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觀夜櫻,，夏望繁星,，秋賞滿月，冬會初雪,。這四景被認為是四季之極,，倘若能再多上一壺酒，那便是再好不過了,。
這須彌山的初夏之夜,，星辰羅列，銀漢初顯,。
風(fēng)吹著沙,，沙石似也在嘆息。
魏絮握緊菜刀,，說道：“未想到連這么一個小姑娘,，都知道我的名姓，倒讓我受寵若驚了,?！毖凵駞s是殺氣騰騰。
“我熟知天下各門各派武功招式,，你持刀之勢正是魔宗神刀斬起手式,。是以我猜想你是修羅刀魏絮?！本拍徽Z道破,，倒是讓魏絮驚訝幾分，“你竟然懷了他的孩子,？”
此言一出,，魏絮不禁惱怒道：“小姑娘懂得點東西就不知道天高地厚，讓老娘來教訓(xùn)你,?！?p> 言迄便握刀凝神，徐掌柜不由得驚聲喊道：“小姐,，這刀現(xiàn)在你可使不得,！”神刀斬為魔宗至高刀法，這種刀法絕非人間所有,，這種刀法的變化和威力,，也絕不是任何凡人所能夢想得到的。
如今魏絮有身孕在身,，若催使內(nèi)力強施出神刀斬,，怕是腹中胎兒保不住。魏絮不禁啐罵道：“這小東西反倒成老娘累贅了,?！庇谑侵皇请S意擺了個架勢，縱刀與九凝戰(zhàn)作一團,。
九凝見魏絮竟以尋常所見的五虎斷門刀交戰(zhàn),，心里也是極其氣惱,，口中叫道：“你用這破刀法也想敗我？”
只見九凝手中劍光忽作四散,，無數(shù)道劍影相互映照,，似劍中有劍，變化萬千,。而魏絮只是用一柄鈍刀以拙應(yīng)巧,，那劍光劍影似全被刀勁所阻，無法寸進,。
九凝見劍勢被阻,，于是攻勢不減，反而更為瘋狂,。魏絮雖功力經(jīng)驗遠勝于九凝,，卻因顧忌腹中胎兒而放不開手腳，因而兩人竟看似勢均力敵,。
九凝神色愈戰(zhàn)愈掙獰,，忽然，她使出了一道極快的劍,。
這一劍便是曾見過的那招癡斷腸,。
這一劍不但迅速，毒辣,，準確,。
突然，一聲嘆息從莊窯內(nèi)傳出,。
一道劍氣后發(fā)先至,，迎上了九凝手中的凝霜劍。九凝劍勢未成,，已經(jīng)潰散,。
那個人從莊窯內(nèi)緩緩地走了出來。
他面色蒼白,，帶有病態(tài)的青灰色,，亂發(fā)披肩，一雙眼睛已經(jīng)枯槁無神,。他經(jīng)過魏絮身邊時,，眼角瞥見她微凸的小腹時，那雙眼睛方才有了一絲神采,。
魏絮握住菜刀的手,，終于漸漸松弛了下來。
九凝方才起身，竟也呆立住了,。
這兩個人,，一個少女，一個女人,，眼中忽有了一樣的色彩,，那是女子面對著心上人才會有的憂郁和關(guān)心。
所以當魏絮身后的三人看到這個約莫十歲的少女竟也出現(xiàn)這種神情時,，竟都不由得后退了幾步。
“阿九,，你還是來了,？”凌無垢用沙啞的聲音說道。
“主人,，我總算找到你了,。”九凝欣喜地說道,，然魏絮已能看到少女眼中的淚光,。
他只是搖搖頭說道：“你又何必來找我，你有自己的路可以走,?！?p> 九凝掩面抽泣道：“主人，你能帶我回家嗎,？”
他抬頭看著九凝,，眼神竟然是無比溫柔：“阿九，我們已經(jīng)沒有家了,?！?p> 九凝忽厲聲說道：“你既然不要我，為何當初又要救我,？讓我死在劍下有何不好,？”
風(fēng)還沒有吹過去，九凝已撲了過來,，就像是發(fā)了瘋一樣樸過來,，就像是又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現(xiàn)在她已不再是那清淡高雅,，春風(fēng)般飄忽美麗的少女,，而是一個喜怒無常放肆桀驁的魔女。
他忽然手足無措,。
因為此刻他對付這樣一個少女,，無論是那個劍法通神的凌無垢，還是那個樂天安命的林方,，都不知道該如何出手,。
是以他竟只能狼狽地后退,，直至為魏絮所阻，退無可退,。
