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言心滿意足地看著魏知行震驚的表情。

　　魏知行此刻宛若一樽木雕,，未盡的動作像停滯了一般,，定在了那里,。

　　他是看錯了嗎,？

　　魏知行心想,。

　　雅間內(nèi)燈火通明,，照得陸蓮心那張明艷的面龐分外清晰,。

　　陣風(fēng)襲來，吹動雅間懸著的重重紗簾,，將陸蓮心的面龐隨著風(fēng)吹簾動而若隱若現(xiàn),。白底水墨色的紗簾被室內(nèi)點(diǎn)燃的燈火染成了微染淡金的顏色，像極了很多很多年前,，在大內(nèi)皇宮之中,，魏知行第一次在千重紗簾后見到陸蓮心的場面。

　　魏知行第一次見到陸蓮心的時候,，他才剛剛過了他十二歲生辰,。

　　這是他自出生以來過得最痛苦的一個生辰,。

　　沒有了爹娘的祝福，沒有了加了雞蛋和肉絲的長壽面,，沒有了仙桃狀的豆沙包,，也沒有了家。

　　整個魏府,，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魏知行在被押送至京城的時候,，并不知道等待著自己的到底是什么,。一路的風(fēng)餐露宿，讓他小小的腦袋里已經(jīng)無暇思考未來,。他只想著,，什么時候能喝上水，什么時候能吃上下一個干得能噎死人的饅頭或者燒餅,。

　　自打出生起,，魏知行在府中就是誰都要緊著、寶貝著的,，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丟了?？稍谶@行長長的押送隊(duì)伍中,，魏知行卻是最好欺負(fù)的——年幼、體弱,，肩不能抗,、手不能提。是以,，魏知行成了這行隊(duì)伍里最受欺負(fù)的人,。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的風(fēng)吹日曬,、大雨傾盆,，他們終于來到了千里之外的京城。

　　京城的繁華是魏知行沒有見過的,。在池州城里,，縱然是最繁華的街道，也比不上京城里的一條偏僻街巷,，更何況是魏知行他們要走的主干道,？

　　即使在押送途中，年幼的魏知行已經(jīng)受到了很多不公平的虐待,。鞭打什么的,，已經(jīng)算不上什么大事了。但即使如此，魏知行只是覺得委屈和憤怒,，并沒有其它負(fù)面的情緒,。

　　但，當(dāng)魏知行穿著已經(jīng)破敗得像爛布條一樣的衣服和已經(jīng)磨破了底的鞋子踏在京城大街鋪的水磨石做的地磚上時,，他第一次有了瑟縮和窘迫的感覺,。

　　京城的人們像是很少見到像魏知行這種被押送上京的人似的，個個都興高采烈地站在路邊,，打量著這些隊(duì)伍里衣衫襤褸,、風(fēng)餐露宿的罪人。

　　在他們眼里,，這種被押送的人,，自然都是罪人。若是無罪,，為何會戴上枷鎖,，像個乞丐似的被人攆來攆去？

　　那些圍觀的人,，或提著菜籃子,，或挑著擔(dān)子，又或者手中舉著香扇羅帕,、又或是手中拿著書卷,、畫軸，更或是,，一手端著個缺了角的碗,、一手拄著根木頭杖。他們中有書生,、畫家,，婦孺、老者,，有小攤販,、大掌柜，有富貴人家的小姐,、少爺,，也有貧賤的叫花子。

　　但是,，在圍觀魏知行他們一行人的時候,，就連叫花子，都好像要比魏知行他們的地位更為高貴,。那些人圍觀著,、評頭論足著,，猜他們到底是犯了什么罪，以至于被押送到這里,，游街示眾,。

　　眾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的目光讓魏知行頭一次覺得，自己存活在這世間上,，并不是一件那么美妙的事情,。他也頭一次覺得，自己站在這陽光之下,，竟也有了無處藏身的感覺,。

　　京城主街的游行緩慢且漫長，當(dāng)他們終于到了宮城外的角門時,，一直小心謹(jǐn)慎走著每一步的魏知行這才松了一口氣,。

　　宮城外圍,，是一堵長得望不到盡頭的紅色宮墻,。宮墻之上，是專屬于皇家的明黃瓦片,，就像太陽的光芒一樣,，靜靜地伏在宮墻之上，俯視著宮內(nèi)宮外地蕓蕓眾生,。

　　魏知行發(fā)現(xiàn),，在角門里那位穿著靛衣皂靴、手中拿著把攢著米白長須棍子的人走出來的時候,，同行的人竟然都開始瑟瑟發(fā)抖了起來,。

　　魏知行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窗l(fā)抖，他四周望了一圈之后,，專注著看著腳下的地磚,。

