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豐十年閏三月廿三日,,太長寺少卿潘祖蔭上《奏保舉人左宗棠人才可用疏》,極盡褒獎之詞,,左宗棠自此深受清廷重用,,一年多即榮畀封疆,實補浙江巡撫,,不及三年授閩浙總督,,終至封侯入相,成就一代名臣,。然潘祖蔭乃極恬淡之人,,與左宗棠起初并不相識,亦無交情,,何出此疏,,歷為野史稗官所樂道,眾說紛紜,,反難采信也,,今且選潘祖蔭所作《初三夜聽雨》四句,以觀其本與世無爭之品志也:
秋聲撼枕不成眠,,忽聽瀟瀟到耳邊,。
已自無塵何待洗,偶因有漏欲參禪,。
卻說前三月已盡,,閏三月又過了數日,譚鐘麟還是不見潘祖蔭上折的消息,料定郭嵩燾行事并不順利,,就趁這天有空,,往善化會館而來,二人相見行禮客套畢,,又閑聊數句,,只聽鐘麟道:
“筠兄竟真的執(zhí)意回籍耶?如此季兄之事,,恐無人主持矣,。”
“唉,,郭某心意已決,才奏請回籍養(yǎng)病,,圣上既然答應,,已是恩遇。眼下尚未算好行程,,不過定要待季兄之事分出眉目后再動身,,文兄莫要擔心?!?p> “如此也好,,潘伯寅處,定是不甚順利也,?!?p> “然矣,上月郭某連請了潘少卿數回,,開始倒也言談融洽,,誰知一說季兄之事,這位仁兄就閉口不言,,逼的緊了就說什么不問世事,,可把人給急煞,看來此路未必行得通也,?!?p> 鐘麟沉吟了片刻,方道:
“這樣,,既然還請的動潘伯寅,,就再請上一回,如果還執(zhí)意不答應,,筠兄就說汲雅齋托之相助此事,,還望給些薄面?!?p> “這話也能有用,?”
“聽說這位老兄欠了汲雅齋不少銀子,,沒準有用矣?!?p> “可是人家去一趟汲雅齋,,豈不露餡耶?”
“哈哈,,汲雅齋的掌柜也欠了愚弟一個人情,,自會叮囑一番,筠兄且如此說來看看,,對了,,潘伯寅對季兄恐怕也不了解,不如就由筠兄先草擬一折,,至時交與他便了,。”
“擬折不難,,可文兄胸有成竹一般,,倒令郭某不解也?!?p> 鐘麟又笑了數聲,,方道:
“愚弟與這潘伯寅雖無太大交情,但是于其秉性甚是了解,,筠兄姑且試試再說,。”
“那愚弟就再試試,?!?p> 當下郭嵩燾又半信半疑的與鐘麟聊了些其他的事,鐘麟告辭回來,,第二天自悄然與鄭慶莊叮囑一番不表,,又過了十幾日,鐘麟已經有些焦躁,,這天下午從翰林院出來,,本打算先去郭嵩燾處,又怕逼的太緊反生變數,,猶豫間就踱到了琉璃廠,,老遠看見鄭慶莊在后門口朝自己示意,忙緊走幾步,,慶莊迎進了汲雅齋,,低聲道:
“潘少卿已相候多時了。”
鐘麟聞言大喜,,顧不得搭話,,朝慶莊拱了一下手就往后堂奔去,只見一位文士正坐在書桌旁飲茶,,正是潘祖蔭,。他見有人進來,立即站起身來,,等看清是鐘麟,,就怔在了那兒,原來這兩人之前本在翰林院經常相遇,,雖算不上深交,,但也有一點師生的名分,鐘麟忙抱拳作了一個深揖道:
“在下譚鐘麟拜見老師,?!?p> 潘祖蔭見鐘麟禮大,忙攙了起來:
“怎么會是譚編修,?譚編修即是這汲雅齋的主人,是潘某的大恩人,?”
