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七弦琴
“彈琴?”
“對。你給刑持中彈過,,給沈盛彈過,沒有理由不為我彈,。”
云清嗤笑:“這之間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嗎,?”
林崇巖回答:“我覺得有?!?p> “那好吧,。只是我的琴遺落在沈府了?!?p> “我這里有,。”
云清低頭捋捋裙擺,,磨平它的褶皺,,又徑直走回書桌旁,去找那張放在書桌前的琴案,。
琴案上放著一個鼓鼓的琴囊,,瑤琴,應(yīng)該就在里面,。
林崇巖跟在她身后,,看到她蹲下身坐在琴案后伸手去拆琴囊,似有深意地說道:“早就聽聞令堂琴藝高超,,想必云小姐也是技藝超群,。今日有幸聽到云小姐的琴音,三生有幸,?!?p> 云清已經(jīng)拿出了里面的瑤琴,琴身落在她的臂彎間,,讓她有些發(fā)愣,。
這把七弦琴,竟然如此似曾相識。
她抬頭看林崇巖:“這是....我母親的七弦琴,!”
原以為母親的遺物早就在抄家之后被付之一炬,,卻沒想到被林崇巖拿到了這里。
她又驚又喜,,同時又疑惑非常,,一時間不知道該將什么情緒展現(xiàn)在臉上。
林崇巖微微一笑:“貴府被抄的時候,,官兵把這把琴偷拿走了放在市場上賤賣,,被東廠的人發(fā)現(xiàn),輾轉(zhuǎn)到了我這里,。我不懂樂理,,就一直把它放在了這里,現(xiàn)在你來了,,也算是物歸原主,。”
“謝謝,?!痹魄宕瓜骂^撫摸失而復(fù)得的琴,由衷地輕聲道謝,。
林崇巖的目光略微有些顫動,,他說道:“以后你只要好好珍惜它便是,畢竟是你母親的遺物,,不要再遺失了,。”
他真的一語中的,。云清心中想道,。她想起自己當(dāng)初是怎樣冷落了這把瑤琴,怎樣讓它留在琴案上慢慢落灰,,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它不見了的時候,,才開始意識到它的重要。
她真的,,從沒好好珍惜過,。
一滴淚花在琴身上綻開,她連忙藏起臉抹抹眼角,,把下一滴要落下的淚水擦去,。
“云清?!绷殖鐜r想說什么,。
“沒什么,,我就是眼睛不太舒服?!痹魄寤剡^臉故作鎮(zhèn)定說道:“大人的勸誡我都記在心里了,,您放心,我不會再弄丟它了,?!?p> 林崇巖沒再說下去,他走到書桌后坐下來,。
“大人想聽什么,?”
“鳳求凰?!?p> 這首是司馬相如彈給卓文君聽的求愛之曲,,沒想到看起來冷若冰霜的林崇巖也會喜歡聽這種曲子。
云清沒多說什么,,撫上琴身,,彈奏起來。
不知道是不是瑤琴本身的精致做工,,她覺得這次的琴音更加清正純粹,,比她之前彈的每一次都要動聽。
琴音悠揚,,綿綿不絕。雖是求愛之音,,卻無靡靡之感,。
書桌后的林崇巖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
琴曲進(jìn)入到中間部分時,,他的目光停在籠罩燭光的燈罩上,幽幽吟出了兩句曲詞,。
“其一美人兮,,見之不忘。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他搖搖頭,,唇角微扯,,不禁啞然笑笑,,苦笑之態(tài)幾不可見,。
不知道為何,,自己竟然會吟這兩句。
毫無緣由,,又癡心妄想。
他取下燈罩,,徒手掐滅了蠟燭上跳動的紅光,。
這個角落,再次灰暗下去,。
一曲畢,,云清抬起頭看他:“大人是有了心上人嗎?”
隱在黑暗里的林崇巖沒想到她的發(fā)問會這么直白:“為什么這么問,?”
云清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能又低頭撫摸起琴弦:“因為大人剛剛吟的這兩句,寫的是一個男子對心上人的暗戀,?!?p> 林崇巖的聲音仍然沒什么起伏,但細(xì)聽之下還是有些落寞的情緒:“你覺得像我這種人,,還能暗戀誰,?”
“為什么像大人這種人就不能暗戀誰?”云清知道他又在想自己的殘缺:“任何人都有情感,,都有權(quán)利去愛慕他人,,也有權(quán)利去仇恨他人。即使是像我這樣的身份,,不也一樣會有愛有恨嗎,?”