　　宮城到底是宮城，宮城的地磚,，竟是比家里用的地磚還要好,，又白、又亮,，很是好看,。

　　一雙皂靴突然出現(xiàn)在了魏知行的眼前。

　　魏知行抬頭,，一雙無辜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那雙皂靴的主人——是方才從宮城角門里走出的那個人,。那張臉，明明很蒼老,，卻不似他見過的老人一樣,，留著長長的胡子,。那個人的眼睛微微瞇著，帶著一點(diǎn)上挑的弧度,，讓他整個人看上去有種異樣的詭秘感,。

　　那人細(xì)細(xì)地打量著這個唯獨(dú)沒有露出膽怯之色的孩子，嘴角柔柔一勾,，露出一抹滿意的神色,。

　　魏知行聽見那個人用著他從未聽過的、一種尖銳而細(xì)長的嗓音跟帶著他們這支隊(duì)伍的人說：“這個孩子,，很好,。他叫什么名字？”

　　“他??？他叫魏知行?！睅ш?duì)的人臉上露出了魏知行在這漫長的路途中從沒有看到過的諂媚神情,，笑著向那個人連連說道，“這行人里竟然還有人能被萬公公您看上,，這可真的是太好了,。這小毛孩子能得到萬公公您的青眼，那可真是祖墳上冒了青煙了,?！?p>　　魏知行看著那個被稱為“萬公公”的人裝模作樣地甩了甩手中那根攢著白色長須的長棒子，笑著說道：“您這可就太抬舉灑家了,。灑家只不過是宮中一個藉藉無名的老貨罷了,。”

　　帶隊(duì)的人又是笑道：“萬公公,，您這就謙虛了,。在這宮里宮外的，誰不知道您呢,？您是皇后娘娘身邊的人,，帶著皇后娘娘身邊嫡出的小皇子與小公主，這任誰見了,，還不都得恭恭敬敬地跟您行禮,？”

　　萬公公只是笑著，那些個白色長須隨著步伐微微擺動著,，就像湖邊楊柳樹的樹枝,，軟得很。魏知行不由多看了幾眼,。

　　萬公公瞧見了,，便笑著把臂彎中躺著的塵拂往魏知行眼前送了一送,，笑著問道：“怎么？你喜歡這個玩意兒,？”

　　這話一出,，周圍的那些大人全都變了臉色。饒是那曬黑的臉上很難看出神色的變化,，但仔細(xì)一看,，還是能看見那些人青黑的臉上接二連三地露出了驚恐的神情。

　　只有魏知行不知道,，這個帶著白色長須的東西到底意味著什么,。他懵懵懂懂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道：“這個東西,，好像很有意思,。”說著,，還伸手在白色長須上摸了摸,。觸感比想象中的要硬許多，并不柔軟,。

　　“哈哈哈哈,。有意思,，真有意思,。”萬公公突然笑了起來,，他直直看向一頭霧水的魏知行,，說道，“好,，很好,。小鬼頭，你很對灑家的胃口,。今后入了宮,，你就跟著灑家吧！”

　　魏知行怔怔地看向萬公公離開的背影,。

　　進(jìn)宮,？

　　他不想進(jìn)宮，也不想跟著這個被稱作“萬公公”的人,。這個萬公公,，看著就不像是個好人。但是,，魏知行也知道,，他們千里迢迢到這里來,，就是為了進(jìn)宮來的。

　　萬公公說完話,，抬腳便走,。在經(jīng)過角門時，萬公公對著站在角門前的小太監(jiān)說了幾句,，那小太監(jiān)的眼神便往魏知行那兒看去,。看了數(shù)眼之后,，小太監(jiān)便躬著身向萬公公行了禮,，點(diǎn)頭哈腰地好似在保證些什么。

　　萬公公走后,，眾人的眼神都落在了魏知行的身上,。

　　那位小太監(jiān)走了過來，徑直走到魏知行面前,，一雙小眼睛瞧著這個半大的孩子,，說道：“你就是魏知行？”

　　魏知行點(diǎn)點(diǎn)頭,，小聲說道：“是的,。”

　　倒不是魏知行他怕生,，而是他的嗓子干啞了這么多天,，能說上話已經(jīng)很是艱難。那位小太監(jiān)倒也沒有多說什么,，只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對著魏知行說道：“行吧，你跟我來,?！?p>　　說著，拉著魏知行的手就要走,。魏知行這時卻站在原地,，仰頭看著那位小太監(jiān)，問道：“你要帶我去哪里,？”

　　那位小太監(jiān)低頭看著魏知行的眼睛,，在那雙目光澄澈的眼睛里，小太監(jiān)看到了一種名為“天真”的東西,。

　　小太監(jiān)知道,，很快，這個天真的孩子就會經(jīng)歷他所經(jīng)歷過的痛苦,，變成與他一樣的,、將要一輩子都埋在深宮里的人,。小太監(jiān)心有不忍，但理智告訴他,，他只能告訴這個孩子真相,，告訴這個孩子，他就要面對的殘酷真相,。

