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御史臺門前停下,,曹慎修下了車,,看到自己家的馬車正在門前等候,。劉三坐在衡木上啃燒餅,,長子曹珌借著最后一點(diǎn)余暉,,正在讀書,。
“珌兒,,劉三,。”他上前叫他們,。
“父親,,要不要回去休息?”曹珌扶住他,,關(guān)切地問,。
曹慎修慘笑了一下:“回不去啦。你們回去吧,,吩咐你母親,,把我的換洗衣服送一些來?!獎⑷?,燒餅分我兩個?!?p> 劉三站起身:“涼了,,我再去給老爺買?!?p> “不必,,我實(shí)在是餓了?!辈苌餍薷械酱藭r自己就像皇帝那樣,,說句話都有氣無力。
劉三慌忙把放在身邊的燒餅遞給曹慎修,,曹慎修大口吃了起來——此時他似乎也覺得并沒有“不合禮法”,。
“珌兒,”他吃了幾口燒餅,,感到恢復(fù)了些力氣,,“你姜世伯到咱家去了沒有?”
“沒見他來,?!?p> “回去以后,立刻去他府上,,問問他家中情況,。”
“知道了,,父親,。”
“你們?nèi)グ??!彼ㄗ?,說。
“父親,,”曹珌又叫住他,,“您要在御史臺待多久?”
“得看這案子有多重了,?!彼麩o奈地笑道。
曹珌和劉三離去后,,曹慎修并沒有馬上進(jìn)御史臺,,刑部比部司的官員尚且沒有到場。他提了一把交椅出來,,在大門口就坐,等候他們到來,。
大風(fēng)將那連天的烏云吹散了,,紅彤彤的晚霞又染紅了西邊的天空。它漫長,、溫和,、無垠,帶著經(jīng)風(fēng)吹過的新鮮的暖色,,深深地從天際垂下去,。
曹慎修隨手拔起一根草葉,用手捋去灰塵,,叼在嘴里,。晚霞照在他臉上,顯現(xiàn)出一片金紅色,。
這一刻,,他驀地發(fā)現(xiàn),在一陣驚心動魄,、跌宕起伏后,,此刻自己的心情竟與這天氣一樣,充溢著難得的寧靜,。
“饒命?。≡┩靼,?!饒命啊,!冤枉??!……”
在一陣鎧甲碰撞引起的、整齊的,、叮叮咚咚的聲音里,,一輛囚車自西向東,從御史臺門前經(jīng)過,。
囚車?yán)?,兩個須發(fā)皓白的人,手扶牢籠,,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嚎叫,。
——
距離皇宮近在咫尺的王修懷,之所以沒有上朝,,乃是因?yàn)榻鼛兹肇潧龆〉沽?。年過七十的人,欲求無止,,那身體就像深秋的柳樹一般,,迅速衰朽。
更何況,,近來皇帝的病情也開始嚴(yán)重,,一切重要政務(wù),都開始由刑部尚書黎斗南代皇帝安排,。包括今天的緊急朝會,,部、署,、司官員的選擇,,都是黎斗南指定的。這讓王修懷的心緒更加煩悶,,因而很快就病倒了,。
“那個黎斗南,”王修懷躺在竹榻上,,搖著手指,,哽著氣說,“自居北方第一才子,,從來……從來不把老夫看在眼里,。他一直都覺得,這個宰相,,應(yīng)該讓他來做,。上次,曹慎修罵我是,,啊,,尸位素餐的老匹夫,,他嘴上不說,心里不知樂成了啥樣……”
“恩相,,”秦士遜把帕子從熱水盆里撈起來,,一邊擰水,一邊說,,“現(xiàn)在著急也沒用,。那黎斗南是皇帝的老師,皇帝對他,,可以說是完全信賴,。何況他為人又謹(jǐn)慎,叫人抓不到把柄……”
“照你說,,老夫,,就只有告病隱退了?”
秦士遜把帕子疊放在王修懷額頭上:“您呀,,就只管安心靜養(yǎng),,養(yǎng)好了身體。這次五大堤案,,讓黎斗南抓住了先機(jī),您老福壽齊天,,后面咱們再從長計(jì)議,。”
“我都七十一了,,還說什么從長計(jì)議的話……白養(yǎng)了四個不成器的兒子,,臨了都幫不了我……”王修懷抓著那滾燙的帕子,滿臉頹唐的神情,,似乎都要哭出來了,。
秦士遜剛要再說些什么,只聽背后相府家人說:
“相爺,,朝散大夫來了,。”
“快請,!”王修懷哽咽道,。
朝散大夫武璋步入萬花樓,看見癱在床上的王修懷,,頓時兩眼一瞪,,雙膝一軟,跪在地上,,嚎叫起來:
“哎喲我的好相爺,,怎么就幾天的工夫,,就成了這副模樣?”
“吵什么,?”秦士遜不耐煩地吼道,,“相爺洪福齊天,不過是受了些涼,,發(fā)不出汗來,。你又來給相爺添什么堵?”
“順之,,”王修懷抬手制止道,,“別說他了?!浯蠓虬?,打聽得怎么樣了?”