就在這時,，九凝手里忽然有劍光一閃，凝霜劍已出鞘,。
可是這危險的一劍并沒有中,，因為他身后有一個女人，一個有身孕的女人,，一個讓他聞之喜極而泣的小生命仍在孕育中,。
于是他劍氣凝指，一指迎上了九凝手中的凝霜劍,。劍指與劍尖相拼,，竟發(fā)出了金屬相擊之聲。
巨大的氣勁頓時將九凝瘦小的身軀拋飛,，凌無垢右手則是鮮血淋漓,。只在這一刻，眾人才想起她不過是一個十歲的少女,。
鐵匠不禁問道：“這小姑娘到底是什么人,，劍神你這是欠了她的情債？”
話剛說完,，魏絮的眼神就差點將他殺死,。
九凝掙扎著起身，指著魏絮哭道：“為什么你讓她懷了你的孩子,？我娘親過世時,，托你照顧我，是不是,？”
凌無垢嘆息道：“我沒做到,，是我對不起她?！?p> 他沉吟片刻,，說道：“阿九，過去你的身世我多有隱瞞,，現(xiàn)在讓我給你道來,。”
不料九凝出聲打斷,，說道：“我早知道了,，我是前代魔宗宗主之女，我娘親曾經(jīng)與你有一段情?！?p> “不錯,，我的確與李覓云有過一段情緣。我初出江湖時,，與李覓云萍水相逢,，曾一同游歷。她蕙心蘭質(zhì),，來自中州李氏,，確是大家閨秀。只可惜我那時只知求劍,，終究是錯過了她,。后來她便嫁給了燕兄?！?p>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未想凌無垢此等人物,，竟然也有過一段隱秘的情事。想必這個李覓云就是九凝的母親了,，而這個“燕兄”,，讓人不禁想起了前代魔宗宗主燕自明。燕自明武功極為高強,，與凌無垢曾是好友,，然十年前魔宗爆發(fā)了一場內(nèi)亂，燕自明自此下落不明,。
凌無垢說道：“魔宗內(nèi)亂并非無跡象,，我意外得到消息，于是前去魔宗駐地助手,。然而我到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內(nèi)亂已起，燕兄失蹤,。燕夫人那時懷胎九月,，竟受驚難產(chǎn)，不幸亡故,，只留下一個女嬰,。”
徐掌柜不禁插嘴問道：“這女嬰便是九凝了,？”眾人均是同一想法,。
凌無垢沉默許久，似在回憶，半晌后才說道：“那日我剛到時,，燕夫人因難產(chǎn)而痛苦難忍,，央求我保住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以我不得不用劍剖開她腹,，由此我取出一名女嬰,，而燕夫人最終卻含笑而終?！?p> 九凝聽得眼淚直流,，她說道：“你告訴我，她是不是把她的孩子托付給了你,?！?p> 凌無垢點點頭，說道：“確是如此,?！?p> 九凝尖叫道：“那你為什么沒做到！”
凌無垢忽嘆息說道：“阿九,，你知道你的名字是什么嗎,？”
九凝不明就里，說道：“我叫燕九凝,，我父親是魔宗燕自明,。”
凌無垢長嘆道,，說道：“不,，你的名字，其實是李清霜,。你不是燕自明和李覓云的孩子,。你的親生父親，是中州李家的李陌,，李覓云是你的姑姑,，當朝丞相李晟是你哥哥?！?p> 九凝呆住,，說道：“不可能，我怎么可能是她,？”她似想起那個與自己極其相似的少女,，心中震驚。
魏絮忍不住問道：“這是怎么回事,？為什么這個小姑娘身世如此復(fù)雜,？”
凌無垢說道：“那日我將那女嬰帶回去之后,，中州李家便上門拜訪，曉以利害,，欲收養(yǎng)女嬰,。我一心求劍，總覺帶一女嬰游歷江湖總是不妥,。于是同意李家撫養(yǎng)女嬰,，后來李家又提出，以另一名年齡相似的女嬰來替代燕兄之女寄養(yǎng)在凌家莊,，這樣燕兄之女方可李代桃僵,，好好地活下去，如此才算不辜負燕夫人的囑托,。這便是九凝你從小就在凌家長大的緣故,，只是未料到你們兩個竟然無論天賦亦或是相貌，都如此相似,?！?p> 九凝自小聰明異常，甚至接近生而知之的情狀,，諸子百家,，劍法技藝，融會貫通極快,。李清霜無論相貌與天賦均與九凝無差異，只是后者身份顯貴,，而前者不為人知,。這事致使凌無垢念頭不通達，尤是當年以劍剖腹取嬰一事,，竟致使他性情大變,，冷漠異常。
