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絕望1
每次從花間集回來,,楊玉清腦海中電光火石的閃念多如牛毛,,就好像一個深黑的淵底,,有剎那閃電的照亮,,但終歸又復(fù)于黑暗。她想抓住那瞬間的閃亮,,看看究竟是什么,,終究抓不住。
楊玉清一直是一個過度念舊的人,。少女時代的日記,,暗戀時期的點滴,戀愛期間的電影票,、車票,、游樂場票、景點票,,每次生日、紀(jì)念日,、各種節(jié)日的卡片,、禮物、留言,,從檢查得知兒子王跳跳的到來,,到整個孕期的日記、產(chǎn)檢記錄,、各種B超照片,,這些年婚姻中的各種票據(jù)、禮物卡……別人棄如蔽履的東西,,她像寶一樣收集,,十足一個囤物癖。尤其在這新人歡笑舊人哭之后,,換作正常人,,早把這些東西當(dāng)作最惡心人的垃圾扔了,她偏不,,還按著時間軸的順序,,歸置得整整齊齊,,要不怎么說她收納的技能真是一流。
王跳跳上高中后,,周末常常補課,。楊玉清突然多了很多獨處的時間,一個人哪兒也不去,,就蜷縮在這滿屋的舊物里,,帶著霉味的憂傷,像是蜘蛛網(wǎng),,落在她身上,,濕濕的粘粘的,縛了一層,,又一層,。
不是肝膽俱裂,也沒有了鮮血淋漓,,就像整個世界都進入梅雨季,,頭頂都是鉛灰的雨云,周身都是粘乎乎的空氣,,放眼望去,,是一張老照片,破敗,、黑白,。
楊玉清好歹也是號稱唯美食與良辰不可辜負(fù)的人,漸漸地,,從離婚的應(yīng)激期好像是走出來了,。可是,,卻莫名其妙失去了食欲,。
以前,看到有人因為情緒低落吃不下,,楊玉清很難感同身受,,心想:再難受,有好吃的,,那胃和唾液總會不聽使喚吧,,這是生理需求。在她自己的經(jīng)驗來看,,偶爾,,不管是情緒低落了還是憤怒了,她反而更能大吃大喝,雖然味覺似乎不像平常那么能享受美食,。
現(xiàn)在不一樣,。她的胃好像靜止了,沒有一點活動,,或者說死亡了,。既沒有正常時間間隔之后的饑餓感,也沒有空置太久胃酸的那種燒灼,,一天,,二天,一個周末結(jié)束,,要上班了,,她昏天黑地地睡,胃仍舊沒動靜,。試著坐起來,,頭暈乎著,她看著鏡子里蠟黃的臉,,向領(lǐng)導(dǎo)打電話請了三天假,。她估摸著,能花三天時間調(diào)整好自己,。三天,,四天,胃仍然沒動靜,,甚至感覺不到久餓的那種痙攣,。她從床上爬起來,胃部的整個肚子像有把火在燒,,卻還是不餓,。
身邊的人也忽然遠(yuǎn)了。楊艷麗花式炫耀的朋友圈一下子沉默如石,,死寂著一點動靜也沒有。偶爾,,兩人通個電話,,盡是難以言說的沉默,似乎就為了聽一下對方的呼吸,,證明都還活著,。天馬行空、六親不認(rèn)的林小西,,最近也頗有些焦頭爛額,,她媽媽的病一直曲折地每況愈下,她不得不把所有假期都用在從工作單位到媽媽那里往返的路途上,以及照料老人的病榻前,。請了護工,,但很多細(xì)節(jié)還是希望自己親手去做。而且,,人往往覺得越稀少的東西越珍貴,,何況是至親的陪伴。想來,,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不在,,人生只剩歸途,,是有著怎樣厚重的悲涼啊。
楊玉清很久沒看見她了,,也下意識在回避她,。偶爾看她那么閑云野鶴的人,額頭沁著細(xì)汗地跑來跑去,,心里總有不忍,,再讓自己拖累她,恐怕就只會歉疚,。
王跳跳回家,,是楊玉清唯一有點活力的時候。強顏歡笑,,買菜做飯,,給兒子做些好吃的。做好了,,默默地看著兒子吃,。有時,王跳跳會問:“媽,,你怎么了,?”楊玉清會淡淡地回:“有點累?!?p> 她是真的感覺累了,,不是身體上勞作之后的累,是心累,,筋疲力盡,、想長睡不醒的累。
