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顧夢瑤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會對趙澤成說這么多,。

　　她已經(jīng)太久沒有提過父親——究竟有多久？唔，十二年的光陰,。

　　雖然她不曾向人提及過,，可父親的形象和印記,，早已潛移默化地根植在她的腦海里,，就像程序提前設(shè)定好的模式，時常在不經(jīng)意的思想沉浮間,、夢境的最深處,、或者某個脆弱的瞬間釋放出來。

　　想不到,，趙澤成僅僅問了一句：“你的父親是個什么樣的人,？”

　　就讓她長期因為無從傾訴而緊繃的那根弦倏地一下斷裂了。

　　趙澤成開車把她顧夢瑤送到小區(qū)門口,，夜風(fēng)輕柔,，他們站在小區(qū)門口的路燈下，有那么一瞬,，趙澤成很想伸手摸一摸她的臉,，可還是忍住了。

　　他不想讓自己的沖動,，毀了他們之間好不容易找到的自然與放松感,，這是幾年的共事里不曾有的。

　　臨別前，他主動提出周六去顧夢瑤家中做客,。顧夢瑤猶豫了一瞬,，點點頭。

　　回到家,，已經(jīng)很晚了,，可是客廳的燈還亮著，孟蘭方正在寫字臺前備課,?？匆婎檳衄帲Ｏ率种械墓ぷ?，起身道：“瑤瑤，學(xué)校要開學(xué)了,，明天我就回南京了,。”

　　顧夢瑤詫異地張了張嘴,，想要挽留,，可到底沒有說出口。對母親長期缺乏陪伴的虧欠以及突然離開的不舍,，讓她一時心亂如麻,。

　　孟蘭方看出女兒的心情，安慰道,，“沒事的,，南京離上海這么近，有時間我還會再來,。以前老是擔(dān)心你太辛苦,，現(xiàn)在見你過得挺好，我也就放心了,?！?p>　　夜里躺在床上，看著旁邊母親安靜的睡顏,，顧夢瑤久久不能入睡,。

　　她想起小時候，母親并不像現(xiàn)在這般溫和寡言,，反而十分嚴(yán)厲,。她每次貪玩回家晚了，總免不了被母親一頓批評,，反倒是父親一臉和氣,，說閨女像他，長大以后能當(dāng)警察。

　　那時父母工作都很忙,，可忙完之后,，剩下的時間都傾注在她身上。母親帶著她閱讀海量書籍并練習(xí)書法,，父親則是陪她跑步,、鍛煉身體或者去郊區(qū)攝影。

　　父親的突然離去,，讓這一切都畫上了句號,。

　　從此，母親陷入繁忙的教學(xué)任務(wù)里,，再也沒有時間陪她讀書,、練書法。她漸漸變得獨立,，也習(xí)慣了一個人跑步,、鍛煉身體以及攝影，并且不由自主地將關(guān)于父親的記憶封存起來,，唯恐提起父親,，會觸動母親傷心。

　　這么一藏就是十二年,。

　　隨著她長大成人,，上大學(xué)后離開南京，后來又去英國留學(xué),，時間早已沖淡了少女時期的所有傷痛,，舊時的傷疤也已結(jié)痂脫落。

　　可性格已然形成,，她也習(xí)慣了把什么事都埋藏心底,，唯獨這次面對趙澤成，她破功了,。

　　以前她從不敢想同事還能成為朋友的這種可能,。在大都市，每個人都有各自的朋友圈,，雖然大家每天一起共事,，但都不約而同地把工作與生活分得很清楚。工作之外,，他們其實都是陌生人,。

　　初來上海，當(dāng)她聽說身邊一個年齡相仿的男同事同時和幾個女朋友交往的時候,，還覺得挺稀奇——他是如何做到在平行時空和不同的人交往,，卻又不讓對方發(fā)現(xiàn)的,。

　　后來她也就見怪不怪了。

　　這個城市實在太大,，每個人實在太忙,，以至于所有人的面目都是模糊不清的。每天無數(shù)次的萍水相逢,，點個頭,，打個招呼過后，轉(zhuǎn)眼就相忘于人海,。

　　可是趙澤成是不同的,。她再怎么遲鈍，都能感覺到,，他想要進入她的生活里,、生命中。

　　不只是以同事和上司的身份,，而是以朋友的身份,。

　　 02

　　一宿的思想沉浮讓顧夢瑤睡眠很淺，次日醒來,，只覺得頭重腳輕。

　　她頂著倦容去買了菜,，幫母親收拾做飯,。

　　十一點鐘，趙澤成打來電話,，他已經(jīng)到了樓下,。

　　因為是休息日，趙澤成今天穿的頗休閑,。上身白色純棉Polo衫,，下面穿一條藍色牛仔褲，頭發(fā)剪的很短,，看起來十分干凈帥氣,。

　　他的手上，提了大包小包的東西,，看到顧夢瑤,，臉上泛起溫和的笑意。

　　“早,?！?p>　　顧夢瑤用平常的微笑回應(yīng)他，“早,?！比缓笞匀欢坏氐皖^,，避開他的目光，一邊故作驚訝地道,，“買了這么多東西,？”一邊伸手想要接過趙澤成手里的東西。