“此事說來話長,,從前隱瞞種種,還望老師恕罪,?!?p> 潘祖蔭又愕了片刻,才回過神來,,隨即道:
“什么老師不老師的,,譚編修乃是家兄(潘祖同)同年,于我潘家有恩,,在下該稱呼恩公才是,。”
兩人又推托客氣了數番,,潘祖蔭定要以平輩稱呼,,鐘麟畢竟比潘祖蔭大了近十歲,也就不再堅持,,當下兩人重又敘禮答拜,,坐定,鄭慶莊親自獻了茶后退出,,鐘麟道:
“此茶乃是譚某家鄉(xiāng)的洮水翠芽,,雖然不比西湖龍井,但也略帶幾分春意,請伯寅兄嘗嘗,?!?p> 潘祖蔭抿了一口,咂了幾下嘴,,方道:
“不錯,,不錯,果然別有洞天,,潘某雖早知文卿兄乃三湘才子,,今日才知還是茶祖同鄉(xiāng)也,如此說來,,文卿兄也是這左宗棠先生的好友,,才同郭先生一起保舉也?!?p> “哈哈,,既然伯寅兄早已看穿,譚某也就不再相瞞,,左宗棠乃是譚某平生第一至交,,否則也不至于非要勞煩伯寅兄矣?!?p> “原來如此,。”
當下鐘麟又將左公七八年來的行徑約略敘說,,也時時流露對現今內外困頓之憂心,,潘祖蔭雖然功名心淡,但畢竟年方而立,,聽得已是豪情干云,,連連擊掌叫好,不覺天色已黑,,慶莊自叫了七八樣葷素,,親自擺在后堂,鐘麟遂邀祖蔭坐定,,飲了三盅才道:
“如今左公得罪的雖是官制軍,,但老兄也不必擔心惹上麻煩,京城之內,,早已謀劃穩(wěn)妥,,如今只欠老兄之清望也,老兄只要肯上這一折,,則一切都將水到渠成,,今后我三湘士子,,都將視老兄為恩人,定然再有回報也,?!?p> “文卿兄哪里話,此前潘某深受文卿兄照顧,,雖一直不曾挑明,,但如今既已明了,莫說是已打點妥切,,就算因此為滿人權貴報復,,亦是在所不惜,何況左公乃匡時之才,,潘某向圣上舉薦如此俊賢,,本是榮幸,莫說是遞一道折子,,就是連上三道五道,,潘某也要為天下爭個說法也?!?p> “哈哈,,伯寅兄果然痛快,來來來,,譚某再敬老兄一杯,。”
兩人舉杯一飲而盡,,鐘麟問道:
“郭先生說是已擬好草折,不知老兄可曾見到,?”
“此折恰在潘某懷中也,,等明日潘某謄抄一遍,就遞上去,?!?p> 說罷自懷中取出一疊紙,鐘麟展開,,只見上面寫道:
奏為敬陳管見仰啟圣鑒事,。
竊楚南一軍立功本省,援應江西,、湖北,、廣西、貴州,,戰(zhàn)勝攻取,,所向克捷,,最稱得力。楚軍之得力,,由于駱秉章之調度有方,,實由于左宗棠之運籌決勝,此天下所共見,,而久在我圣明洞鑒中也,。
(此處所引為鐘麟修改增添之處,,下所引同:左宗棠之為人負性剛直,、嫉惡如仇,該省不肖之員不遂其思,,銜之刺骨,,謠諑沸騰,思有以中之久矣,。)近聞湖廣總督官文惑于浮言,,未免有引繩批根之處。左宗棠潔身隱退,,駱秉章勢難挽留,。左宗棠一在籍舉人耳,去留似無足輕重,,而于楚南事勢關系甚大,,有不得不為國家惜此才者。上年逆酋石達開回竄湖南,,(改為:上年石達開間竄該省,,)號稱數十萬眾。撫臣駱秉章因本省之餉,,用本省之兵,,數月之內,肅清四境,。蓋其時帶兵各員,,如李續(xù)宜、蕭啟江等,,皆系宗棠同省之人,,孰長于攻,孰長于守,,孰可以將多將少,,宗棠燭照數計,(而諸將已稔宗棠之賢,,樂于共事),;且地形之扼塞,,山川之險要,素所講求,,了如指掌,。故賊雖縱橫數千里,實在宗棠規(guī)畫之中,。設使易地而觀,,將有潰敗決裂,不可收拾者矣,。
今年賊勢披猖,,東南蹂躪,兩湖亦所必欲甘心之地,,不可不深計而預籌,。合無仰懇天恩,飭下曾國藩,、胡林翼,、駱秉章酌量任用,盡其所長,,襄理軍務,,勿為群議所撓,庶于楚南及左右臨省均有裨益,。臣與左宗棠素無認識,,因為軍務人才起見,冒昧瀆陳,,是否有當,,伏乞皇上圣鑒。謹奏,。
鐘麟看罷,,起身到書桌上,便增添修改了兩三處,,一來是想再解釋一下左公之處境與聲望,,二來也不愿輕辱石達開,,潘祖蔭在一旁看的連連點頭,,只見鐘麟似乎意猶未盡,又連讀了兩遍,,提筆在“不可收拾矣”之后,,寫道:是則國家不可一日無湖南,即湖南不可一日無宗棠也,。潘祖蔭見了,,急道:
“文卿兄此語未免過重,,萬一引起圣上不喜,豈非得不償失,?”