眾人久久沉默,，未想這九凝的身世,，竟會如此曲折。只是場中的九凝,，聽完凌無垢一席話后,，呆立良久，神色不住變幻,。
突然,，九凝一陣高聲尖叫，幾乎要震破夜空,。徐掌柜和張鐵匠不禁用手捂住耳朵,。
只見九凝又哭又笑道：“我是李清霜,？我是燕九凝？我到底是誰,？”其情狀若瘋似魔,，不多時又致走火入魔，竟直直地倒下,。
魏絮心中憐憫,，于是趕忙對九凝施以針灸。不多時,，九凝轉(zhuǎn)醒過來,，眼見圍觀眾人中有凌無垢在其中，竟放聲大哭道：“主人,，我終于找到你了,，別丟下阿九一個人走好不好？”
凌無垢只得微笑著撫著九凝腦袋,，一邊哄著道：“阿九,，我只是悟劍去了，沒想丟下你,?！?p> 眼前此主仆二人前后態(tài)度迥異，眾人皆醉而不能言,。
凌無垢看著魏絮說道：“她的母親與你應(yīng)該同出于魔宗師裳瀟門下,。”
魏絮心中一驚,，問道：“你怎知我是魔宗之人,？”
凌無垢說道：“那一日我見你以黃金刀氣之境，使出了魔宗至高刀法神刀斬,，便猜測你的來歷了,，直至阿九方才問你是否姓魏，我才確信你應(yīng)該就是大虞三公主魏絮,?！?p> 魏絮見狀，于是將自己身世娓娓道來,。
原來昔年先皇曾游歷江湖,，邂逅一名商人之女。因該女以釀酒為業(yè),，是以懷孕后便決意生男以酒莊為賀,，生女便釀一百壇女兒紅作為將來的嫁妝。然該女背地的身份實為魔宗門下,，是當代魔宗圣女師裳瀟的姐姐,。魔宗蓮部以美人計,，試圖將該女子送入宮中。是以魏絮一眼便被九凝認出,，只因她與師裳瀟面容頗為相似,。
后魏絮之母被接入宮中，因身份暴露而被打入冷宮,，魏絮自小雖為三公主,，卻因此多遭受欺凌。
后來機緣巧合下,，魏絮習(xí)得神刀斬而入大虞御奉堂,，成為供奉高手中少有的女子，身份地位由是有所改觀,。
十年前因黑龍軍和御奉堂支持太子,，反對二皇子魏休繼國祚，結(jié)果一夜之間黑龍軍,、御奉堂均被屠滅,。
魏絮因身世復(fù)雜，亦受到牽連,。魏絮母親被逼飲鴆而死,，于是與部分殘存者遠逃至荒漠邊緣，顛沛多年,，終在無歌鎮(zhèn)隱居,。自此魏絮便視魏休為仇敵，甚至棄魏姓而不用,，然終因魏休權(quán)傾天下,，竟不敢復(fù)仇。
如此交談后發(fā)覺,，這兩件看似不相干的事情，竟都發(fā)生在十年前,。江湖朝堂,，竟混做一潭深水，讓人不禁遐想似有一張無形之手在編織一張大網(wǎng),。
眾人不明所里,，只覺疑云密布，細思極恐,。
凌無垢嘆息道：“阿九的心智,，因其分魂癥的緣故，一直都不穩(wěn)定,。有時似少女,，有時又過于成熟,。昔日煉制七情忘世，這藥起初是為了給她用的,。只不過后來,，為悟人間之劍，我鋌而走險,，忘世而入世,，多嘗人世冷暖。尤其是在見了那一式癡斷腸之后,，這人間之劍,，我亦有設(shè)想了?！?p> 略一沉吟后,，凌無垢忽問九凝道：“阿九，你到底想做哪一個你,？”
九凝低頭輕聲說道：“自然是能留在主人身邊的我,。”她臉上已有淚光,。一雙朦朦朧朧的眼睛,，又在癡癡迷迷的看著他。
凌無垢搖頭說道：“你有適合自己的路要走,，而這條路上,，必然是沒有我?！?p> 九凝猛地一抬頭,，驚道：“你又要拋下我了嗎？”
凌無垢再次搖搖頭,，只是把凝霜劍遞給九凝,，說道：“九凝舞清霜，佳人本天成,。阿九,，你知曉自己究竟要做誰了嗎？”
九凝低頭又抬頭,，喏喏說道：“我想做李清霜,，這是該是我本來的身份?！?p> 凌無垢搖頭,，說道：“不，你不想,。你再好好想一想這個問題,，再回答我,。”
