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慎修直到神武殿,,才明白此番典州潰堤有多么可怖,。
在他到來之前,神武殿的左鈞殿(群臣等候皇帝召見的側(cè)殿)里已經(jīng)擠滿了當朝官員,衣著花花綠綠,,不一而足,。殿里亂成了一鍋粥,,仔細看來,,有戶部的人,有刑部,、工部的人,,也有大理寺的人,加上自己,,刑部,、大理寺和御史臺這次又取齊了。
此外,,還有幾個其他衙署的致仕的老臣,,曹慎修打量了一番,多是曾經(jīng)做過典州刺史,、集慶等地知府一類官員的,。
在場的每個人都神色惶然,議論紛紛,,嘆息聲此起彼伏,。
“東軒?!彼犚娪腥私凶约?,循聲望去,只見刑部尚書黎斗南正在不遠處向他招手,。上午還在幫助他張羅兒女婚事的翁茂溱也來了,,正站在黎斗南身后。
他快步走了過去,。
翁茂溱面色凝重,,兩人互相點頭致意,什么也沒說,。
曹慎修低聲問:“黎公,,這潰堤傷亡如何,?”
“你看看吧……”黎斗南神色黯然,拍拍身邊的官員,,把一張正在傳閱的奏章拿過來,,遞給他。
曹慎修雙手接過,,匆匆瀏覽一遍,,頓時大驚失色。
五大堤全部垮塌,,典州六府悉數(shù)被淹,繁華富庶的膏腴之地已成汪洋澤國,,已經(jīng)長出的青苗眼見得是活不成了,,無數(shù)房屋倒塌,死者不計其數(shù)……
曹慎修只覺眼前一黑,,幾乎要站不住了,。幸虧身后的翁茂溱一把扶住他。
他找了個位置坐下,,汗水涔涔地從額頭,、鼻尖、上唇溢出來,,雙手哆嗦得厲害,。
想起上次水災,大概是洪善五年,,十二年前,,熙州潰堤,洪水涌入熙河沿岸的八府,,五萬人命喪洪水……那時皇帝還比較勤政,,龍顏大怒,自六部開始,,七品以上官員,,一百多人頭顱落地。而這次,,死傷人數(shù)想必不止五萬……
繁華富庶,、人丁興旺的典州六府,天下財稅的重要來源,,地處三大江下游,,江面寬闊……曹慎修都不敢去想了。
“東軒,,東軒,!”黎斗南喊了他兩聲,,他才抬起頭來,欲圖起身,,一下子起猛了,,又是一陣眩暈。
“你別急……府上在典州,,還有什么田產(chǎn)親眷嗎,?”
“沒有,只是先人墳墓都在典州……”
就在此時,,不知是誰帶頭哭了起來,。哭聲感染到在場的大小官員,,頓時哭嚎聲此起彼伏,。作為全國最富庶的典州,文教興盛,,所謂“滿朝簪笏者,,半數(shù)出典州”,在場的不少典州籍官員,,想起自己在家鄉(xiāng)的田產(chǎn),、父母、妻兒,,都不禁哭了出來,。
左鈞殿里洋溢著令人撕心裂肺的哭聲,就連那些不是典州籍的官員,,也都為之惻然,。也正是在此時,內(nèi)殿總管保義跑過來了:“陛下到了,,各位且收著淚水,,快去面圣!”
哭聲戛然而止,,官員們紛紛擦拭眼角,,強忍悲痛,分列兩班,,走向神武殿,。
神武殿內(nèi),一片莊嚴肅穆,。高階鎏陛之下,,那象征著至高無上皇權的龍椅,鑲金嵌玉,威武端莊,。兩面羽翣之下,,龍椅上即使空蕩蕩的,也顯得格外莊重,。
內(nèi)侍各居其位,,俯首叉手,默不做聲,。
群臣步入正殿,,駐足挺立,屏息靜氣,。偌大的神武殿,,三四十號人,就連一根針落在地上都能砸出聲響,。
伴隨著后殿傳來三聲清脆的鞭子響,,朝臣紛紛端肅,把那些交腳幞頭,、軟裹幞頭、三山巾和五顏六色的服飾整理端正,。
一陣拉風箱一樣吭吭嗡嗡的喘息聲打破了寧靜,,厚重的腳步聲,深淺不一,,隨之響起,。
洪善皇帝是被內(nèi)侍從后宮的晴雪閣里直接抬過來的。他甚至來不及更換袞冕,,就心急火燎地被抬到前殿,。他穿了一件白底黑緣的常服,頭上草草地戴了一頂通天冠,,看起來不倫不類,。
皇帝今年還不到四十歲,卻已經(jīng)流露出下世的光景,,肥胖的臉上微微發(fā)青,,張著大嘴,喘著粗氣,,一雙無神的眼睛從群臣身上掃過,。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群臣齊刷刷俯身倒拜,。
“都平身吧,。”洪善帝氣喘吁吁地說。
一片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兩班大臣平身,,端端正正地直立。
“奏報都看到了,?說說看,,戶部,給朕講講,,具體如何,。”
“回陛下,,”戶部尚書楊峻出班奏報,,“典州自五月以來,連日暴雨,,昨天辰牌時分,,暴雨加劇,五大堤最西端的云龍堤所在的襄津縣雨量最大,,積水入江,,淹沒水線,導致云龍堤潰壩,,洪水順流而東,,打破其他四座堤壩,灌入集慶府城,,隨即將典州六府悉數(shù)淹沒,。毀壞田園、民宅,,傷亡民眾,,尚在統(tǒng)計中,但是按照典州刺史楊文彬計算,,典州六府,,一百八十萬人,死者恐怕在六分之一以上,?!?p> 那就是三十萬人!這個數(shù)字一出,,頓時引起一片驚呼,。
“三十萬人!這個數(shù)能準嗎,?”洪善帝也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驚問道,。
“陛下,楊文彬之前曾在工部水利司任職,,他的估計大致不會差,。”
“既然是工部水利司的老人,,怎么會讓五大堤潰堤了呢,?去年戶部不是剛撥了九百萬兩白銀,重修五大堤嗎,?”洪善帝氣沖沖地喝問道,。
他的氣息頓時跟不上來了,只好斜靠在龍椅扶手上,,氣喘如牛,。
群臣面面相覷,不知如何作答,。他們并非不知道三江五大堤是誰重修,,只是懾于宰相王修懷的權勢,誰又敢說出口呢,?
