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日光正盛,。楊二姊正頂著毒日頭，在院里除茄子下面的雜草,，她心里默默念叨著：“這茄子啊,，最難侍候,，老是生這種黑蟲子，要說不種吧,，大孫女最愛吃紅燒茄子,，再好好收拾收拾吧……五月份啦，再等等,，能往下種大白菜啦,，可得記住點(diǎn)，別忘了日子,，最近這個(gè)記性是越來越不對,，明明想好的事情，一轉(zhuǎn)眼就定懂不機(jī)迷啦……馬上平平要上大學(xué),，年底少殺上一頭豬,，賣上兩只，能湊合點(diǎn)學(xué)費(fèi)……”蹲在茄子地里半天,，剛要起身,，眼前一陣閃亮，白花花的,，什么也看不見,。她害怕起來，用手摸索著跌跌撞撞地想往家走,，眼前又變成一片鮮紅色,，紅色漸漸稀薄,，隱約閃出那哭倒在黃沙上的楊老娘?！皨?，咋是你呀，你咋找見我在這的,？我老成這樣了,，你還能認(rèn)得我？”老娘沒說話,，也不嚷嚷,，只是笑著，笑著,?！皨專闶莵眍I(lǐng)我走的,？是不是能見上我爸,？”楊二姊感覺到，一切都要結(jié)束了,，她為再次見到母親而心生愉悅,，想到要離別兒孫而口舌僵硬，她好想留句話給他們……
楊二姊如愿歸身于土地,。平平看著放入深土的棺材,，心里默默想，就讓她這樣靜靜地睡下去吧,，什么也不用想,，再也不用害怕，歇歇她那雙忙碌幾十年都不曾停歇的小腳,。安葬好楊二姊后,，蔡玉梅帶著張平平姐弟和張世良先行回到包頭，連著幾天昏頭轉(zhuǎn)向地,，沒人能分清楚日期和時(shí)間,。當(dāng)一家人迷迷糊糊地游蕩著，安撫好張世良,，渾渾噩噩地胡亂送下些飯食,，蔡玉梅忽然想起大黑狗?！鞍パ?，幾天沒喂它了！”忙碌這些天,，所有人都把它忘記了,！
大黑狗已經(jīng)一個(gè)星期沒吃東西,。蔡玉梅跟孩子們跑到狗窩看它時(shí)，它的身體已經(jīng)干癟塌陷,，眼皮,、耳朵和尾巴都向下耷拉著，滿身黑毛干渣渣的沒有一絲光澤,，嘴唇的皮向外翻出些粉紅,，悄無聲息地趴在狗窩門口。它再吃不下一口飯食了,，只微微舔了些水,，蔡玉梅把拴了它一輩子的鐵鏈松開,，任由它在院中散逛,。大黑狗氣若絲游，無力地游走著,，眼前全是它凝視一生卻不曾涉足的景物,，它從干癟的身體里掙扎出最后幾股精氣，竭力把往日積累的所有好奇一并滿足,。它一直走著,，舍不得停下來，幾天后,，躺在葡萄架下面去世了,。
回來好多天，張平平依舊頭昏腦漲,，日子變得亂糟糟,，往日的生活隨著楊二姊一并離去。她趴在飯桌上,，雙眼麻木地盯著電視機(jī),，不知道它在播放些什么，好像聽到些歡笑聲,，直到屏幕上開始抖動花白點(diǎn),，她才意識到似乎已是夜深。躺在炕上的張世良在睡夢中發(fā)出一聲怪叫,，張平平將頭埋在桌子上瞇著,。恍恍惚惚間,，眼前出現(xiàn)兩個(gè)黑色衣著的身影,，來勢洶洶地像是要做什么事情，隨后跟進(jìn)來一位穿著艷麗的女人,，通身的五色綢緞,，飄搖著徑直往小屋里去,，在門口，她停下來,，回首沖張平平莞爾一笑……是奶奶么,？張平平正想叫她，“騰”地一下清醒,，屋里卻是一片黑寂,，只有電視屏上的亮光閃爍著，張世良已經(jīng)沉沉睡去,。
把后事全部辦妥以后,，張全勝找出楊二姊隨身攜帶的那把鑰匙，跟張世良一起打開她鎖了幾十年的紅木地柜,，這柜子里的景觀第一次曝光在眾人眼前,。父子倆眼睛一眨不眨，也不說話,，一件件地翻看她保存在里面的寶貝,，張平平也站在旁邊。
沉重的柜蓋第一次被徹底掀翻,，楊二姊從來都只掀起個(gè)縫隙,。它四仰八叉地敞在那里，看上去場面凄慘,。深藏多年的物件被翻出：幾大包棉白糖,，疊出死褶的幾件全新棉布襯衣襯褲，那是蔡玉梅買給她的,。一本舊戶口本,，整整齊齊地夾著很多早就不能用的全國糧票和地方糧票，年輕時(shí)唯一的那張黃白照片被小心翼翼地包在一塊藍(lán)花格手絹里,，張全勝的各種證件和他外地出差帶回來的蜜餞糖果,，好多已經(jīng)粘在一起。幾大捆白棉線,，幾扎白帆布和深色勞動布,，一包雜色碎布頭和針線，兩件有些化掉的絲綢棉襖,，那是她結(jié)婚時(shí)穿的衣服,，她曾說要給張平平改成新款式?？粗@些,，張平平眼淚撲簌簌地下來，她費(fèi)心守護(hù)那么多年的珍寶,，就只是這些??！她存白糖是因?yàn)轲嚮哪甏I怕了，白糖保存時(shí)間長,，吃著能有勁,，她害怕萬一再遭年限全家人會挨餓，將它們牢牢地鎖起來,。楊二姊一生都沒有擺脫對饑餓的恐懼,，這個(gè)可憐的女人哪，這么費(fèi)心地保存著幾包白糖,，真的遇上災(zāi)荒,，能夠誰吃啊。
柜子有一米深,，在最下層翻到一個(gè)小的包裹,，包著楊二姊的一副帶點(diǎn)翠的玉耳環(huán)，和她常常當(dāng)作頂針用的包金戒指,。戒圈下面纏著黑色棉線,，為了戴著更緊實(shí)一些,，上面有幾個(gè)漢字,，左面是“太原”，右邊是“寶苑樓制”,。張平平把這個(gè)他們認(rèn)為不值錢的戒指要了過來,，珍藏在自己的身邊。
最后,，張全勝抖摟楊二姊的一件斜襟大褂時(shí),，一張綠色人民幣大鈔票，慢慢悠悠地從空中飄落下來,。它太頑皮了,！跟楊二姊捉迷藏捉了這么久，可惜它跳出來的時(shí)候,，它的主人已經(jīng)在幾百里外的泥土中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