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后,,太平天國事跡開始得到正面評價,,但是因為已掩跡近五十載,真相浩渺難尋,,又不乏借以發(fā)揮者,,以致許多史料真?zhèn)坞y辨,譬如翼王石達開的詩作,,傳說就有不少乃梁啟超等人所為,,但今廣西宜山白龍洞壁上所刻落款“翼王題”的詩,,據(jù)考乃是真跡,,今錄于下,以感英雄不凡氣魄也:
挺身登峻嶺,,舉目照遙空,。毀佛崇天帝,移民復(fù)古風(fēng),。
臨軍稱將勇,,玩洞羨詩雄。劍氣沖星斗,,文光射日虹,。
且說譚鐘麟本意走淮河從河南汝南府或南陽府一帶繞過正在交戰(zhàn)的德安、漢陽、武昌一帶,,好回湖南,,但聽聞河南捻軍也是勢大,朱教玉又因救命之恩,,十分惦念翼王的消息,,遂決定抄近路,自安徽六安,、霍山一帶繞過廬州府,,從安慶直下江西。六安棄舟后,,兩人曉行夜宿,,八月廿九日已入安慶府境內(nèi),再行一天,,抵達太湖縣的小池驛,。詢問當?shù)剜l(xiāng)民得知,此處離太湖縣城與潛山縣城均三十里,,距安慶百里,,自唐朝就設(shè)了驛站,歷來就是個兵家必爭之地,,鐘麟觀此地方,,山水相繞,谷崗層疊,,端的是一個駐扎部隊的好場所,,將來少不得要有一番爭斗。果然三年之后,,湘軍與太平軍大戰(zhàn)于此,,鮑超的霆軍先吃敗仗,后在多隆阿等的援救下,,反敗為勝,,使英王陳玉成吃了大虧,一舉改變了戰(zhàn)守形勢,,后話暫且不表,。
單說兩人覓了住處,飲食一畢,,鐘麟就臥床休息,,教玉乃練武之人,精力遠勝鐘麟,,還想再打聽一番翼王的消息,,就獨自外出了。天漸大黑,鐘麟睡意朦朧,,剛要閉眼,,教玉忽然閃進,掩好門后,,低聲對鐘麟道:
“文兄說巧或不巧,,方才見河對面山崗上有燈火,似有軍隊駐扎,,就悄悄摸過去,,果然是太平軍將領(lǐng)路過,愚弟守了一刻,,聽見放哨的人說帳中之人正是翼王石達開,,欲往太湖有事,當時就想入賬拜見,,但是一想文兄還在惦念,,就先回來說一聲,倘若教玉一去不回,,文兄就只好自己先回茶陵矣,。”
“孤身犯險,,這又何必,?”
“唉,愚弟之命本是翼王所救,,就算陷在帳中,,也算因果輪回,何況翼王當年既能相救,,如今應(yīng)不會為難也,。”
“如今東王已死,,勉兄可是打算再入太平軍中耶,?”
“那如何可能,文兄亦是教玉救命恩人也,,教玉身受師傅大恩,,還有俠兄、季兄,、文兄等情誼,縱是萬死,,也絕不可能刀戈相向,,文兄怎會有此疑慮?”
“哈哈,愚弟與勉兄乃是意氣相投,,視若同胞,,方才亦是玩笑而已,不過,,勉兄執(zhí)意要赴翼王大帳,,愚弟怎忍獨自茍安,不如一同前去怎樣,?”
“萬萬不可,,令慈猶不知福禍,而今或正望眼欲穿,,且文兄還身負季兄重托,,身為天子門生,豈可孟浪也,?”
