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歲營,,大通鋪。
幾間簡陋的竹藤樓,,樓外有庭院的溪水。恰時(shí),昏沉的日光灑滿,,春風(fēng)會迎著月光沁入犄角。
趙行坐在大通鋪外的門檐邊上,,泥土沾滿他的褲腳,。
天空飄有幾朵染得昏黃的綿云,忽地,,綿云仿佛被刀劍的寒光辟出溝壑,,露出綿延若巒的長云成行排列,云后是幽紫與昏黃相擁的天空,。
風(fēng)一吹,,那些云似動非動。
可他根本無暇觀賞春日的綿云,。此時(shí),,他的皺紋與低垂的眉峰深深地纏在一起,思緒正因歐陽澤言,、周元亮二人重傷,,第五云、項(xiàng)遂從,、明隆三人鋃鐺入獄而煩惱,。
“咚!”拳頭與木竹的碰撞聲響起,,是趙行因心中煩躁,、焦急所為。
腳步聲從棧道不遠(yuǎn)處傳來,,是路一柱,。
“如何了?一柱,?!壁w行坐立難安,立馬迎上前,。
路一柱面容急躁,,氣短長吁:“澤言他并無大礙,只需休憩些時(shí)日。只是他這一戰(zhàn)前多少受到了第五兄刺激,,如今他慘遭歐陽寒挫敗,,情緒低落。不過他身邊有小雪姑娘作伴,,應(yīng)當(dāng)不會行不軌之事,。”
“如此甚好,。澤言還需要很長的時(shí)間才恢復(fù),。可小雪姑娘能一直陪他嗎,?更何況小雪姑娘也因慕容席這人而……”趙行稍稍恢復(fù)血色,。
“小雪姑娘已無尋死的想法,只是她這一生清譽(yù)都被那賊子毀于一旦,!怕是沒人愿意娶她……如今,,那賊子被第五兄砍去一臂,暫不在第二宮,,便無人管她們這些宮女,,所以有小雪姑娘在,我們不需太過擔(dān)憂,?!?p> 趙行遲疑片刻,抬頭眺望天空綿延的長云,,又問:“元亮恢復(fù)得怎么樣了,?”
“元亮今日僅清醒了幾次,可他再也不能握劍,,已是廢人一個(gè),!”路一柱憤怒地握緊雙拳,,“慕容席這賊子,!幸好這賊子被毀去手臂,再也不配握起紫綱,!第五兄此行雖莽撞,,卻一解我心頭之恨?!?p> “他們的消息你打聽到了嗎,?”
他之所以未與一柱一同探望歐陽澤言與周元亮,是因?yàn)樗麘?yīng)項(xiàng)遂從之托,,去他的住宅尋他這些日子收集的佐證,,轉(zhuǎn)交吏部,仿佛他早猜到第五云知曉后會魯莽沖動一般。
路一柱搖頭,,就憑他的關(guān)系,,實(shí)在是難打聽到他們的消息。
“希望他們會相安無事罷……”趙行嘆息,,他低沉的眉峰緩緩地升起,,都快擰成了一股繩,“項(xiàng)教官這些日子收集的佐證我已得之,,只需在審?fù)ブ蠈⒆糇C公布于眾即可,!”
“可就憑你我二人,真的能入了大殿嗎,?那些吏官真會將證物呈上嗎,?”
“會有辦法的,即便是……”趙行突然止住,,他將沒說完的話深深咽入心里,。
“對了,我等遠(yuǎn)征西境之日還未變嗎,?”
