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我有這個藥啊……”魏知行緊緊盯著小太監(jiān)的眼睛，手中的那三粒小藥丸仿佛變得有千斤重，沉甸甸的,。

　　魏知行抿了抿嘴，正了神色,，鄭重地向小太監(jiān)深深地鞠了一躬，感謝道：“謝謝您?！辈还苁遣皇且驗榉讲拍俏蝗f公公,，我都要感謝您的送藥之恩。

　　小太監(jiān)不知是回想起自己當(dāng)初無人贈藥時的凄苦,，還是因為想到了什么別的,，眼眶突然有點溫?zé)帷Ｋw快地把視線轉(zhuǎn)向別處,，用袖子胡亂在臉上抹了抹后,，這才重新回轉(zhuǎn)身來，把魏知行扶了起來,。

　　小太監(jiān)有些不太敢看魏知行的眼睛,，于是看著他的頭頂，說道：“你倒也不必謝我,。我瞧著你性子良善,，在你進豹房之前，有一話我須得告訴你,。你要聽好,。”

　　魏知行抿著唇,，鄭重地點了點頭：“您請說,。”

　　小太監(jiān)把藥瓶藏回了衣服里,，牽起魏知行的手,，步伐緩慢地往豹房走去。小太監(jiān)的聲音有些沉重：“在這偌大的皇宮里,，且不說后宮嬪妃三千,，便是宮女和如我一般的太監(jiān)都有成千上萬人。這些形形色色的人,，都把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藏在了肚子里,，臉上掛著的，都是他們精心設(shè)計好的假面,。你年歲小，容易相信人,，但你一定要知道,，即使一個人對你好，那也一定是有所求的,。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天上掉餡餅的事。那些華麗偽善的面具下,，隱藏的都是齷齪的內(nèi)心,。也許,，有的時候貴人給你好處，你也得掂量掂量,，這個好處能不能拿,？拿了會有什么后果？總之,，你要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其它的東西與它相比，根本不值一提,。明白了嗎,？”

　　魏知行被這位僅僅比他高了半個頭的小太監(jiān)牽著走，手被小太監(jiān)握在掌心之中,，熱得發(fā)燙,。他微微仰頭看著小太監(jiān)圓圓的后腦勺，對著這個給了他在皇宮中第一次善意的人,，開口問道：“那您呢,？我能相信您嗎？”

　　小太監(jiān)的腳步停下了,。

　　魏知行感到牽著自己的手緊了又緊,。他也隨著停下了腳步，等著小太監(jiān)的回答,。

　　小太監(jiān)沉默了很久,，但魏知行能看見小太監(jiān)的肩膀重重地起伏了數(shù)下。而后,，在這條寂靜的小道之中,，魏知行聽見小太監(jiān)的話隨著穿堂而過的涼風(fēng)吹進耳朵。

　　小太監(jiān)說：“進了皇宮以后,，除了你自己,，誰都不要相信?！?p>　　聲音凄涼,、決絕，還帶著深深的絕望,。

　　誠然,，身處這皇宮之內(nèi)，身份低賤,，誰都能踩你一腳,，除了沉淪，還能做什么呢？隨波逐流么,？那也得有那陣東風(fēng)才行,。

　　小太監(jiān)重新邁開了步伐。

　　魏知行跟在小太監(jiān)身后,，把方才的那番話都聽到了心里,。雖然魏知行還對這些人情世故、人心詭譎并不熟悉,，但他能感覺到,，小太監(jiān)的那番話，是掏心掏肺的,。

　　豹房的屋檐漸漸從小道的盡頭浮現(xiàn),，明黃的檐角給這段森冷的小道帶來了一點好似光明的色彩。但魏知行知道,，這個色彩,，會帶著他走進地獄，萬劫不復(fù),。

　　小太監(jiān)也看見了那點明黃,，腳下的步子卻越發(fā)慢了下來。仿佛要進去受宮刑地是小太監(jiān),，而不是魏知行,。魏知行也感受到了小太監(jiān)逐漸慢下來的步伐，不言不語地跟在身后,，偷得他在這世間最后一段完整的時光,。

　　“之前在角門處，你應(yīng)該知道了那位同你說話的人的身份了吧,？”小太監(jiān)再度開口,，但這會兒，他的聲音卻壓低了很多,。小小的聲音,，魏知行也需要認(rèn)真聆聽才能聽見。

　　魏知行回復(fù)得同樣小聲,，他低聲說道：“嗯,，我聽到他們喊他，‘萬公公’,?！?p>　　小太監(jiān)似乎是在斟酌著詞句，過了一會兒才開口說道：“萬公公方才看中你了,。”