“哈哈,,勉兄既能去的,愚弟有何去不得,?大丈夫遇事自當果斷,,豈能瞻前顧后,猶豫不決,?這幾日我等所過地方,,多有太平軍盤踞之處,并未見彼等如何濫殺無辜,,甚至不見其欺凌百姓,,想必是這翼王治軍有方,不瞞勉兄,,兩年之前愚弟即想見見這位翼王,,如今有此機會,豈可放過,?!?p> “文兄可是想趁此機會,勸翼王投靠官軍耶,?教玉奉勸還是莫要多想,,翼王此人,最是忠肝義膽,,絕無反水可能矣,。”
“不試過焉能知道,?倘此事能成,,對百姓,,乃至對國家、民族皆是大幸,,與此相比,,鐘麟一身安危又何足掛齒矣?縱是家母知道,,亦不會怪罪愚弟不孝也,。”
教玉見鐘麟堅決,,知道就算自己放棄去見翼王,,恐怕也難以阻攔他去,只好再細談應(yīng)對,,兩人商量之下,,恰好教玉包袱之中有師叔送與師傅的一身道袍,遂決定扮作出家之人,,鐘麟同房主借了一套舊衣,,扮作仆侍相隨,兩人打扮一畢,,對視大笑,,遂出門而去,教玉之前已探過路,,自木橋渡過小河,,不久就能看見一處大帳扎在山崗上,火光騰閃,,看的清周圍幾十個抱火槍的兵士在不停的巡邏,,鐘麟跟隨教玉到了一定距離后停住,只聽教玉高聲喊:
“敢問天兵,,此處可是翼王殿下大帳,?貧道乃翼王好友,來此相訪也,?!?p> 巡邏的兵士馬上警覺起來,槍口齊對了二人,,兩人將手張開,,示意沒有任何武器,方漸漸走近,,十來個人已將其圍在中間,,為首一人道:
“你這個道人,果真是我們殿下的朋友,?我們殿下不喜佛道,,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你要是清妖的細作走狗,,就趕緊招了,,免的一會兒動起刑來受苦?!?p> 教玉淡淡一笑,,鎮(zhèn)定道:
“煩請這位天將通報一聲,就說一位姓朱的朋友不忘當年蓑衣渡的恩情,,前來拜訪,,看看殿下如何說吧?!?p> 那人聽了不像有詐,,就命其余的人看好二人,往大帳而去,,不多時,,出來道:
“我們殿下同意見你,不過我們?yōu)榱说钕碌陌踩?,要搜你們的身,,你們是殿下的朋友,可不要怪我們,?!?p> “這是自然?!?p> 說罷兩人同時將雙手舉起,,那人施了一下眼色,有兩位兵士上前來,,仔細摸過一遍,,均搖了搖頭,那人才放心下來,,神情也緩和了許多,,道一聲“得罪”,再道一聲“請”,,便在前面引路,,鐘麟觀察周邊營帳數(shù)目,估計至少有七八百人,,為了避免誤會,,也不敢多看,兩人跟隨進了大帳的門,,便是一條猩紅的長氈,,盡頭一處書桌,,一個人正在燈下讀書,鐘麟往前幾步,,凝眼望去,,只見這人便裝而坐,生的面皮略黑,,濃眉大眼,,鼻翼堅挺,嘴唇薄而剛強,,面上胡須還不甚濃密,,看上去最多二十六七的年紀,一頭黑發(fā)束在背后,,顯然已是多年未剃了,,鐘麟料想此人就是翼王石達開,不過之前想象他一定長得面相兇蠻,,否則何以統(tǒng)帥千軍,,將曾國藩,、胡林翼等人打的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就連左宗棠都暗自忌憚,沒想到如今看到,,卻是一個書生一般,,臉上雖有些須戚容,但絕不失風(fēng)采,,暗嘆倘若當初左公選擇了太平軍一方,,沒準他們早就是至交好友了。思籌間兩人已到書桌跟前,,領(lǐng)路之人報一聲,,見這人點頭,退了出去,,只見這人大約又看了兩行字,,方抬起頭來看向兩人,目光炯炯,,六目對視片刻,,那人站起身來,抱拳道:
“果然是朱兄,,一別這許多年,,沒有消息,可是別來無恙,?”
教玉抱拳答禮,,鐘麟仆從打扮,,束手一旁,先見這人手不釋書,,又聽其說話文質(zhì)彬彬,,甚有好感。只聽教玉道:
“托殿下的福,,總是有驚無險,?!?p> 當下將自己被鳳棲觀道長所救然后修道學(xué)武一段約略講述,,當然隱掉了左公等事,只說打算自山東回湖南,,路上聽說一些消息,,甚是惦念,遂冒昧來訪等語,,石達開聽了點點頭,,邀到旁側(cè)的座椅上,著仆從上了茶,,并囑咐沒有吩咐不許入內(nèi)后,,方開口道:
“朱兄所聞并非虛言,早年本王就勸東王待下屬不能過于苛刻,,做事不要太絕,,當初為朱兄通信亦是出于此心,只可惜未能保全令尊,,未想到東王每每嘴上答應(yīng),,卻總又我行我素,惹得人人怨憤,,還好他處事基本公正,,天國大業(yè)又多危急,眾人也就敢怒不敢言,,可是這次擊潰江南大營后,,他還非要封什么萬歲,唉,,之前他雖只尊為九千歲,,可一切軍國大事,已是乾綱獨斷,,與萬歲有何分別,?這樣將天王逼到死角,事實上卻又毫無防備,,豈不是自尋死路,,要說天國的基業(yè),,非東王難以奠基,可如今兄弟相殘,,正是令親者痛,、仇者快也?!?p> 鐘麟聽石達開絕口不提自己的遭遇,,更是暗暗贊嘆,或許教玉也是心有靈犀,,就問道:
“聽說殿下府上亦遭受大厄,,殿下也差點遇險,不知是否屬實,?!?p> 石達開聞言長嘆一聲,眼角已見淚光,,沉默了片刻才道:
“這姓韋的是殺紅眼了,,當初天王密召我倆,商討對付東王之事,,本意只是控制東王,,不行殺戮,畢竟是當初一起吃苦的老弟兄,,就算要殺,,最多不過三兩人而已,誰曾想姓韋的與秦日綱糾纏到一起,,把天京殺得人人自危,,本王匆匆趕回天京,見那么多的好兄弟含冤而死,,是有些不滿,,說話激烈一些,未曾想姓韋的連本王都想除掉,,朱兄聽聞,,大致沒有差池,唉,!本王至今難以釋懷,,更有手下的將領(lǐng)內(nèi)心不平,紛紛建議本王帶兵攻打天京,,可是本王要是真的攻打天京,,無論打不打的下,與姓韋的又有何區(qū)別矣?”