“我和你不一樣?!绷殖鐜r的聲音像是從天邊傳來:“風(fēng)塵女子尚可從良嫁人,,賤籍奴婢尚能重受恩典恢復(fù)身份,而我,,不可能回頭,。”
云清顰起蛾眉,,從前她還在侯府的時候,,也經(jīng)常會有太監(jiān)進(jìn)府通傳進(jìn)宮的旨意,她見過幾次,,從沒覺得他們與自己有什么本質(zhì)上的不同,,都是一樣的人,一樣的眼睛鼻子嘴巴,,不多一個,,也不少一個。
直到現(xiàn)在,,她才意識到,,他們的內(nèi)心深處會這么在意,,在意自己的身份,在意不能回頭這件事,。
她想安慰林崇巖,,只是說出的話卻有些強硬:“人若是自輕自賤,又怎么能乞求別人的尊重,?大人覺得別人都有退路,,只有你沒有,可是試問這世上能從良的風(fēng)塵女子有多少,?能恢復(fù)身份的賤籍奴婢又有幾個,?大部分人最終只是在卑賤中度日,饑不裹腹,,衣不蔽體,。大人如此高的位置,如此大的權(quán)力,,不去想著讓天下再無這些受苦之人,,卻非要對自己的這件事耿耿于懷?!?p> 黑暗中的林崇巖似乎笑了一下,,情緒突然高昂起來:“說的好!好一個不能自輕自賤,!不過這些話我能說,,你能說,誰都能說,,它不過就是人口中輕飄飄的一句話,,說出來沒有重量,也沒有形狀,,更不會成為約束行為的手段,?!?p> 他的手撐在桌面,,身體朝前猛地一傾,將面龐從黑暗中透出來,。
“云小姐,,你讓我自尊,可是我自尊自重了,,就能讓他人尊重我嗎,?又有誰愿意真的與我們這號人打交道稱交情?”
他想起這么多年受到的冷眼,,從他小時候被賤賣,,到上了戰(zhàn)場,,再到九死一生重新回宮,一步步走到今天這個位置,,他受到的侮辱,,要比尊重多得多。
就算偶爾遇到幾個善良之人,,比如云如歸,,也不可能從心底里真正把自己當(dāng)成個正常人。
“你剛剛問我為什么不能有心上人,,那我現(xiàn)在反問你,,那人如果知道愛慕她的是個閹人,她是會感到欣喜,,還是感到惡心,?”
“為什么會惡心?”云清被林崇巖臉上的陰鷙嚇著了,,但她還是不退讓地說道:“感到惡心只有一種情況,,就是那個人是個十足的惡人?!?p> 她說出這句話也是微微一怔,,她下意識竟然不覺得林崇巖是十足的惡人。在見到他這么多次的作惡,,知道他這么多年的卑劣行徑之后,,居然還要把他劃歸到尚有良知的那一列嗎!
此刻林崇巖的臉上陰沉得嚇人:“那我要是愛慕云小姐你呢,?你會作何感想,?”
云清直白答:“我不會喜歡你?!?p> 林崇巖陰著臉哼了一聲,,退回到黑暗中,椅子發(fā)出吱呀的聲音,,是被他的猛然一靠撞出的聲響,。
“但是不是因為你的身份?!痹魄謇^續(xù)說:“是因為你和我還有仇怨未了結(jié),,而且,你不是個好人,。但是如果我喜歡一個人,,我不會在意他到底是什么人?!?p> 她垂首深思了一下,,又道:“或許我沒有那么堅定不移,,還是會猶豫,但是最后還是會遵循我的內(nèi)心,?!?p> “那個人是鄭緒誠?”林崇巖陰惻惻地說道,。
云清一愣,,他怎么提到了鄭緒誠。
“不是,?!卑肷危卮鸬溃骸拔椰F(xiàn)在和他早就解了婚約了,,我們只能算是舊時的玩伴,。”
林崇巖沉默了,。
云清站起來,,語氣溫和下來:“對不起,我不該說這些,,這是大人的私事,,我不應(yīng)該過問?!?p> 她拿起七弦琴走到書桌旁,,重新點燃了桌上的燈臺,看到林崇巖發(fā)青的臉,。
“這把琴我拿回去了,,今天大人讓我做的事,我會去做的,,在沈盛倒臺之前,,我絕對不會再使絆子。咱們之間的仇怨,,等之后自然會結(jié)算,。”
她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開,。身后林崇巖突然開口:“等等,?!?p> 她回頭,,看到林崇巖從桌邊的衣架上拿起一件大氅,披到了她的身上,。
“天還冷,,你不應(yīng)該穿得這么少,。”
他的下頜湊近云清的額頭,,垂目將大氅的兩側(cè)敞口朝里拽了拽,,讓大氅更加緊貼地披在她身上。
披完衣服,,他又回到位子上不再說話,,似乎剛才那一瞬間的溫柔僅是云清的幻覺。
云清深深望著他,,感到眼前這人她從未真正看清過,。
有時候覺得他是個奸佞小人,沒有任何道德與良知,,有時候卻又覺得他不似平常表現(xiàn)得那樣鐵石心腸,,他仍然有良善的一面。
她真的不懂這個人,。
“明晚你還過來,。”林崇巖注視燈罩中重新跳動起來的紅光,,緩緩說道:“以后我有需要就會派人找你,。”
“是要問我找杜盛才的事嗎,?”
“也可能只是我想聽你彈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