　　小太監(jiān)伸出袖子在眼睛上抹了抹,，手上使了些力，拉著魏知行往前走：“帶你進(jìn)宮,?！?p>　　魏知行被小太監(jiān)拉得一踉蹌，差點(diǎn)兒在地上摔了一跤,。但他很快就把步子提了起來——在來的路上,，如果掉隊(duì)太久，等待他的就是一頓毫不留情的鞭子,。所以,，魏知行不敢讓自己摔倒，而是跟上前面人的步伐,。

　　走到角門邊的桌子處,，小太監(jiān)這才停了下來，在一本小冊子上找了半天,，這才用筆做了記錄,，把魏知行的名字記了上去。登記完畢,，小太監(jiān)又跟邊上的人說了幾句話,，這才牽著魏知行的手往角門內(nèi)走去,。

　　“進(jìn)了角門,，你就是宮里的人了?！毙√O(jiān)突然說道,。

　　角門內(nèi)的這條小道，兩邊高墻聳立,，遮住了日光,。縱然是三伏天,，也依然有著絲絲涼意,，伴著穿堂風(fēng)從身側(cè)吹過，讓人忍不住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你先把這個吃了,?！毙√O(jiān)從袖中取出一個葫蘆狀的小瓷瓶，從里面倒出了三粒烏黑的小藥丸,，拉著魏知行的手將小藥丸小心翼翼地放在魏知行的手心,，說道，“吃了這個,，一會兒就不會覺得疼了,。”

　　魏知行的腳步驟然一頓,。他的手中緊緊握著這三粒小藥丸,，眼神直勾勾地看向小太監(jiān)，小心翼翼地問道：“這……這是什么,？”

　　小太監(jiān)深深地看了魏知行一眼,，仿佛透過他，看到了當(dāng)初要進(jìn)豹房前的自己,。沉默半晌后,，小太監(jiān)說道：“這個，是一種類似麻沸散的藥,。吃了這個藥后,，人的身子便會感覺不到疼痛，即使是刀子割在了肉上,，也不會覺得疼,。”

　　魏知行覺得自己緊緊握在身側(cè)的手在發(fā)抖,。其實(shí),，魏知行整個人都在發(fā)抖。只是,，魏知行他感覺不到罷了,。

　　魏知行抬頭看著這個小太監(jiān)，深吸了幾口氣,，顫著聲音問道：“我……等一會兒,，是不是要有刀子來割我的肉？”

　　小太監(jiān)看向魏知行的眼光微微一變,。這個小毛孩子在心里到底想了多少遍,，才能用這樣不算太過顫抖的語氣說出這番話？

　　小太監(jiān)頓了頓,，回答道：“是,。”

　　魏知行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但他卻好似在極力控制著自己的表情,，不讓自己的臉上露出太多的膽怯和害怕,。他的雙眼定定地看著小太監(jiān)，依舊是用著微微顫抖的聲音,，又問了一句：“請問,，是、是要切哪里,？”

　　小太監(jiān)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既想告訴他答案，又不忍告訴他答案,。這個答案,，不僅會讓眼前的這個小毛孩子崩潰，也會讓自己再次陷入當(dāng)初那不堪回首的記憶之中,。

　　小太監(jiān)沉吟半晌,，說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本該是由豹房里的人來告訴你,。但是,，你既然問我了，那我便告訴你,，也好讓你有一個心理準(zhǔn)備,。”

　　魏知行的后背冷汗層層滲出,，他知道,，這個答案，是他承受不起的,。但他一定要知道,，在他見到這個答案本身之前，他一定要知道這個答案到底是什么,。他僵硬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道：“請您告訴我吧?！?p>　　小太監(jiān)深吸了一口氣,，繃著臉，把答案告訴了魏知行,。

　　不出所料，魏知行聽完,，整個人就像霜打的茄子一般,，失去了身上那股屬于活人的鮮活氣息。

　　魏知行的腦袋低低地垂著，讓人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

　　小太監(jiān)想：就這樣吧,，讓他好好靜一靜，再帶著他過去,。

　　但魏知行又出乎小太監(jiān)意料地很快把自己從陰霾中拉了出來,。

　　小太監(jiān)看著魏知行重新抬起的頭，發(fā)現(xiàn)這個小毛孩子臉上的神情似乎變了,。但具體哪里變了,，他也說不上來。

　　小太監(jiān)聽見魏知行聲色平靜地問道：“這個藥,，每個人都有嗎,？”

　　“不是。這波進(jìn)宮的人里,，只有你有,。”小太監(jiān)驚詫于魏知行的這個問題,，但還是老老實(shí)實(shí)地回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