鐘麟脫口贊道:
“果然是忠義之士,?!?p> 說完方覺失言,自己本是仆從打扮,,此時哪有資格開口,?果然石達開目光盯上了鐘麟,只把鐘麟看的拘謹不已,,但石達開不開口,,教玉欲要開口又不知如何說話,一時三人僵了下來,,只見石達開臉上顏色本已大變,,轉(zhuǎn)而又趨于平和,良久方對鐘麟道:
“這位先生不像仆從之人,,請恕本王眼拙,,難道是清妖派來說降本王者也?朱兄好像瞞了本王什么,。”
教玉與鐘麟同時站起,,一齊抱拳,,教玉道:
“殿下莫要誤會,這位朋友的確不是仆從,,本乃與在下結(jié)伴同歸湖南,,因早就仰慕殿下風(fēng)采,非要一睹為快,,才出此下策,,還請殿下莫要責怪?!?p> 石達開微微一笑,,復(fù)又搖頭道:
“兩位請坐,其實就算是清妖派來說降的,,本王也能理解,,朱兄就不必多做托詞矣?!?p> 教玉本就不擅言辭,,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只好訕訕的坐下,,鐘麟見自己已被石達開看穿,,反而不再慌亂,抱拳道:
“殿下乃忠義之人,思勉兄也絕非見利忘義之輩,,我二人如此打扮,,出于無奈,但也絕非受他人指示而來,,在下茶陵譚鐘麟,,新入翰林院讀書,因家母抱病而回湘探親,,兩年前在皖北見過殿下的安民告示,,深知殿下愛民如子,就已仰慕,,只可惜無緣拜訪,,如今借思勉兄方便,一遂心愿也,?!?p> 石達開冷冷道:
“這么說來,莫非你一個堂堂翰林,,竟肯投入到我們長毛的陣營,?”
鐘麟見石達開說的如此直白,知道旁敲側(cè)擊亦無濟于事,,念下遂道:
“殿下誤會矣,,在下仰慕殿下的忠義,卻并未打算投身軍營,,只是想與殿下論些眼前形勢而已,,不知殿下可愿一聽?”
“不過還是說降之詞,,你倒是說來聽聽,。”
鐘麟遂將眼下與太平軍鷸蚌相爭,,恐為夷人得利等觀點和盤托出,,想激發(fā)石達開的民族氣節(jié),方有說服可能,,卻見石達開認真聽完,,呵呵一笑道:
“說法固然不錯,你一個讀書之人能有這般見識也是難得,,本王更非混不講理之人,,不過你這種論調(diào)也能為我所用,你若打算勸我放棄與清廷為敵而一致對夷,,與入我陣營,,一致對夷,,又有何區(qū)別也?”
