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中沒有色彩,。
不,,應(yīng)該說沒有任何鮮艷熱烈的色彩。
就連那提著的燈火,,
都在茫茫不可見的似雪塵埃中,,黯然搖曳,。
一切仿佛都籠在大片壞死、腐朽的黑,、白,、灰之下,
那山,、那河,、那樹、那花,,
也霧蒙蒙的,,
微光底,披著一層暮氣沉沉的灰敗,,
自他出生到現(xiàn)在,,從來如此,
這便是‘塵世’,!
‘塵民’生于斯,,歸于斯的塵世。
‘塵’這個字是他睜開眼來識得的第一個字,,
也是掙扎于塵世的塵民們永遠刻骨銘心的那一個字,,
‘塵埃’,、‘塵毒’,、‘塵樹’,和這塵世,。
仿佛被諸神所唾棄,、上蒼所咒怨,
生于這該死的塵世,,塵民們早早便知曉了自己的宿命,,從生、到死,。
他也一樣,。
他叫‘無塵’,姜無塵,。
在無塵四五歲時他就發(fā)現(xiàn),,似乎‘洞’里的叔伯們嘴上常常掛著一個死字,‘死哪去了’,、‘死回來’,、‘死兔崽子’,,就像死是一件如此輕飄飄而稀松平常的事。
可每當他提到自己名中那個塵字時,,有靜默不語的,,有茫然呆立的,有滿眼悲戚的,,每一個的眼神,、肢體都在竭力閃躲著,仿佛只要視而不見,、充耳不聞,,這‘塵’便不存在一般。
所以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他都被叫做‘喂’,、‘小鬼’或是‘小石頭’。
無塵還清楚的記得,,他的整個童年都是在那方小小的‘巢’中度過的,。
逼仄、昏暗,,一床一凳便塞的滿滿當當,。
六七歲時踮著腳站直了,腦袋就能夠著淤泥糊的天頂,。到了十歲左右,,他便只能整日里躺在鋪滿干草的石床上,或是矮著頭,,在那巢里發(fā)呆似的左右挪步,。
白日里枯等著洞中輕壯們?nèi)ド项^狩獵、采集回的,,酸咸的獸肉,、發(fā)臭的漿果和那沙瓤似難咽的、灰撲撲的水,。
晚上則和族人們聚在一起,,圍著大廳微弱的火堆,癡迷的聽‘洞老’講述那‘海內(nèi)’,、‘荒外’的種種光怪陸離的傳說,。
以及那上古時碧藍的天空、澄澈的湖水和那或火紅,、或青翠的花草模樣,。
在那段時間,無塵稚嫩的眸子里唯一透過的亮色,,便是巢壁頂上摳出的,,幽深深的,、被喚做‘窗’的圓洞了。
他總無時無刻不踮著腳張望,,或躺在草堆上伸著右手幻想,那狹長的天井后頭,,灰白罩窗外,,觸手可及的天空。而似乎每一個叔伯家的孩子都是如此,。
直到多年以后他才明白,,他們所渴望的東西叫做‘自由’。
具體是哪一天頭一次走出了‘洞’,,步入‘大荒’,,無塵的記憶已漸漸模糊。只是如今仍歷歷在目數(shù)著,,十三年來,,于那不見天日的地底艱難求活過的日子。
當他興奮著,,終于獲得了與大人們一起外出探索,、捕獵的資格時。
從小最親他,、照顧他的姜云大叔卻是一臉凝重,,拉著他來到了洞邊不遠,一片灰白色結(jié)晶柱堆疊的林中,,指著一顆顆怒焰似扭曲的晶樹,,對他說:
無塵啊,看清楚了嗎,?那便是咱們所有塵民最終的歸宿,,塵樹。你,、我,,族里的大伙,還有那在你一出生便去了的父母,,誰也逃不掉,!
也是從那一天起,他終于明白了死死壓在叔伯們心頭,,那個沉甸甸,、叫做宿命的東西。
生于塵世的宿命,!
他曾聽洞老講述過,,上古之初,,‘神罰’未降之時,他們一族口耳相傳的故事,。
據(jù)說他們姜氏本不屬于這片被稱作‘大荒’,,或是‘東荒’的土地。而是來自塵世的中心,,被二十八根‘天柱’圍攏的神土,,‘中州’。
具體源于中州何處,,又或是在那繁衍生息了多久,,早已無人知曉。唯一有記載的是,,他們這一支姜氏的傳承始于一場自天外灌下的大洪水,。
‘天柱折,地維缺,?!?p> 洞老是如此描述著這場災(zāi)禍的開場。
直到如今無塵都沒搞懂,,那一根天柱為何會折斷,,而所謂‘地維’又是什么?恐怕就連絮叨的仿佛身臨其境的老頭兒自己也不清楚吧,。
洞老告訴他,,洪水將整個中州淹沒成了一片汪洋大海。人們要么拼了命的逃往僅存的幾座孤島似的山頭,,靠著吃土啃樹皮等待洪水的退去,。
要么便抱著一根根爛木漂洋遠去,九死一生,,越過四方天柱,,流向那‘域外’,塵世的盡頭,。而他們姜氏便是逃到‘四方’之一,,東荒的其中一批先民的后裔。
不知過了多少年,,大洪水退去,,祖先們就在這片大荒扎下根來。營造,、耕作,、繁衍,日復(fù)一日,再沒人聽到過千山萬水之外故鄉(xiāng)的消息,。
直到那一天,,神罰降臨!