九凝有些茫然,，猶豫片刻,，說道：“我想做你的妻子?！?p> 凌無垢又搖搖頭,，說道：“不，我不想,。我從小視你為妹子,，甚至視你為女兒。我的妻子是這一位,?！彼噶酥肝盒酰盒醪挥傻妙h首笑了笑,。
九凝茫然無措,，不禁問道：“那我究竟是誰？誰究竟是我,？”
念念叨叨中,，只見九凝忽抱頭痛哭，凌無垢卻依然平靜地說道：“你就是你,，誰也不是你,。你是燕九凝，是我凌無垢的好妹子,，也是我無垢劍心的繼承者,。”
九凝忽而停止哭泣,，厲聲說道：“天下何曾無垢,，又哪來的無垢劍心。你的劍道,，本就是錯的,！”
眼見九凝態(tài)度忽而大變，魏絮不禁捏緊了衣襟,。卻聽凌無垢仍是平靜地說道：“正因世上并不曾無垢，是以須無垢之心為至高追求,。倘若這世間萬物皆有垢而不去搽拭,，則有垢而有咎，人心之亂始也,。你其實早知曉這個道理,，卻因自身分魂癥而妄自菲薄,，自視為有垢，進而忘卻了你的一顆無垢劍心,?！?p> 此言既出，九凝只覺醍醐灌頂,。原來無垢劍心,，竟在己身？
九凝閉目良久,，只覺昔日種種都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倘若我又不是我，我又該是誰,？誰又該是我,？我既是我，則我又是誰,？我又該往哪里去,？
這些問題在九凝腦中不斷縈繞，直至重壓盡去,，她終是說道：“我身中住著兩個我,，現(xiàn)在我不需要她們了，我就是我,。我既不是李清霜,，也不是燕九凝。從今日起,，我便是凌九凝,。”
見九凝終于跨出了自己的一步,，凌無垢終是欣慰地點點頭,。
九凝忽問魏絮道：“為什么你能放下過去？我先前已不知我活著的意義,?！?p> 魏絮只是答道：“只因你用的是劍，我用的是刀,?！?p> 九凝咀嚼此話良久，忽反手抄起凝霜劍,。
這一劍便是他曾見過的那招癡斷腸,。
這一劍，九凝身姿飄逸，淚眼婆娑,。
這一劍,，九凝脫俗出塵，簡傲絕俗,。
這一劍,，九凝云愁雨怨，情意綿綿,。
這一劍劍均是癡斷腸之劍意,，旁觀之人均受其影響，悲難自抑,。這一劍甚至已達到連凌無垢自嘆未曾窺嘆的“人間道”之境,。
劍招舞完，九凝對凌無垢說道：“昔日種種,，我皆以癡斷腸一劍斷之,，我從你這里學(xué)到的一切，我都還給你,。自此以往,，我決意不再用劍。我將以刀斬之”,。言迄,，她以掌撫刃，頓時右掌鮮血直流,，劍刃染成了血色,。
九凝之言，饒是凌無垢也頗感驚訝,，見她確是執(zhí)意棄劍從刀,，魏絮嫣然一笑，說道：“此言甚好,，我有一刀,，可傳于你?！?p> 魏絮說完,，便從身上掏出一卷陳舊的羊皮拋給九凝。九凝接過一看,，正是神刀斬,。
九凝點點頭，不再言語,，與眾人告別,。
九凝決意學(xué)刀,，又何曾不是以刀為念，欲斬斷過往種種,？
眼見九凝之身影逐漸消失，魏絮不禁嘆道：“阿九真是個奇女子,，想必十年后又是一個武林傳奇,。我若是有一個像她這樣的女兒，該有多好,?！?p> 凌無垢笑道：“那我一定會教她劍法，讓她也成為劍神,?！?p> 魏絮擔心凌無垢所中之毒，雖疑惑為何他中毒半年多都還沒死,。終究還是提出了自己的隱憂：“你這毒無藥可醫(yī),，到底應(yīng)該怎么辦？”
凌無垢只是淡淡一笑,，說道：“無藥可醫(yī)并不等于無人可醫(yī),，以我內(nèi)功，只需運功三日,，便可排出,。”
魏絮驚喜道：“竟可如此,？”
凌無垢點頭道：“我服七情忘世只為忘世而入世,，如今前有夫人你讓我感知世間溫情，后有九凝癡斷腸之劍意使我初窺人間道,，這忘世之毒,，也該了了。待此間事了,，我們就拜堂成親,。”
這一席話,，竟惹得魏絮面紅耳赤,，眼帶淚光。那些空壇的女兒紅確是未白費,，竟喝回來一個姑爺,。只待一切事了，便可天高地闊,，自在逍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