杵臼話音剛落,，孔叔第一個跳出來答話：“鱗氏亂臣賊子，跋扈君上,，不可以不伏誅,，以正國人?！?p>　　言語之中,，殺機凜然，一聽就知道,，帶著濃濃的個人感情色彩,。眾人側(cè)目望之，口齒生風,，臉色青腫,，顯然鱗矔這頓毒打沒少下氣力。

　　戴拂露出鄙夷的眼神——身為臣子,，竟然把個人利益置于主君利益之上,。

　　“敢問足下，得有兵乎,？”

　　“烏有,。”

　　“有糧乎,？”

　　“烏有,。”

　　“鱗氏者,，桓公之子,，公子鱗之苗裔，歷經(jīng)桓,、襄,、成、以至于今,，四世朝臣矣,。累居卿位，封邑超于華氏,，總兵五十乘,，且與廢公交手，未嘗損以一兵一族,，反抄掠都城,，不損反肥，兵強馬壯，放眼宋境,，乃目下最強之公族,。

　　而我等既已盡數(shù)歸還楚丘所借之兵馬，能披甲而戰(zhàn)者,，屈指可數(shù),。都城飽經(jīng)戰(zhàn)火，國庫付之一炬,，糧秣空空如也,，拿什么與鱗氏爭權(quán),？

　　無勁旅而爭長短,，以弱君而敵強臣，徒不見周攜王之故事耶,？”

　　“何謂周攜王之故事,？”武馳畢竟沒有完成學業(yè)就參加工作，知識點需要查漏補缺,。

　　眾人遂與他解釋,。

　　周攜王是周幽王的弟弟。周幽王烽火戲諸侯,，被申侯,、犬戎攻破宗周后，晉鄭等諸侯擁立周幽王之子周平王,，而周平王和申侯有著不清不楚的關(guān)系,，因此王畿內(nèi)的周國大臣都擁立周幽王的弟弟周攜王?？芍軘y王內(nèi)無勁旅,，外有強藩，很快被晉文侯攻殺,，并稱：“攜王雖為先王兄弟,，但沒有得到諸侯公認而擅自稱王?！?p>　　“此人臣之言耶,？”武馳驚詫道。誰當天子,，要么按照禮法來,，長幼有序，要么諸位王子自己角力,，什么時候輪得到外地的諸侯來指手畫腳了,？晉文侯殺攜王時，甚至都沒有周平王的授權(quán)。

　　孔叔道：“攜王之死,，無兵無糧之故,。一如當下，足下所言甚是,?？纱朔菬o解之局。得聞三公子鬻紙所得頗豐,，與華氏,、墨氏、武氏分賬后,，猶有富余,。

　　昔日宋廢公以錢財招賢納士于齊國，須臾時間,，便有強師勁旅,。今君上有危，欲借款于三公子,，延攬力士以充貳廣,，則鱗氏何愁不拔？”

　　說完,，孔叔的眼睛殷切地朝向公子卬,。

　　“萬萬不可！”戴拂和武馳異口同聲地反對,。

　　他們是公子卬的家臣,，還巴巴指望著公子卬建立封邑，擴展勢力,。原本還等著杵臼賜人賜地,，開創(chuàng)基業(yè)，現(xiàn)在倒好,，不僅沒能從國君處取得分毫,，卻要把創(chuàng)業(yè)的積蓄搭進去，給國君輸血,。這樣的借款向來是有去無回的,。如果杵臼和鱗氏角力，失敗了,，自然是血本無歸,，即便成功了，杵臼多半也很難在短時間內(nèi)還錢,。

　　他們是公子卬的封臣,，和公子卬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國君和他們這些陪臣風馬牛不相及,，甚至說句不好聽的,，杵臼死了，他們甚至會舉杯歡慶——杵臼的子嗣不及成年,，宋室還未有吃母乳的國君的先例,。

　　孔叔著急道：“昔日宋廢公何其強大，三公子彈指滅之,，今鱗氏軍力連宋廢公半數(shù)都不到,，如何不可？”

　　“兄弟鬩于墻,，外御其侮,。獨不見長狄叩邊乎？”公子卬道,。

　　仇恨蒙蔽了孔叔的雙眼,。公子卬一語點醒,。長丘現(xiàn)在還在被長狄圍困,，里面的武人苦苦支撐，隨時可能告破,，一旦城破,，宋國的西北邊境將無險可守，長狄長驅(qū)直入,，長丘背后的黃池,、老丘、新里,、戶牖等邑,，俱陷入危機之中。這些封邑的領(lǐng)主,，俱是公族,，他們絕不會坐視國君掀起內(nèi)斗，而致使公族的利益受損,。