　　“看中我了？這是……什么意思,？”魏知行問,。

　　“你大概也能猜到，咱們做了太監(jiān),，傳宗接代這件事就與咱們無關(guān)了,。”小太監(jiān)娓娓說道,，“但有的太監(jiān),，總還是斷不了那些念想。那些斷不了念想的太監(jiān)就會想著,，從宮內(nèi)的太監(jiān)里或者宮外的小孩中挑一個出來,，當(dāng)自己的孩子，隨了他的姓,，也算是完成了他傳宗接代的任務(wù),。”

　　小太監(jiān)說到這里,，頓了頓,，轉(zhuǎn)過身來，一雙眼睛沉沉地看向魏知行,。

　　魏知行聽了第一句,，大約就明白了小太監(jiān)的意思，他小聲回道：“所以……所以萬公公的意思可能是,、是要我當(dāng)他的接班人,？”

　　小太監(jiān)的眼神越發(fā)沉了：“是，也不是,?！闭f完這句，小太監(jiān)把身子又轉(zhuǎn)將回去,，這才繼續(xù)說道,，“如果你達(dá)不到他的標(biāo)準(zhǔn)，他很快就會放棄你,，尋找下一個目標(biāo),。”

　　小太監(jiān)想了又想,，又說道：“萬公公是宮里的老人了,，雖然不能算是宮里地位最高的，但也只比大內(nèi)總管的位置低了那么一點點,。你跟著他,，總的來說,，對你還是利大于弊的。利就利在,，你身后至少有人撐腰,，在宮里不會有不長眼的因為些雞毛蒜皮大的小事就欺負(fù)你，見到貴人的機會也會比其他人要多一些——見到貴人,，只要伺候得好了,，那便是你平步青云的開始?！?p>　　“那弊呢,？”這是魏知行更想知道的。

　　小太監(jiān)沉吟了一會兒,，說道：“算上年歲,，萬公公在宮里的地位基本上已經(jīng)不會再有往上升的機會了。所以,，這幾年來,，他一直在尋找自己的接班人，算上你,，已經(jīng)有三個了,。”

　　“在我之前的兩個,，已經(jīng)被淘汰了嗎,？”魏知行問。

　　“是的,?！毙√O(jiān)輕聲說道。

　　“那淘汰的人……怎么樣了,？”魏知行問,。

　　“……”小太監(jiān)沉默了半晌，說道,，“死了,。一個被亂棍打死，一個……被毒死了,?！?p>　　魏知行緘默不語。

　　“所以,，即使你是萬公公挑中的接班人,，也須得慎之又慎，時時刻刻要有把腦袋系在褲腰帶上的警覺,?！毙√O(jiān)悠悠說道,，“要知道，過亮的光芒,，帶來的不僅僅是榮耀,，也有可能是殺身之禍。所以,，你要積累自己的實力，要讓你的實力,，匹配得上你的地位,。這樣，才能在皇宮之中站穩(wěn)腳跟,，守住你的性命,。至于你的錦繡前程，倒不必急于一時,?！Ю镏校加谧阆隆?，‘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氵€年輕,，以后有大把的日子,，一步一步來，走踏實了,，才能走得長久,。”

　　“哥哥……您說的話,，跟我父親告訴我的,，一樣?！蔽褐斜牬笾劬?，試圖把眼里的熱流憋回去。但是,，眼淚卻還是不聽使喚地流了下來,。他的父親母親，都已經(jīng)死了,?？墒呛λ浪麄兊娜?，卻還瀟灑地活在世間，甚至他們不認(rèn)為自己是殺人兇手,。憑什么,？憑什么他們的手上沾滿了鮮血卻還能問心無愧地活著？而他魏知行,，卻在一夜之間失去了所有的親人,。

　　魏知行知道，自己方才喊的這一聲“哥哥”有些突兀,，甚至,，還有可能因此被恥笑。但他就想這么喊,，發(fā)自內(nèi)心地喊一聲“哥哥”,。他真的很久很久，沒有聽到這種關(guān)心人的話了,。

　　小太監(jiān)顯然也是被魏知行這突如其來的一聲給叫得楞在了原地,。他再次轉(zhuǎn)過身來，目光復(fù)雜地看向魏知行,。半晌,，他喃喃道：“哥哥？”

　　小太監(jiān)又笑著自語了一聲：“哥哥……”

　　魏知行看著小太監(jiān)的笑容,，總覺得這個笑容里藏著一絲悲切,。

　　“皇宮里，最忌諱這個……”小太監(jiān)苦笑著說道,，“有的兄弟,，表面上和樂，內(nèi)地里卻斗得不可開交,。有的兄弟,，真情實感，可最后,，若有人先一步走了,，那留下來的那一個，便會處在痛苦之中,?！?p>　　“那，您叫什么名字,？”魏知行想了想,，問道。