每天上班,,她像個行尸走肉一樣,,一聲不吭,,辦公室寂靜無人,門可羅雀,,她像是被打入冷宮的過氣妃子,,寂莫了千年,走在陽光下,,身上都罩著股寒氣,。平時,安靜看書的日子一去不返,,最喜歡閱讀的,,最喜歡的那些書,擺在面前,,她一個字也看不進去,。那么,是在想心事嗎,?也不是,,她如枯石坐在那里,發(fā)呆,,什么也沒想,,空空地,虛無地,,什么也沒有,。沒有過去的記憶,沒有今天的惦念,,沒有明天的計劃,,沒有情緒,沒有思維,,亦沒有行為動作,。
如果真的有點什么,那就是長久地混沌空白之后,,閃入腦海的四個字:萬念俱灰,。
日復(fù)一日,又到暑假,。王永富打來電話,,這是兩個人老死不相往來之后這么久的第一個電話,說話謙遜了很多,,首先表達了很久不見兒子,,畢竟是父子,,很是想念的意思,,隨后說了些一個人照顧兒子很辛苦,,表示了感謝,其次又客套地表示了沒有很好盡到一個父親的責(zé)任的歉意,,最后把主題拋出來,,高中學(xué)習(xí)不能放松,兒子自己又肯努力,,想在暑假報個輔導(dǎo)班,,就此征詢一下意見。
楊玉清聽他羅里羅嗦講了一大堆,,他話音一落,,靜默了很久,很費勁地拉回自己的意識,,只應(yīng)了一個字:“好”,。掛了電話。
給兒子收拾東西,,送兒子去封閉式輔導(dǎo)班,。王永富開車接的王跳跳,只在樓下等,,楊玉清也只送兒子下樓,,兩個人并沒有碰面。送兒子走,,楊玉清摩挲著他的頭,,很久,像是再也見不到兒子一樣,??此麧u遠(yuǎn)的身影,楊玉清又喊回他,,卻也沒有什么事,,就是突兀地抱住他,緊緊地抱著,,像是訣別,。
兒子一走,楊玉清的生活又進入一種模式“暗無天日”,。躺著,,不吃不喝,但也沒睡,。什么也沒干,,什么也不干,把自己躺成一片腐朽的樹葉,。也不洗澡,,也不刷牙,,也不洗臉。
偶爾,,有點意識的時候,,她想自己應(yīng)該是得了抑郁癥了。但又轉(zhuǎn)念,,去他媽的抑郁癥,,那也不過是人們編造出來的一個概念,有什么意義呢,?
是的,,有什么意義呢?吃飯,,有什么意義呢,?工作,有什么意義呢,?結(jié)婚生子有什么意義呢,?誰也逃不開生老病死的循環(huán),一切都是枉然,。
我這是在僻谷嗎,?楊玉清自問。楊玉清沒有體驗過僻谷,,只是身邊有同事去參加過這樣的活動,。而參加的目的,也不是為了參禪悟道,,時下火熱的僻谷班,,不過是貪生怕死的現(xiàn)代人追求長命百歲的一種養(yǎng)生之道,或者干脆被鼓吹為營養(yǎng)過剩,、四肢不勤的現(xiàn)代人減肥的一種手段,。
在僻谷的餓中,需要代餐,,需要意念,,需要調(diào)動一切能量去應(yīng)對,機體表面上看起來風(fēng)平浪靜,,內(nèi)里卻是波濤洶涌,。那么這就不一樣了,楊玉清游絲一樣的心緒輕輕掠過,。她感覺不到自己還是一個活物,,就像變成了一張桌子,一面墻,,一塊石頭,,從里到外,,巍然不動,不具備一點有機體應(yīng)該有的生命的跡像,。
據(jù)說有人做過一個實驗,當(dāng)一個人完全被剝奪了睡眠和一個人完全被剝奪了食物時,,哪種情況下活得更久,。據(jù)說,結(jié)果表明,,被剝奪了食物能活24天,,而被剝奪了睡眠只能活7天,可見,,睡眠更重要,。
也許,正是基于這個原理,,楊玉清不吃,,但黑白顛倒地睡,偶爾醒轉(zhuǎn),,意識清醒一點,,似乎覺得晝夜又更替一回,就用指甲在墻上劃一道痕跡,,她也不明白,,自己是不是潛意識里,想試驗一下,,自己能堅持幾天,。
有一個時刻,她覺得自己終于解脫了,,從肉身中解脫了,,變得很輕,飄起來在半空中,,然后,,像一個旁人一樣看著躺在床上的自己。漸漸地,,自己越來越輕,,越飄越高,不再能觀看,,不再有感知,,幻化成輕煙,歸于虛無,。
她就像在做清醒夢一樣,,還有一絲意識在問:這是以前了解過的瀕死體驗嗎,?