“鑒于昨日騰煙長閣之事,,兵部已公布最新詔令。需等此事有所定奪后,,公主才會為我等餞行,,更何況澤言重傷在床,不適遠(yuǎn)行,?!甭芬恢鶑难g取出最新公布的詔令拓印舊紙,“今年遠(yuǎn)行有所變更,,止歲營前十也需去往西境歷練一年,,只有一年期滿后才可從西境歸來。不過凡是于西境立有軍功者,,歸來后,,即刻賞紫金銖百兩,羅棱街住宅一處,,封紫郡署郎中職位,。”
趙行凝視詔令上的字跡,,陳墨印出的痕跡很模糊,。
天邊的云緩緩地暗了下來。落日歸于西山,,銀月高高地掛在一隅,,野山菊與潺潺的溪水都被渲上了一層淡淡的白光。霎時(shí)間,蟬鳴與風(fēng)聲一齊撲了進(jìn)來,。
紫郡宮寢宮,。
薄如蟬翼的紅紗從天而降,輕紗遮住了正殿門后的四根頂梁柱,。
漆紅的圓柱上掛著七枝銅燈,。銅燈的油是上好的越集油,殷紅的油面清澈如水,,燃起如白晝的亮光,。蘇勒毯實(shí)實(shí)的鋪滿寢宮,不見一根發(fā)絲,。每根圓柱前會立有一宮女,,當(dāng)香爐里的熏香燃盡,她們就會從圓柱里的暗柜中取出新的檀木,,配上其它香料一齊放入爐中,。
頃刻,紅紗被人掀起,,是阿穎姑娘從簾后走來,。
她停在一位宮女身旁,輕聲低語:“阿羽,,阿真,、阿月、阿依,?!?p> “應(yīng),穎宮主,?!彼娜诵卸Y。
“今日天色已晚,,你們就早些回去歇息罷,,之后的事由我負(fù)責(zé)便好?!卑⒎f說話時(shí),,那些滾滾燃燒的燭火都變得平靜了。
“應(yīng),,穎宮主?!彼娜诵卸Y,,為香爐添上最后一抹熏香后,將正殿的梨花門拉攏。
房門緊閉的聲音響起——
她緩緩地取下面紗,,手指捏曲若蘭,。促然間,有低嘯聲從她的指尖響起,,七枝銅燈上的燭火被不知從哪兒來的野風(fēng)吹得快要熄滅,。忽暗忽明的燭光落在阿穎姑娘的側(cè)臉上,凹顯出一股與眾不同的冷冽與英氣,,待低嘯聲消失,,燭火才恢復(fù)了以往的平穩(wěn)。
阿穎姑娘輕輕踮起腳尖,,用手指捏住,,仿佛在虛無的空氣里抓住了什么。她輕輕一拉,,霎時(shí)間,,破空的狂嘯聲有如猛獸在狂風(fēng)中奔跑,耳旁全是風(fēng)的低吼與咆哮,。
阿穎姑娘露笑,。她重新將輕紗戴上,揮袖將掛在圓柱上的七枝銅燈彈熄,。
恍惚間,,殿外的一縷月光透入了漆黑的前殿。
——虛無里纏繞了無數(shù)的蛛網(wǎng),,那是纖細(xì)如發(fā),、鋒利如刃的銀絲。它們隱藏在空氣里,,被燭火的光芒掩蓋了身形,,唯有與它相應(yīng)的銀光才能喚醒它們的沉睡。
后殿,。
殿里有鑲在墻面的書架,,夾板上放置著各式各樣的書籍,甚至有竹簡連成的卷宗,。書架圍成一片長墻,,墻下是紅枝酸木雕刻的長桌。長桌上擺放有硯臺,、女子喜用的軟毫筆,、磨石、堆積如山的卷宗,。
“阿穎,?!弊峡す髡陂L桌前修訂六部傳上的卷宗,抬頭喊從紅紗外走來的阿穎,。
阿穎得了聲,,立刻端起一旁茶壺往通砂紫杯中斟滿碧螺春。她替公主輕輕吹去茶面的熱氣,,端至她身前,,溫柔地說:“公主別太勞累了,還是身體重要,?!?p> “無礙,就剩下一些了,?!弊峡す鞯痛怪^,緊蹙柳眉,。
阿穎靜靜地立在一旁,,等公主再喚她時(shí),已是戌末,。
“天色已晚,,你還不去歇息嗎?”紫郡公主輕按鼻溝,,疲憊寫在她的臉上,。
阿穎輕步移至公主身后,輕聲細(xì)語:“公主每日批改各部傳上的卷宗已非常疲倦,,若是阿穎先去歇息,,那還有誰能照顧公主呢?!彼龂诟拦鏖]眼,,為她施展從冷御醫(yī)那里學(xué)來的按壓手法。
她手法輕柔,,令紫郡公主渾身松軟,,吁出一口濁氣。
“阿穎你的手法都快比得上冷御醫(yī)了,?!彼χc阿穎說趣。
“是不是又將正殿布置得連只蒼蠅都飛不進(jìn)來了,?”
“這都是為了保證公主的安全,。”阿穎忽然變得嚴(yán)肅,,“還記得之前的事嗎,?”