關(guān)于那被洞老畏懼的稱作神罰,,讓這塵世化為煉獄的大變故的詳細記述,,早在一族倉惶逃亡途中幾乎遺散殆盡。
活下來的族人也十不存一,,又都躲入了幾十米深的地底洞窟中,,暗無天日、朝不保夕,??恐粋€個青壯不要命似的從外頭刨了些吃食,,才算是讓一些人骨瘦如柴的勉強挺了過來,。
但據(jù)說神罰結(jié)束時,還喘著氣的也就只剩下不到十人,。
在祖先們的回憶中,,那神罰大概持續(xù)了兩三年左右。唯一殘存的記載則是:‘星沉,、月隕,,天柱盡折,鳥獸皆沒,,大火焚燒百余日而煙瘴不絕,。’
等到他們再次踏上地面時,,見到的便是如今這死一般的塵世,。
永恒遮天的灰霧、黯然明晦的‘大日’,、漫天飄散的塵埃,,和那些枯萎般失去色彩的山川河流、草木鳥獸,,就連這大地都化為了雜著焦赤的一片死灰,。
原本清澈甘甜的河水變得苦澀混濁;原本嬌艷芬芳的花朵變得惡臭難聞,;原本飽滿多汁的山果變得干癟生苦,;原本滋滋生香的獸肉變得腥酸難咽。
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已不可避免的腐壞,。
樹木凋零,、藤草灰枯,走獸潰爛而肢體扭曲,飛鳥光禿而躥行于地,。這塵世再無生靈能振翅于層云,,不,應(yīng)該說連云都已不復(fù)存在了,!
與之一同失去的還有那一輪陰晴圓缺的明月,,以及漫天星辰。
仰頭而望,,唯有那不斷飄灑塵埃的無邊灰霧和那隱約可見,、白斑一點的大日。
星空不再,,只余下日落后漆黑可怖的長夜,。
隨之而來的便是,一只只踏步于幽幽墨色中,,如山如岳的‘大妖’,!
至今千萬年,早難以想象姜氏的祖先們是如何在這災(zāi)變后的塵世存活下來的,。
只是現(xiàn)在仍舊能清晰的感受到,,將那些苦難、恐懼和死亡化為的教訓(xùn),,深深刻在那看似不近人情的規(guī)矩里的,,先輩們的良苦用心。
也包括那讓無塵耿耿于懷的十三年牢籠般的地底生活,。
這一切都源自于姜云大叔對他所說的,,生為塵民逃不掉的,所謂宿命,!
神罰過后不久,,姜氏的祖先們便搬回了地上,開始適應(yīng)起新世界的生活,。
然而地上卻已變得無法耕作,。
那些被他們?nèi)甜嚢ゐI拼死保下來的稻種,一接觸到污染后的土壤后便會迅速干癟發(fā)臭,。即使播在了深挖幾十米的純凈地底,,引來的水流也都浮著混濁不堪的塵埃。
一遍遍燒煮,,簡陋的蒸餾,,那污濁竟絲毫不散。
于是祖先們只能一邊無奈的試著吃下那些染著塵埃的蔬果獸肉,,一邊不斷的在白日里遷移,,夜間避入洞窟,,搜尋著大荒內(nèi)沒有被‘塵染’的一方凈土。
然而沒走多久他們就發(fā)現(xiàn),,身邊的一個同伴生了怪異的疾病,。
他的部分肢體,如手腳,、臉龐等長期暴露于塵埃中的皮膚開始了結(jié)晶化,。猶如附了一塊塊板結(jié)的鱗片,僵硬著完全失去了知覺,。
而一旦試著剝?nèi)ミ@些晶塊,,鉆心般的劇痛往往會讓人瞬間抽搐倒地,昏死過去,。但是不去管它,,那灰白的結(jié)晶又會不斷朝周身各處蔓延開。
即使后來以葉片,、樹皮等制作了遮住每一寸皮膚,,只留眼睛、鼻孔的外衣,,結(jié)晶化仍舊勢不可擋,,甚至出現(xiàn)了接觸傳染他人的特性,。
到了病情最嚴重的時候,,甚至連那人呼出的氣息、流出的唾液都肉眼可見,,夾雜著大片的塵埃,。
直到在眾人的目視下,他顫抖著起身囈語,,一條條結(jié)晶化的根須從他雙腳驟然盤出,,深深扎進大地。而他的皮膚,、七孔也被一簇簇枝丫破開,,蜿蜒盛放,最終化為了一顆結(jié)晶樹,,也就是所謂的‘塵樹’,。
塵樹不會腐朽,堅逾金鐵,、無花無果,,甚至不會生長,然而其無時無刻不在朝外吞吐著大量如霧似的塵埃,。
祖先們只能驚恐的逃離,,甚至都不確定這人是死是活。
然而沒過幾天,陸陸續(xù)續(xù)又開始有人得了那怪病,,縱使如今人人都是那身密不透風的打扮,。
大伙這才明白,只要活在這塵世,,一呼一吸,,暴露于空氣,吃著塵染過的食物,,喝著塵染過的水,,觸摸著塵染過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乃至于穿著身上塵染過衣衫,,那便時刻都有塵埃滲入你的身軀。
塵埃累積到一定程度便會產(chǎn)生‘塵毒’,,而人就會染上‘塵化病’,,飽受血肉臟腑轉(zhuǎn)化‘塵晶’的苦楚,直到生命的最后,,化為一株扎根于塵世的,,塵樹!
這便是所有塵民的宿命,,掙不脫,、逃不開的宿命!
在十三歲走出洞中沒多久,,無塵便知曉了這絕望的一切,。
這永遠無法得到的虛幻自由,
這一眼望到頭的殘酷生命,,
這世代龜縮于地底的苦苦掙扎,,
塵世即煉獄!
這就是無塵眼前血淋淋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