　　“我,？我原姓柳,。但進宮后,，他們給了我一個名字，叫小順子,?！毙√O(jiān)說道。

　　“那我以后,，可以叫你順子哥嗎,？”魏知行問。

　　小順子沉默良久,，點了點頭,，說道：“可以?！?p>　　“好的，順子哥,?！蔽褐袔е鴾I痕的臉上洋溢著笑容，他主動拉起小順子的手,，一步一步地往豹房走去,，“順子哥，你是怎么進宮的,？”

　　“我當(dāng)時,，是自愿進宮的?！毙№樧诱f道,，“像我們這種貧苦人家，連生活都難以為繼,。作為家中長子,，自然也要承擔(dān)起一定的責(zé)任?！?p>　　小順子的家世,，他以前從來沒有對他人說起過。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被這個小孩子一問,，竟然也愿意提起。

　　“我本是曲州人士,。家里本就貧窮,，耕地又被地主豪強占去了。本來是自己的地,，最后,，竟然淪落到要向地主交租地的費用才能耕田種地,。而近年來，這稅收又漲了,，這兩廂事情夾擊之下,，這田也種不了了，家里徹底失去了生活來源,?！毙№樧拥念^微微仰著，看著一碧如洗的天空,，說道,，“母親受不了了，生下我妹妹之后就離開了家,，再也沒有回來,。我跟父親每天打著零工，多少算是維持了家里的生計,?！?p>　　“但是，我不知道我們家上輩子到底是做了什么孽,，竟然讓我的父親生了病,。生病要吃藥，吃藥就要花錢……可是,，咱們家哪里有錢,？妹妹才不過八歲，也開始學(xué)著做些女紅來賺錢,，可這些,，也都是杯水車薪。我家里的那些親戚,，母親那邊的就不提了,，父親這邊的，卻都是些狠心的,，他們見死不救,。”小順子的聲音逐漸哽咽了起來,，“萬般無奈之下,，我只好找了路子，得知自己只要進宮做了太監(jiān),，就會有一筆銀錢,。所以，我就把那些錢給了父親，自己進了皇宮,。我想著,，反正自己也沒什么錢，還能奢望著娶什么媳婦呢,？就算有姑娘不嫌棄我,，但我又怎么能坑害了人姑娘呢？當(dāng)太監(jiān)對于我而言,，實打?qū)嵥銇?，也沒什么不好的。一個人,，倒也自在,。”

　　魏知行聽著小順子說著他的故事,，不禁心有戚戚焉,。原來，在這個世界上,，不公平的事情那么多,，悲苦的事情也那么多。

　　“順子哥,，你之后有聯(lián)系過你的家人嗎？”魏知行問,。

　　小順子苦澀地?fù)u搖頭：“沒有,。我曾托人送過信，可始終沒有收到回信,。所以,，之后便再也沒有送過信了?！?p>　　不知不覺間,，二人已經(jīng)走到了豹房門前。

　　一扇紅漆木雕的門上懸著一張厚重的灰色簾子,，還沒掀開簾子,，便有一陣藥味夾雜著一陣酸腐的詭異味道從簾內(nèi)傳了出來，令人作嘔,。

　　魏知行松開了小順子的手,，往前走了幾步后停了下來。

　　魏知行回望著小順子的臉,，說道：“順子哥,，謝謝你。請你一定要等我，等我站上高處,，帶你去找你的家人,。我的家人沒有了，可你的還在,，請你,，一定要等我?！?p>　　三伏天的烈日下,，魏知行毅然決然轉(zhuǎn)身的小小背影，堅毅而又決絕,。

　　在小順子看不到的地方,，魏知行的眼里卻滾滾地淌下了眼淚。他撩開那層厚重的簾子,，被簾子隔絕了部分的,、令人作嘔的氣味毫無遮擋地朝魏知行撲去。

　　魏知行看見,，靜靜躺在這間灰暗房間里的那張又長又方的桌子,；他看見，桌子旁擺放的那些細(xì)長竹筒,；他看見,，一個穿著靛色衣服的人正在撩起他的袖子，衣服底下藏著的臃腫手臂隨著白色單衣露了出來,。

　　那個人,，從桌上拿起了一把銳利的短刀，帶著毫無神采的目光看向魏知行,。

　　魏知行知道,，這是他邁向云端的第一道坎，也是他要掀翻命運這張桌子的必經(jīng)之路,。

　　魏知行站在門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他想,，既然這是他要經(jīng)歷的第一關(guān),，那必然要留下一些刻骨銘心的記憶，也要借此,，讓他心中的恨意更加強烈,。這一關(guān)，不能那么不明不白地過去了,，不然,，他對不起自己自己已經(jīng)失去的和將要失去的那些東西。

　　魏知行抬起自己握著藥的手，緊了又緊,。最后,，他將雙手放在了身子兩側(cè)，步伐堅定地走向了那張長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