“殿下果然英明,,其實在下還真的動過心思,,不知殿下可曾記得,三年前曾派人送書湘陰左季高,,彼時在下恰與左先生同在山林,,只是太平軍不信佛道儒,我等皆是讀書之人,,怎能污毀至圣先師也,?天下大多讀書人恐亦不會,而且左先生已經(jīng)預(yù)料到天王與東王必有今日之爭,,恐難以速定寰宇,,才選擇出山助守長沙也?!?p> 石達開嘆息一聲道:
“左先生的確有才干,,如今雖為幕賓,恐亦是我軍中最忌恨之人,,當初如若為我所用,,可能如今大事已成,也就不至于出現(xiàn)天京之慘劇矣,?!?p> “非也,殿下也知,,東王功高蓋主,早是天王心頭大患,,之前朝廷在金陵南北各設(shè)大營,,戰(zhàn)事緊急,非東王無以統(tǒng)籌,,倘若湘鄂贛戰(zhàn)事順利,,恐怕如今之慘劇只會更早出現(xiàn)也?!?p> 石達開皺眉不語,,顯是默認了鐘麟的說法,片刻之后忽又面帶堅毅道:
“眼下天京雖是受損,,但我各處軍力仍然完備,,清廷所謂江南大營,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只要天王能擒殺姓韋的,,安撫軍心,政令統(tǒng)一,本王坐鎮(zhèn)安慶,,上援武昌,,有的一爭,至于曾國藩在南昌不過是困守而已,,敗軍之將,,不足掛齒,我天王騰出手來,,再派才干之人經(jīng)略閩浙乃至兩粵,,未嘗不能困斃湖南,至?xí)r再興兵北伐,,看清廷還拿誰來阻我兵鋒,。”
“可是殿下也不知道天王與北王之爭孰優(yōu)孰劣,,萬一天王遇害又該如何,?”
“他敢,姓韋的不過在天京囂張而已,,倘若本王提兵回京,,要他的人頭并非難事?!?p> “就算一切如殿下所料,,可天王前有東王之鑒,后有北王之轍,,還能對殿下信任如初否,?倘使心有猜疑,恐怕對殿下更多防范,,至?xí)r殿下還能否得償所愿,,早已難料也。更何況,,東王乃天父附體,,如今驟然升天,天兵在外征戰(zhàn),,不知還能勇猛如初否,,東王才干,又有誰能替代也,?”
石達開再次沉默下來,,良久方道:
“本王一介布衣,十七歲得天王與南王垂顧,,使領(lǐng)一軍,,二十一歲封王賜爵,,得受如此地位,而今早就視生死如常,,之后縱是粉身碎骨,,又有何怨言也?”
“可是殿下也心存華夏,,痛恨夷人欺凌也,,如此執(zhí)著,與百姓何益,,與我族又何益也,?”
石達開忽然怒道:
“本王降了清廷就沒有夷人欺凌耶?我天國至少還能禁絕鴉片,,你們清廷做的到,?讓本王指望一群吸著鴉片的敗類抵御外辱?”
鐘麟見石達開動了情緒,,知道自己的語言已然生效,,遂也大聲道:
“從林文忠公開始,早有有識之士見到鴉片之害,,只要朝廷能選用賢能,,我等齊心協(xié)力,縱是不能對抗夷人的堅船利炮,,至少死而無憾也,,可如今我等自相殘殺,徒讓夷人笑話也,?!?p> “選用賢能?以科舉耶,?先生倒是成了翰林,,左季高先生還不是敗了三四回?若非戰(zhàn)亂,,如今怕是只能在柳莊種田矣!家?guī)熌耸浅⒖瓶嫉奈渑e又能如何,?還不是受盡滿人欺壓,,孤寂終生?本王也讀書,,方才還讀孔夫子的書,,可倘沒有天王垂顧,我石達開此生不過是貴縣一介農(nóng)夫而已,,孔夫子的書讀了幾千年,,賢能之人史書都載不完了,,為何現(xiàn)在卻為夷人欺辱而無還手之力?”
鐘麟沒想到石達開能如此反問,,這些問題也曾想過,,只是從無答案,一時無言解釋,,沉默了片刻,,還是翼王先開口,語氣已經(jīng)緩和許多:
“太平天國之事業(yè),,固然有諸多弊端,,但畢竟是種嘗試,就算失敗,,亦較默守陳規(guī),、束手無策強,天王最早就是看出了幾千年來讀書人的問題,,才學(xué)夷人之教,,本王也正是愿意如此嘗試,才絕不反悔,?!?p> “可是倘若在下一語成讖,天王已對殿下心生顧忌,,今后殿下又該如何是好,?”
“無論如何,本王絕不與天王為敵,,人生一世,,最難不過一死,本王引頸就戮而已,?!?p> “可殿下尚如此年輕,見識非凡,,一身本領(lǐng),,如此選擇未免過于悲壯也?!?p> “悲壯,?或許竟是如此,可倘若真的心懷家國天下,,在此情勢之下,,悲壯方是求仁得仁也?!?p> “可……”
“好了,,先生一番善意,,本王也不為難于你,來日見了左先生,,可托一句話,,既然道不同,本王與之,,終有一戰(zhàn)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