紫郡公主的面色狠狠地沉了下來:“當(dāng)時(shí)若不是阿穎你及時(shí)發(fā)現(xiàn),,只怕我也不在人世間,。若不是我們當(dāng)時(shí)疏忽,,她也不會死……哎!你看我提這些往事作甚,!我們只要做好她想做的事就好了,。”她笑得宛若清冷月光一般凄涼,,“你說,,你一個(gè)女孩子家平日里總玩那些傷人的銀絲干甚,你年歲也大了,,也該尋一意中人嫁了,。”
“公主不嫁我就不嫁,!”她立刻回絕,,“說好的一齊嫁人,一齊生子的,,你現(xiàn)在又開始著急我的婚事了,。”
“好啦……都這么大的人了,,怎么還是一副孩童脾性呢,?”紫郡公主輕拍阿穎的手背。她能觸摸到她手背上因長期拉線而起的老繭,,滿是心疼,,“以后別老是提心吊膽的。巫馬不敢再派人來刺殺我,,就算刺殺我,,這不也有紫郡署與禁軍嗎?你真當(dāng)宮內(nèi)的止歲營與上萬人的禁軍是花架子嗎,?”
“他們只可防外人,,不可防潛伏在公主身邊的暗子?!?p> “這殿內(nèi),、殿外的宮人不都是你親自挑選的嗎?你還擔(dān)心些什么,。你呀,!總是傻傻的,所以我才沒讓你當(dāng)這公主,?!弊峡す餍θ?,“你就是處處謹(jǐn)慎,太過謹(jǐn)慎了,!”她輕戳阿穎的眉心,,令她直喊疼。
“嘻嘻嘻——”
“你竟然敢戳我,!別跑,!”
“……”
嬉鬧聲在后殿中回蕩,這是只有她們二人在才有的獨(dú)特時(shí)光,。
“你看你都多大的人了,,還喜歡玩鬧?!弊峡す鳉獯跤醯刈谧咸撮L椅上,,“好啦!天色也不早了,,也該去休息了,。”
阿穎姑娘取下面紗,,凝視紫紗后的公主,,突然嚴(yán)聲:“前方斥候回報(bào),慕容將軍與歐陽將軍已過山殤關(guān),,于德風(fēng)城匯合,,將于明日到達(dá)紫郡城?!?p> “他們二人動身還算快,,沒過兩日之期?!弊峡す魅∠掳l(fā)簪,。
“不知公主為何要讓他們二人一同前來?”阿穎立刻取來楠木梳,,為公主梳發(fā),,“此事通告慕容將軍即可,為何還要通告歐陽將軍,?”
紫郡公主也取下面紗,,黃銅鏡中是他們二人在梳妝,她仿佛又想起以前那些日子,。
“慕容席是慕容將軍的孩子,,那歐陽寒是誰的孩子?”
“自然是歐陽將軍的孩子,?!?p> “慕容席犯了錯(cuò),,所以我令其父前來,可有錯(cuò),?”
“無錯(cuò),,可歐陽寒……”
“你覺得這件事若是未有歐陽寒從中作梗,會令慕容席被斬一臂,?”
“那公主的意思是……”阿穎不解,。
“之前我已下令,,可歐陽寒執(zhí)意不聽,。那若是不給些教訓(xùn),他還真以為這偌大的紫郡國會是他的,?”紫郡公主冷聲,,“這不過是想讓歐陽寒安分一些,免得打草驚蛇,,讓那些藏得極深的毒蛇跑了,。”
“歐陽寒又怎么會打草驚蛇,?他不過是一個(gè)孩子,。”她很是疑惑,。
“他是誰的弟子,,又是誰教他的劍法?”紫郡公主卸下妝容,,“若是他鬧得太大,,他們的毒牙就會藏得極好,那第五云這個(gè)魚餌就不夠吸引他們這些毒蛇出洞,?!?p> “慕容將軍的脾性你應(yīng)有所耳聞。南境遠(yuǎn)洛城慕容世家一向以武為尊,、刑賞分明,,最恨那等心計(jì)、偷奸?;?,若不是慕容將軍之妻掌控一家之權(quán),對這二子又過分寵溺,,豈會有這慕容席活到今天,。前些年發(fā)生的那些瑣事就足夠?qū)⑺涡蹋∪缃袼粩嘁槐?,既失去練武之資,,又未在慕容將軍正妻的保護(hù)下,,又能掀起什么樣的風(fēng)浪?”
“他頂多是明面問罪,,并將此子狠狠地拋在舉目無親的紫郡城中,。如此一來,慕容將軍不追究第五云的罪責(zé),,我自然也不好多說,,他又怎么能出事。吏部那邊也傳出消息,,慕容席近年來所犯之事的佐證已被第五云在止歲營中的同伴所供,,不過這些佐證被有些藏著的毒蛇給咬住了。這下不就又牽出一些其它池子的毒蛇嗎,?平日里呀,,我總是尋不得理由。這一下,,他們不都一一出來覓食了嗎,?!”