又會有一個時刻,緊閉雙眼的視閾里,,看見一團光明,,那樣的光明里,看不清有些什么,,就是像吸鐵石一樣,,吸引人走進那光里。這是回光返照吧,。楊玉清仍然有一絲意識自問,。
終于,她的意識完全墜進了黑暗,。有位哲學(xué)家說:出生之前,,死亡之后,都是永恒的黑暗,。
她以為,,這就是她的終點。直到她再次睜開眼睛,。她爬起來,,喝了幾口水,又扯了一塊面包屑泡在水里,,伸直脖子咽了下去,。她搖搖晃晃走幾步,又躺倒在沙發(fā)上,。
正當(dāng)她想再次掙扎扶著沙發(fā)站起來,,門轟隆隆響起來。不是敲門的咚咚聲,,是被大力砸的聲響,。愣怔之間,有人破門而入,。
是楊艷麗,。“小清,?!彼@呼一聲,帶著哭音,。
“小西打電話,,你沒接,她就一直打,又給我電話,,我也一直打,,還是沒人接。一直敲門,,沒人應(yīng),,我就打人砸門了?!睏钇G麗一連串急聲說,,一邊打量她。
楊玉清土黑色的臉,,眼眶深深凹陷下去,瞳孔像是死后的魚,,蒙著一層死白的膜,,身上的衣服揉得又皺又臟,帶著一股精神失常的人身上會有的油餿味,。
楊艷麗扶住搖搖晃晃的她,,像剛剛鉆出雞蛋殼的雞雛。打發(fā)走砸門的工人,,楊艷麗一轉(zhuǎn)身,,看她一摸嘴唇,整整一層頭皮屑一樣的白膜脫落下來,,她額頭上滲出一層油汗,,看起來快虛脫的樣子。
楊艷麗打了120,,麻利地收拾一個換洗衣物,、生活用品的包裹,跟車去醫(yī)院,。
打了三天的營養(yǎng)針,,楊玉清才終于能進食一點流食。在她的堅持下,,楊艷麗誰也沒說,,也不敢告訴林小西。
天天醫(yī)院家里兩頭跑,,除了悉心照顧楊玉清,,楊艷麗多余的一個字也沒有說。能說些什么呢,?說什么都是多余的,。姐妹倆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彼此對對方心如明鏡,一清二楚,,那種深深的懂得,,只一個眼神,已經(jīng)勝過千言萬語,。
楊艷麗一天比一天不敢去看楊玉清的眼睛,。那眼睛里,不是一個人想尋死的那種絕望,,不是哀莫大于心死的哀傷,,不是萬念俱灰的枯寂,而是,,明明近在眼前的一個人,,你卻覺得她越來越遠(yuǎn),每一分每一秒,,都在遠(yuǎn)離,,都在轉(zhuǎn)身,都在告別,。
楊艷麗想用什么法子抓住她,,她拼命講小時候姐妹倆的舊事,講林小西,,講王跳跳,,甚至講王永富和曾麗麗,可是,,楊玉清一直是那副樣子,,情緒沒有一絲變化,表情沒有一絲波瀾,,像是在聽陌生人,,甚至嘴角還帶著一絲得體而恭謹(jǐn)?shù)男σ狻?p> 楊艷麗的心撕裂般的疼,就像失去了親人,。她知道,,楊玉清不會去尋死,可是,,她也知道,,也許,她會做出比尋死更無法挽回的事,。她無法想像她會做些什么,,她只希望那一天來得慢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