　　“我等招降宋廢公舊部時,，曾許諾為長丘解圍。如今難道要食言而肥么,？正是相忍為國之時,。

　　況且當初下詔責令鱗氏歸還所掠之錢糧，是為商丘國野之生計,。盡付資財于內(nèi)斗,，若不能速滅鱗氏，投入之錢糧，數(shù)月之內(nèi),，得不到回報,，國野之賑濟，又當如何,？”

　　杵臼的初衷,，是從鱗氏嘴里摳出物資，幫助百姓,，可內(nèi)戰(zhàn)一點燃,，這些百姓肯定顧不上，所有的物資和力量肯定是全力投入到軍隊和后勤,，百姓凍死的凍死,，餓死的餓死。把事態(tài)擴大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反而忘記了初心,，是所謂南轅北轍。

　　杵臼一時犯難,?！肮录炔幌肓⒂谖χ拢植蝗虠壣糖鹬?，還不忍邊墻告危,。叔弟可有萬全之策？”

　　歷史上權(quán)臣凌迫君主之事,，中外均有,。甚至九年義務(wù)的教科書上都有答案。

　　公子卬伸出手指：“卬有上中下三策,?！?p>　　“唔！”杵臼聞言士氣大振,?！霸赶炊牎,！?p>　　公子卬拋出的上策,，亦即議會制：“大至樂氏、鱗氏,、華氏,、蕩氏，小到穆氏,、襄氏,，凡有一邑之封者,，均授予執(zhí)政卿之銜。自此,，君上處政,，不再乾綱獨斷，大小事務(wù),，悉數(shù)付之眾執(zhí)政卿,，眾卿議之，一人一票,，投票表決,。

　　尋常政務(wù)，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涉及在戎在祀之大事,，須三分之二者贊成，方能施行……”

　　公子卬簡單介紹了一下議會民主投票的規(guī)矩,。他沒有搬出民選的議會,，而只是類似英國上議院的貴族議會——這年頭，工人階級和農(nóng)民階級力量根本無法和貴族階級匹敵,。

　　杵臼大為不解：“如此之制,，如何能解孤之窘境？”

　　公子卬道：“原本禮樂征伐自君主出,，鱗氏恫嚇君上,，即可挾持君上，以亂朝綱,。可若君若放權(quán)于下,，付之眾人,，挾之無益，鱗氏若再行悖逆,，不僅不能圖利于君上,，反而得咎于眾卿，他又有何動機為之,？

　　所謂夫唯不爭,，天下莫能與之爭，如此君權(quán)與權(quán)臣的爭端,，被轉(zhuǎn)移至臣與臣之間,。眾大夫之中，多有相隙于鱗氏者,，雖然不是出于忠貞,，但也會因為利益而護佑君上,。如此，危墻之虞可解也,?！?p>　　杵臼問：“可如此一來，君權(quán)何在,？”

　　公子卬答：“既無兵,，政令又不得出，得詔者毀之而不能懲,，足見君權(quán)本來無,，有何談有呢？”

　　“可萬一眾臣投票,，棄長丘于不顧,，如之何？”

　　“定然不會,。長狄叩邊,，宋國腹心之地，盡數(shù)暴露于兵鋒之下,。鄰近之邑,，野人不能耕；其他封邑,，商路受阻截,。放眼境內(nèi)，諸公族皆受其害,。與其放任長狄有損于己身,，不如聯(lián)合起來，出錢出人以御國門之外,，公族之人還是能分辨其中利弊的,。”

　　杵臼又問：“若商丘之民何,？難不成眾臣會眾籌以輸商丘乎,？”

　　公子卬嘿然：“我若與鱗矔講和，許以執(zhí)政卿之位,，條件是借糧于他,，他豈會不動心？”

　　“人人俱是執(zhí)政卿,，鱗氏豈會稀罕,？”

　　“我若不早早言明，他安知執(zhí)政卿不唯一耶,？”

　　杵臼陷入沉思,，權(quán)衡利弊,。自古人主都亟亟于攬權(quán)、集權(quán),，放權(quán)者鮮矣,，更何況像這種事事取決于群臣的?？梢灶A(yù)見,，那些有利于君主而人臣無利可圖的政策，再難實施,，譬如說提高各邑的貢賦,，又如營造修葺宮宇等等。杵臼心里糾結(jié)——他多想和晉文公,、齊桓公一樣,，醒掌天下權(quán)，醉臥美人膝,。