武璋在秦士遜身邊坐下,,擦擦濡濕的眼角,,答道:“那黎斗南今天在朝堂上,調(diào)兵遣將,,真的是八面威風(fēng),,他……”
“揀要緊的說!”秦士遜又忍不住打斷他的話頭,。他打心底瞧不起武璋,,眼見丞相都病成這個樣子,還不斷給他說這些煩心事,。
“哎喲,,相爺,袁季征哥倆被抓啦,!”武璋一拍膝蓋,,說。
“被抓了,?”這次就連秦士遜也吃了一驚,。不過他隨即淡定地說:“肯定被抓嘛,今天朝堂上沒有相爺,,那些朝臣可不就把他給招出來了,。”
王修懷的臉色變得像蓋臉紙一樣焦黃,。他看看秦士遜,,又看看武璋,什么也說不出來,。
“那袁季征兄弟也是活該,,學(xué)生先前就說過,,這弟兄倆太貪,太毒,,百姓都管他們叫毒蛇毒蜂,,還編排歌詞罵他們倆。什么‘登云閣,,袁毒蛇,,啃完人骨喝人血;郎中令,,袁毒蜂,,十家飛過九家空……’”
“這個袁季征,跟我是同科進(jìn)士,,我們也是多年的朋友……”王修懷心中有些不忍,,“當(dāng)年曹守誠那件事,還有岳……”
“別再說了,,恩相,!”秦士遜大聲喊道,把王修懷和武璋都嚇了一跳,?!澳切┦聝海s緊把它忘了吧,!學(xué)生斗膽問您一句,,袁季征和他哥修五大堤這事兒,跟您有沒有牽連,?”
“有,還真有……”王修懷想到這里,,頓時嗚咽起來,。
秦士遜頭皮一陣發(fā)麻,抬起拳頭,,狠狠砸了兩下額頭,。那攥緊的拳頭滑下去時,不防一拳砸在銅盆上,,把銅盆打翻,,熱水濺了武璋一身。
“順之,,你倒是給拿個主意?。 蔽滂邦櫜坏门c秦士遜計(jì)較,,急切地問,。
“我拿什么主意,?我怎么拿主意!”秦士遜的恨意此時已經(jīng)蔓延到王修懷的身上,。這不知饜足的老東西,,不光要害死自己,恐怕連他秦士遜也脫離不了干系,。
王修懷訕訕地斜乜雙眼,,看著暴怒的秦士遜,又驚又怕,,癟著嘴,,又說不出話了。
“工部的卷宗封存了嗎,?”秦士遜突然想起,。
“封存了,我站在工部門前看著他們封的,。裝了五大箱子,,貼上御史臺和刑部比部司的封條,裝上一輛大車……”
“你說啥,?御史臺,?”秦士遜心頭一涼。
“又是那個……曹慎修,?”王修懷的聲音哆嗦起來,。
“是,這次黎斗南讓御史臺和比部司同臺辦案,,御史臺審核卷宗,,比部司核查度支……”
“比部司的郎中,不是相爺?shù)耐馍麊???p> “之前是,,就剛剛,黎斗南把他調(diào)去了司門司,,讓他跟戶部的人一起去典州,,已經(jīng)上路了?!?p> “那現(xiàn)在比部司郎中是誰,?”
“刑部司郎中,翁茂溱兼任,?!?p> 秦士遜無力地癱坐在交椅上,此刻他終于感覺無計(jì)可施。他站起來,,來到樓門前,,又想起昨天陶宗渙登門的情景。
“該死的三江五大堤,,怎么不早兩天塌掉,?這下可好,我已經(jīng)向宗渙保證,,要放過曹慎修了……”
——
曹珌回到家,,匆匆向母親交代了一下的父親的囑托,就叫上曹琚,,趕赴姜家,。他甚至來不及安撫一下哭泣的妻子。翁琴緣的家就在集慶府相鄰的青溪府,,此時翁家還不知是什么樣子——她的父母和弟弟都住在青溪,。
曹珌兄弟來到西街外姜家的時候,姜家滿府正人心惶惶,。
兄弟二人跳下馬車,,直奔大門洞開的姜家。姜紹康夫婦和孩子們都在院子里,,姜紹康就像走馬燈一樣來回踱步,。
姜紹康此時也是心亂如麻。從下午得知典州潰堤,,他就一直坐立難安,。姜家在典州是大族,家里人丁繁多,;他急切地等候家里傳來消息,,罔顧京城和典州之間,有六百多里的距離,。
“伯瑒,,琚兒!”見到曹珌兄弟邁入家門,,姜紹康高聲喊他們過來。
曹珌兄弟跑到姜紹康面前,。坐在一旁的蕊初像是被彈起來一樣,,沖到曹琚面前,不顧父母和兩個哥哥就在旁邊,,一把抓住他的衣袖,。
“曹琚哥哥,”她嗚咽道,,“怎么辦……”
看到蕊初那淚流滿面的臉龐,,曹琚感到又心疼又焦急,。可他能有什么辦法,?只能任憑她抓著自己的袖口不放,。
“家里那邊還沒有傳來消息?”曹珌問姜紹康,。
“州司淹了,,家人情況還不清楚……伯瑒,你家怎么樣,?”
“我家只有祖墳在典州,,父親沒有囑咐什么,他在辦案……”曹珌簡單地把黃昏時分和父親在御史臺門口的對話講了一遍,。
“唉,!”姜紹康除了嘆息,再無計(jì)可施,。
“姜世伯,,府上人口是不是多數(shù)在典州?”
“是??!我大哥在州司衙門,大姐家住在州城,,二姐家在青溪,。……”說到這里,,他咬咬牙,,下定了決心。
“不等了,!堯佐,,舜臣!你們帶上幾個家人,,騎上快馬,,這就去典州查看!”
姜堯佐兄弟早已等得急不可耐,,聽到父親的命令,,他們立刻跳起來,跑去后院叫人,。
“世伯,,”曹珌突然想起,“大哥和舜臣去典州的話,要不要去青溪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