鐘麟微微一笑,,將紙壓好于書桌之上,以待墨干,,攜了潘祖蔭之手重又回到飯桌上,,見潘祖蔭還欲開口,便舉杯道:
“伯寅兄與世無爭,,未必能體會眼前形勢,,圣上乃處急需銳意進取之際,以脫當前困境,,是以絕不吝提拔賢能也,,這句國家不可一日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日無宗棠雖則看似有些大言,,但細究起來,,并無不妥,再說,,不出此驚世之語,,如何能使世人矚目也?老兄若是擔心因言獲罪,,則大可不必,,譚某豈能置老兄于不利之地也?”
潘祖蔭忙辯解幾句,,之后兩人又為郭嵩燾送的兩千兩銀票推讓一番,,鐘麟自然勸得潘祖蔭安心收下,不說當日二人飲至夜深才散,,且表次日,,潘祖蔭將鐘麟改定的折子一字不動的謄抄之后遞上,即著名的《奏保舉人左宗棠人材可用疏》,。肅順果然從中暗助,。四月初一,咸豐帝諭旨曾國藩曰:
有人奏,,左宗棠熟悉形勢,,運籌決策,所向克敵,,惟秉性剛直,,嫉惡如仇,以至謠諑沸騰,,官文亦惑于浮言,,未免有指摘瑕疵之處,,左宗棠奉身而退。現在賊勢狓猖,,東南蹂躪,,請酌量任用等語,左宗棠熟悉湖南形勢,,戰(zhàn)勝攻取,,調度有方,目下賊氛甚熾,,應否令左宗棠,、仍在湖南本地襄辦團練等事,抑或調赴該侍郎軍營,,并著曾國藩酌量辦理,,將此由六百里諭令知之。
四月十三,,曾國藩上《覆陳未能舍安慶東下并懇簡用左宗棠折》,,曰:
查左宗棠剛明耐苦,曉暢兵機,,當此須才孔亟之際,,或飭令辦理湖南團防,或簡用藩臬等官,,予以地方,,無論何項差使,惟求明降諭旨……
當時曾國藩坐鎮(zhèn)宿松,,指揮湘軍圍攻安慶,,不愿與江南大營瓜葛,前后浙江省城杭州為李秀成奔襲,,并趁江南大營派兵援救之際,,棄城全力攻打援軍,金陵江南大營遭太平軍重創(chuàng),,潰退至鎮(zhèn)江,,主將張國梁戰(zhàn)死,欽差大臣和春兵敗自殺,,兩江總督何桂清敗逃革職,,四月十九日,為挽救頹勢,,使曾國藩統(tǒng)湘軍順利東下,,咸豐帝賞曾國藩兵部尚書銜,,署理兩江總督,,欽差節(jié)制安徽,、江西、江蘇,、浙江四省軍務,,標志著湘軍成為對抗太平軍的唯一主力,次日,,接到曾國藩上述奏折后,,得知左宗棠正在曾國藩大營,咸豐帝隨即任命兵部郎中左宗棠以四品京堂候補,,襄辦曾國藩軍務,。
卻說原來左宗棠三月廿一抵達英山,閏三月廿四日于英山辭別胡林翼后,,又于廿六日抵達宿松曾國藩大營,,二十余天日日肆伴,暢談天下大勢,,曾國藩直有撥云見日之覺,,左宗棠正打算赴青草場李續(xù)宜大營考察,卻不料接家書長子孝威生病,,起初尚不在意,,就寄了些人參、阿膠,、燕窩等物,,誰知月中又接一信,似有病危之勢,,孝威年方十五,,左宗棠舐犢情深,憂心如焚,,又等不到朝廷消息,,遂于二十日,啟程返湘,,其實就在當天,,朝廷的六百里廷寄恰好發(fā)出。左公五月十六日抵達長沙,,路上已聽聞曾國藩署理兩江總督之事,,孝威病情之前已大有起色,三日后便應郭崑燾之邀到巡撫署做客,,轉寄駱秉章的欽命隨同幫辦曾國藩軍務之旨才到,,左公干脆打算在湖南停留幾月,募集一支親自指揮的隊伍,當下收集王錱舊部一千四百人,,擴充至六千人,,號曰楚軍,百戰(zhàn)之師遂成,,方家閱史自知詳盡也,。