“黎先生,,你來替朕問話……”洪善帝氣息不暢,他目向黎斗南,,喘著粗氣說,。
黎斗南在英宗朝曾主持東宮經(jīng)筵,是洪善帝的老師,,聽到皇帝吩咐,他立刻站了出來,,問道:“各位臣工,,這五大堤,從本朝開國之初就開始修建,,歷時十年才建成,。此后歷經(jīng)六十多年風雨,從沒出過差錯,。直到前年,,工部奏報五大堤年久失修,陛下極為重視,,特意下旨調(diào)戶部全力維修,,怎么不過兩年,就全線潰堤了呢,?”
他停頓了一下,,又問:“那典州六府,是我朝稻米、絲枲的主產(chǎn)地,,關乎天下國計民生,。此番洪水過境,全境青苗被毀,,百姓死傷慘重,,今秋收獲之時,又將如何,?”
“對?。∧侵戾\又幾次三番派人來索要錢糧,,奏章至今還在兵部壓著……”洪善帝急促地補充道,。
“葛公,重修三江五大堤,,是誰主事,?”黎斗南轉(zhuǎn)向工部尚書葛道延,問道,。
“回陛下,,”葛道延嚇得雙膝跪下,“臣今年三月才升任工部尚書,,在臣之前,,是……是……”
“說!”洪善帝喝問道,,隨即被嗆得咳喘不止,。
“陛下,在他之前,,工部尚書是袁季征,。”黎斗南代為回答,。
“抓那個老匹夫……”洪善帝喉嚨里咯咯地響起,,“黎先生,你來安排……”
“臣遵旨,。臣以為,,應該由戶部與刑部司門司共同派人前往典州,核查典州及周邊受災狀況,,統(tǒng)計死傷人數(shù),,田園民宅損壞數(shù)目,上呈御覽,?!崩瓒纺险f完,,向皇帝投去探詢的目光。
洪善帝有氣無力地點點頭,。
“工部應立即封存全部文書,,交御史臺查驗。同時出專人隨同戶部前往籌策,,報備賑災所需物資,,招募民工?!?p> “刑部應會同大理寺和兵部,,立即抓捕袁季征和袁仲賢,并聯(lián)合御史臺,,同臺辦案,,務求查出大堤潰壩的緣由。刑部比部司運送卷宗往御史臺,,協(xié)助御史中丞辦案,,審查近兩年來工部度支情況?!?p> “御醫(yī)署搜集藥方藥物,,預備夏秋之際有疾疫發(fā)生?!?p> “……”
黎斗南一絲不茍地分配下各部各司的職事,,每安排一處,洪善帝就點頭表示同意,。末了,,黎斗南安排道:“幾位在典州做過地方官的老前輩,稍候請暫時淹留,,為各部官員講一講典州的地理,、漕運等地方政務?!?p> “好啊,黎先生,,”洪善帝吃力地說,,“你是朕的老師,這次就由你主持典州潰堤案的一切事務……各部,、各署,、各司,一應安排,,先以黎尚書所說為準,,朕,,朕最近實在是,有些吃不消了……”
“臣等遵旨,!”群臣高聲答道,。
“哎呀不好了,”保義那尖刻的聲音響起,,“陛下昏倒了,!”
“快傳太醫(yī)……”神武殿里頓時又亂作一團。
——
曹慎修離開神武殿的時候,,已經(jīng)是酉時了,。外面的天色黑麻麻的,看起來有些瘆人,。落日已經(jīng)被濃稠的烏云遮住,,一陣陣風自南向北吹過來。南風來得如此迅猛,,卻又吹不走滿天烏云,,即使是炎夏,曹慎修也感到身上有些發(fā)冷,。
他肩上的任務很重,。離開神武殿后,他又奉詔到工部監(jiān)視封存文書卷宗,。
監(jiān)視過后,,他才坐上朝廷的馬車,前往御史臺,。上了車以后,,才感覺到饑腸轆轆。他揉著肚子,,疲憊地靠在座椅上,,全身的力氣順著自己不是多么壯碩的體魄向上滲出體內(nèi)。
唉,!可以想見的是,,接下來他可要忙活一陣兒了,這件案子涉及到的人,,恐怕不在少數(shù),。洪善十七年,又要像十二年前一樣,,刮來一陣血雨腥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