紫郡公主笑了,,紅唇上泛起的燭光略顯滲人,。
“確實(shí),遠(yuǎn)洛城慕容世家的瑣事就算遠(yuǎn)在紫郡城都能知曉,,可見那正妻心計(jì)歹毒,。據(jù)說,這慕容將軍也不待見這慕容席……他們還說,,這慕容席并非他之子,,是正妻在……”她不再細(xì)說下去。
她說的也是從別人那里聽來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上不得大雅之堂,。
“你何時(shí)也變得喜歡聽宮人們的碎言碎語?”紫郡公主笑看她,,“不過真正重要的還是第五云,。”
“得讓他們發(fā)現(xiàn)第五云就是他們想找的人,,只有這樣才能真正地引出藏得最深的毒蛇,!”紫郡公主脫去雍容華貴的衣裳,藏在褻衣后的駭人傷疤猶如劇毒的紅蛇那般恐怖,。寂靜的后殿中響起她的冷哼聲,,“什么改變七國之人?!什么打開亂世之人,?,!不過都是我們刻意為之,所謂預(yù)言,,不過是為了將所有掌握兵權(quán)的人的把柄都落在我的手里,。”
“可是這樣真的引得出那條毒蛇嗎,?”阿穎姑娘憂慮,,為公主折好衣裳。
“雖不知巫馬是何居心,,可他們費(fèi)盡心思在紫郡國中埋下暗網(wǎng),,必是有他們的目的。既然天塹之境與國師皆預(yù)知會有一人迎來亂世,,那他們就必定會抓住這個(gè)契機(jī),!無論他們是為毀掉七國、為東歸朝復(fù)仇,,還是想令東歸復(fù)蘇,又或是有更瘋狂的想法……那他們就不會放過第五云這個(gè)預(yù)言之人,,因?yàn)樗麑⑹情_啟亂世的唯一人選,。”
“相信命運(yùn)和預(yù)言的可憐之人啊……”
“既然他們相信預(yù)言與命運(yùn),,那不如就順了他們的意,,令他們都死在這莫須有的命運(yùn)之下!我才不信什么天,、什么命運(yùn),、我只信手中的權(quán)力和割破頸項(xiàng)的刀劍!只是藏得最深的那條毒蛇始終沒有出現(xiàn),,那他會是誰呢,?只有等到他們確認(rèn)第五云就是他們想要尋找的那人時(shí),他們才會真正地露出毒蛇的尖牙,?!弊峡す鬏p呷茶水,“一旦他們給藏得最深的毒蛇傳信時(shí),,就是亂世來臨之日,!”
“可我擔(dān)憂的是他真的是那人嗎?”阿穎為公主斟滿茶水,。
“希望會是罷……”紫郡公主凝眉,,“國師還未從天塹之境歸來嗎?”
“路公公昨日已去羅青殿問了,國師還未歸來,,怕是天塹之境有變……”阿穎擔(dān)憂地說,。
“派些人去天塹之境的必經(jīng)之路上守著,一旦有任何動向就通知我,?!?p> 紫郡公主起身,褪去穿在最里的褻衣,,那條宛如紅蛇的傷疤在燭光下復(fù)蘇了,。它在她白皙泛光的肌膚上虬結(jié)著,露出尖銳的毒牙,。
頃刻間,,燭光熄滅,只有漆黑的夜與飄散的熏香還在繚繞,。
“他們是不是還以為守護(hù)這片世界的職責(zé)在你我的身上,。可誰想到,,我早已將守住這片世界的職責(zé)丟了出去,!什么守護(hù)世界,這不過是一片囚牢而已,,一片囚住七國的牢籠,!”她的聲音里藏著無限的悲涼,“是東歸至,,還是白霧散盡……誰又知道呢,?”
“可笑的命運(yùn)啊,!”
“可是我還蠻相信命運(yùn)的,。”阿穎輕聲低喃,,她藏在黑暗里看不清神情,,“公主不覺得這一切都是命運(yùn)的安排嗎?”
“你是不是非要反駁我,?”紫郡公主冷冷的聲音被她融化了,。
“不是的……”
殿外的月如水銀一樣陰冷,它洋洋灑灑地將銀光鋪上了大地,,野山菊,、火焰蘭、紫荊花無一不被染上銀光,,而春日的暖風(fēng)入了夜就會化作深淵里透出的夜風(fēng),。它是冷的,、凄涼的、低嘯的,,像是有人暗夜間伏在你的耳邊低聲哭泣,,她哭得又那樣悲傷,悲傷得讓你沒日沒夜地醒來,。
——坐在冰涼的被褥上,,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