釁的青衣小廝全然不足為慮,甚至還沒有身側(cè)竹幾上的一碗白湯米粉重要,。
“……大伙快來看啊,,老家伙欺負人吶,以大欺小,,以長欺幼,,還有沒有人管吶,世風(fēng)日下,,沒天理啊……”
青衣小廝在水中鬼哭狼嚎,,從此路過的游人不過駐足圍觀,看上兩眼便抽身離去,,這類狗屁倒灶的小事,,能有什么意思?
鋪子里的秀美女子一如既往靜靜站著,,面無點滴悲喜,,除了偶爾給老翁溫?zé)崦追郏溆鄷r間就像一根釘在地上的人偶,。
對于水里吵吵嚷嚷的挑釁小廝,,她從未真正看過半眼。
眼看駐足圍觀的過往游人愈來愈少,,青衣小廝也覺察到事情的形勢正在悄然發(fā)生著變化,,當(dāng)然這種不利的變化于他而言,無非最壞結(jié)局是舍得一張臉面而已,,又不足以致命,。
終歸來說,問題不大,。
心中做出預(yù)判后,,青衣小廝便鳧水游到岸邊,手腳麻利爬上岸,,先跳腳將耳朵里的水抖出,,又將濕漉漉的青衣脫下罩在頭上,只穿著一件紅肚兜,,卻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大搖大擺一路回了自己的胭脂鋪子,。
從門檻跳進自家鋪子,青衣小廝便抬手將頭上的青衣丟了出去,,雙臂環(huán)胸,,猶如得勝將軍一般,望向?qū)Π赌莻€打盹的老翁,然后點點頭,,自言自語道:
“平分秋色,,不分伯仲,好是一場蕩氣回腸的惡斗,,幸不辱命,,幸不辱命吶!”
驀然,,打盹的老翁睡意全消,,抬眼望向?qū)Π叮瑳_著那塊上書寵魅二字的匾額笑了笑,,喃喃道“鼠輩就是鼠輩,,想看就光明正大地看,鬼鬼祟祟,,令人厭惡,!”
老翁話音未落,匾額上亮起的一抹隱晦光暈便徐徐散盡,。
剛自我點評完的小廝心神得意,,神清氣爽,正要回屋午睡,,養(yǎng)精蓄銳,,卻無意瞧得被他稱呼老家伙的“大敵”活了過來,好似在遠遠打量自己,,這一瞧不打緊,,卻是猶如一記雷霆萬鈞的劍斬,將內(nèi)心剛建立起來的那一點“自信”瞬間劈了個土崩瓦解,!
只穿了一件紅肚兜的小廝猝然連連后退,,手捂眉心,臉色紙白,。
自眉心開始,,出現(xiàn)一條歪歪扭扭的蛛絲細線,向下無限蔓延,,似有一裂到底的勢頭,。
“牡丹,他沒幾天光景可熬了,,你的好日子就快到了……”
小廝頭上一直插戴的牡丹花微微晃漾,,落下兩片花瓣,觸地瞬間化為湮粉,。
臉色白紙的小廝聽罷,,先是一驚,,繼而仰頭大笑,一手叉腰,,一手遠指對岸,,涕淚橫流笑道:
“老不死啊,,你快了,,哈哈……”
坐在門前的怪老翁罕見翻翻眼皮,對清晰落入耳畔的嘲諷卻依舊無動于衷,,只是于心底平靜無比回了一句:“我會拉一個墊背的,!”
申時,落火的天氣好算多了一絲清涼,,納涼的游人也漸漸從茶館酒樓中走了出來,,街上開始恢復(fù)喧囂。
說書已經(jīng)告一段落,,尤云松從茶館掌柜手里領(lǐng)了辛苦費,,開開心心走出茶館,打算去找家酒樓犒賞一下自己的五臟廟,,但走出一段距離,,便覺出不對勁來,回頭望去,,赫然有些愣住了,!
“走,那邊說話,!”
尾隨之人點點頭,,又指了指幾步外的巷子,率先走了過去,。
尤云松遲疑一下,,掃量一眼四周亂哄哄的游人,又摸了摸腰側(cè)藏掖的短刀,,這才跟了過去,。
“你好,一條大河波浪寬,,風(fēng)吹稻花香兩岸,!”
“你好,我家就在岸上住,,聽?wèi)T了艄公的號子,!”
“惡人楂!”
“修羅松,!”
“這次任務(wù)是加大宣揚攻勢,,盡可能將虎頭寨昔日所作所為曝光于眾,,為即將進行的討伐行動爭取有利環(huán)境,修羅松兄弟,,你的上一個任務(wù)完成的很棒,!”
“惡人楂,你確定扁豆確定了,?”
“修羅松,,請你相信扁豆的決心!”
“呃,,好吧,,是我冒昧了……”
“修羅松,請你盡快將任務(wù)下傳,,據(jù)扁豆回信,,東邊局勢變化很快,我們要盡可能爭搶每一分一秒,,討伐虎頭寨不過是小小的一步而已,!”
“請惡人楂代為轉(zhuǎn)達,就說修羅松不會辜負扁豆的厚望,!”
“辛苦,!”
“一切會變得更好!”
“一切會變得更好,!”
望著綽號修羅松的尤云松快步穿過巷子,,身影消失在巷子拐角,綽號惡人楂的山楂輕輕吐了口氣,。
從修羅松臨走前遞來的一條咸魚嘴里扣了兩下,,手里多出一張腥味十足的紙條,視線在上掃量一眼,,向街道走去的山楂在途徑一座打鐵鋪時,,隨手將紙條丟進熊熊焚燃的火爐中,徹底化為灰燼,。
從最近收集的諸多訊息來看,,西南方向的第一勢力臭魚幫蠢蠢欲動,已經(jīng)要向大妖佞樺俯首稱臣,!
回到客棧,,山楂三人便匆匆收拾好行禮,打道回府,,從西南方向傳來的訊息,,已經(jīng)預(yù)示著暴風(fēng)雨正徐徐壓來!
形勢間不容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