六月石達開攻蜀,蕭啟江赴援病逝,,咸豐帝本打算命左宗棠督辦四川軍務,,左公覺得只身入川難以成事,又志在吳越,,不愿再與石達開糾纏,,遂通過胡林翼、曾國藩上奏請辭,,咸豐帝改調駱秉章任四川總督,,駱秉章還欲帶左公同去,為左公婉拒,,并推薦好友劉蓉輔佐,,最終劉蓉以諸生之身,因四川之功授職陜西巡撫,,乃是后話,,暫不多表。單說譚鐘麟一線,,因左宗棠事成,,自是數次宴請感謝潘祖蔭,終成莫逆,。譚繼洵中該年三甲第八十六名進士,,眾鄉(xiāng)誼自少不得慶賀,郭嵩燾則于四月中旬啟程南歸,,鐘麟于一切事情塵埃落定,,終能舒一口氣,輕松數日,。
然而未及兩月,,變故再生,先是咸豐十年六月十五,,英法聯(lián)軍集結兩萬余人自天津北塘登陸,,攻向大沽炮臺后路,廿八日破距大沽炮臺僅八里之外的唐兒沽,,科爾沁親王僧格林沁一敗再敗,,七月初五,,苦心經營兩年的大沽炮臺再度失守,天津隨即陷落,,三萬余清軍退守通州,,京城戒嚴,貴胄一片慌亂,,紳民四散奔逃。鄭慶莊早與鐘麟商量自保,,把汲雅齋中值錢的物件運到京郊鄉(xiāng)下保存,。下旬這天傍晚,又聽說英法聯(lián)軍已經兵臨通州,,慶莊打發(fā)走伙計,,忙同鐘麟商量:
“之前早同文兄說明,惟有盛世,,咱們行業(yè)才有利潤,,眼下京城亂成這樣,已是難以為繼,,幾年來幸有文兄信任,,愚弟也算不辱使命,賺了些錢,,幾個月來都已分別換成了幾家的現兌銀票,,總有十幾萬兩,全在這兒,,就交給文兄矣,。”
“這錢還是靜兄收下,,幾年來愚弟于汲雅齋沒有半點幫助,,反而屢屢動用賬上之資,總數早已遠超當初之本金,,這筆巨款,,乃是靜兄辛苦所得,鐘麟怎可據為私有矣,?”
“文兄哪里話,?當初咱們就已約好,慶莊作為掌柜,,每月是拿薪水的,,這錢是東家的錢生的,自然是東家的,,文兄又何必推辭耶,?”見鐘麟還要說話,忙攔住道:“其實文兄行事,慶莊固然不能全知,,但也能看個大概,,可以說幾乎沒有一事不是顧全大局也,動用銀子雖多,,但沒有一兩是為貪欲,,慶莊自愧不能做到,幾年來早對文兄敬服矣,,就說之前左公之事,,文兄殫精竭慮,還不是為國為民,!文兄常以同鄉(xiāng)王船山經世致用為念,,豈不知慶莊亦有顧亭林所謂匹夫有責之風骨也?顧亭林雖不是慶莊同鄉(xiāng),,但相距不遠,,自小濡染,與同鄉(xiāng)無異也,?!?p> 鐘麟待慶莊說完,才道:
“靜兄俠義風骨,,愚弟焉能不知,,只是這錢在靜兄之處,可以生錢,,就算眼前生意難做,,但總有時運轉變,還能派上用場,,留在鐘麟手中,,能有何用?還不是坐吃山空,?!?p> “文兄不是說左公正在湖南練治楚軍,下月就要出征東下乎,?現如今四處疲敝,,大軍出征怎可缺乏餉銀?再說,,左公劍指吳越,,正乃慶莊故鄉(xiāng),文兄就以此款助軍,,以慶莊來看,,也算貢獻鄉(xiāng)梓,,豈不兩全其美哉?”
一席話說的鐘麟大為心動,,他當然知道如今左公是何等缺錢,,上封密信還說到辦捐開厘之艱難,正打算從廣西巡撫劉長佑處借調朱孫詒赴江西勸捐等事,,眼下軍費每月要消耗兩萬余兩,,手上這筆巨款應當是雪中之碳也,難得鄭慶莊思慮竟然如此周全,,不由得大為感動,,兩目濕潤,咽聲道:
“靜兄思慮,,真令愚弟感激也,,既如此,,這十萬兩就由愚弟想法轉交左公,,剩下兩萬余兩留作生意之用矣,洋人總不能呆此處不走,,汲雅齋創(chuàng)業(yè)不易,,凝聚靜兄多年心血,不可輕易放棄,!”
“這是自然,,不過還有一些好物件藏在鄉(xiāng)下,等洋人走了,,那些物件就足以撐住此處了,。”
“還是留些周轉的好,,畢竟賬面上總需要一些現銀,,而且此時顯貴外逃,或許能低價收些上好物件,,留待來日,,也是機遇也?!?p> “哈哈,,文兄還說幫不上忙,此一句話可就值幾十萬兩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