　　雖然放權(quán)能有利于國家的團結(jié),、商丘百姓的生計和解決自身的安危問題，可自己的上限也被鎖死,。

　　“君者,，從尹從口也，手執(zhí)權(quán)柄是為尹,，口含天憲是為口,。若事事投票說了算，置人君于何處,？人君生來就是為了燮理陰陽,、垂裳調(diào)鼎的，不是替人計票的吉祥物,！”

　　孔叔激烈反對,。杵臼有權(quán)，他才能分潤一二,，可杵臼放權(quán)，那孔叔的含權(quán)量就少得可憐,。

　　“謬矣,。”公子卬知道杵臼喜歡圍棋,，就用圍棋的箴言來解釋：“紋枰之道：先活己身再殺敵,，一味貪殺反被欺。又云：能立則立曲則曲,，多棄一子能出棋,?！?p>　　杵臼有些意動，孔叔見狀大叫道：“三公子不是還有中策下策么,？不妨先說來聽聽,？”

　　“中策即是遷都?！边w都是商朝的常規(guī)操作了,。中學教材里就有北魏皇帝拓跋弘遷都的故事。因為六鎮(zhèn)的軍頭在都城里盤根錯節(jié),，皇帝不論是走在街面上還是生活在宮殿里,，處處都是臣子們的眼線，加上拓跋弘想要漢化改革,，遭到鮮卑貴族的重重抵制,。遷都到洛陽之后，因為洛陽本漢地,，拓跋弘想要漢化,，這里就是理想的基本盤，六鎮(zhèn)鮮卑的手無法伸到洛陽,，拓跋弘遂能一振君威,，澄清吏治。

　　商朝仲丁起,，屢遭內(nèi)亂,，公族公室內(nèi)斗不休，于是商朝五次遷都,。

　　宋國雖然定都商丘,，但是因為黃河屢有水患，遂定有三個別都——相,，彭城與曲棘,。公族的觸手尚未伸到三個別都，等于說大家重新洗牌,，重新來過,，權(quán)臣的勢力也沒比國君的強——除非鱗氏扯旗造反，可陪都附近有其他小公族的封邑,，可以藩屏守衛(wèi),。

　　一般而言，這些小公族都是歡迎國君遷都到他們邊上的,。一方面政治中心的改變,，帶動了經(jīng)濟中心的轉(zhuǎn)移。若都城在自己邊上,，小公族的地盤從無人問津,，一躍成為京圈,，那各色商路紛紛經(jīng)過自己的城邑，經(jīng)濟肉眼可見地騰飛,。其次,，因為需要小公族的拱衛(wèi)，那統(tǒng)戰(zhàn)價值也是水漲船高,，躋身大員不是夢想,。

　　“故而，一旦遷都,，君上會立即收獲一批擁躉,，他們會拼命向君上示好，以求新貴,，莫說幫忙搬遷商丘的百姓,，借予糧秣，修繕宮室,，甚至甘心與鱗氏等悖逆分庭抗禮,。”

　　“那下策呢,？”

　　公子卬的下策更簡單——荒廢國政,，蟄伏三年。三年不飛,，一飛沖天,，三年不鳴，一鳴驚人,?？梢孕Х潞髞淼某f王，打獵三年,，鶯歌燕舞三年,，暗地里積蓄自己的力量，觀察人心向背,，洞悉忠奸,。

　　至于三年后嘛，既可以學習漢武帝,，天天打獵,，旁人以為是不務(wù)正業(yè)，卻收集了一幫能騎善射的精壯在身邊,，表面上是一起打獵玩票的，實際上是沒有名分的貳廣,，一旦政變奪權(quán),，都是精銳的悍勇之士,。也可以效仿東漢的桓帝，打造一批暗藏武藝的閹人收在身邊,，時機成熟,，專擅朝政近二十年的大將軍梁冀都給你突突了。甚至可以學習清朝的康熙,，假裝沉迷摔跤,，延攬力士，猝然反殺,，鰲拜成擒,。

　　“若按此計，雖然三年后能取回權(quán)柄,，但計售之前,，商丘的百姓可就要苦一苦了?！?p>　　杵臼背著手,，來回踱步，其他人都等著最終的取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