　　趙澤成已經(jīng)恢復(fù)平日的冷靜,，用手一攔,，淡道，“不用,。廚房在哪,？”

　　然后在顧夢瑤的指引下把東西放在廚房的柜子上，順便同在廚房忙碌的孟蘭方熱情打招呼,。

　　回到客廳,，顧夢瑤指了一下沙發(fā)，客氣道：“Jerry,，請坐,，我給你準(zhǔn)備咖啡?！?p>　　趙澤成笑了笑,，“不用這么客氣?！闭Z氣雖然與平常無異,，眼底卻閃過一絲黯然。

　　他故作輕松地環(huán)視房間,，不大的客廳被顧夢瑤收拾的干凈溫馨,，到處都有屬于她的生活痕跡，茶幾上擺放著粉色少女系的水杯,，連杯墊都是甜美可愛的風(fēng)格,。

　　只有陽臺邊上的寫字臺和書架風(fēng)格簡約，書架上方掛了一張夕陽攝影作品,，桌面擺放了筆墨紙硯,，他不由自主地走過去。

　　眼睛定睛在一張書法作品上：“這是你寫的,？”

　　“嗯,。”顧夢瑤有些不好意思,，“隨手練的,。”論起書法,，她自知比起母親來道行差的很遠,。

　　趙澤成小心翼翼地拿起來端詳,，她的書法筆鋒圓潤中帶著一絲鋒芒，像極了她的性格,，看似溫婉如玉,，實則剛?cè)岵幸环N男人的爽厲干練,。

　　他靜靜地把它放回去,，目光順其自然地掃向書柜，上面擺放著各種文學(xué)以及管理類的書籍,，大部分都是英文著作,，每一本都翻得很舊。

　　他的視線最終落在了英文版的《簡愛》上,。它放在最中間的位置——似乎總被翻閱,，淺藍色的書脊，已被歲月的痕跡沖刷的泛了白,。

　　他的心頭一跳,，一種強烈的沖動讓他伸手把它抽出。

　　她也微微一怔,。

　　只見他打開第一頁,，手指摩挲過上面一串鋼筆寫下的英文字跡，聲音平平地問道：“他是誰,？”

　　他指的是英文后的落款,，“Jonas?！?p>　　她看向那段飄逸的英文字跡：“To My Dear Mandy,，best wish for everlasting elegance and beaty.Yours Jonas. 2009.5”

　　久遠的時間已經(jīng)讓那串鋼筆字變得有些模糊,，可字句背后的意思依然清晰醒目,。

　　顧夢瑤微微上揚了一下嘴角，“他是我的一個朋友,?！?p>　　“男朋友？”趙澤成挑眉,，故作鎮(zhèn)定地問,。

　　“不是?！鳖檳衄幍拖骂^,，默了片刻，才找到了合適的詞,，“他是一個對我影響至深的朋友,?！?p>　　飯菜擺上桌，孟蘭方招呼趙澤成坐下,，首先拿起杯來,，以飲料代酒，表示感謝,。孟蘭方是真的想感謝趙澤成,，若不是他的提攜和幫助，顧夢瑤不會短短幾年,，就在上海打下事業(yè)的基礎(chǔ),。

　　趙澤成卻謙虛道：“哪有，都是Mandy自己的努力,?！?p>　　顧夢瑤低頭不語。努力固然重要,，遇到良師更為重要,，在她眼里，趙澤成就是那位良師,，不僅替她答疑解惑,，還能為她指點迷津。

　　吃飯過程中,，孟蘭方問了趙澤成幾個廣告相關(guān)的問題,，趙澤成一一解答。

　　她其實一直對女兒的工作很好奇,，想問,，可又怕問多了，增添女兒的顧慮,。

　　丈夫去世以后,，她由最初的心理劇痛，到漸漸麻木,，再到如今的習(xí)慣,。最初那時，顧夢瑤還在上初中,，正是中考復(fù)習(xí)的關(guān)鍵期,，為了不增加她備考的心理壓力，孟蘭方把一切痛苦壓在心底,，用不停地忙碌沖淡內(nèi)心的傷痛,。

　　哪知顧夢瑤遠比她想象的要堅強，什么事都自己做,，什么主意都自己拿,，完全不讓她操心,。高中畢業(yè)去上海讀大學(xué)，后來又去英國讀研,，畢業(yè)后去上海找工作,，進入廣告公司……這所有的決定，都是顧夢瑤自己做的,。

　　工作再累壓力再大,，每次打回電話來總是報喜不報憂。日久天長,，她都不知道顧夢瑤真實的生活境況是怎樣的,。

　　直到第一次來上海探望，孟蘭方看到顧夢瑤租的不足十平米的小臥室,，才知道顧夢瑤過得并不容易——她始終是這樣,，試圖用微笑去面對生活中所有的不如意。也許正是她的這份積極與樂觀,，感染著身邊的人,，讓趙澤成真心實意地愿意帶領(lǐng)她，也讓她穩(wěn)扎穩(wěn)打,，一步一個腳印地在廣告圈擁有了一片屬于自己的天地,。

　　飯后，孟蘭方讓顧夢瑤送趙澤成下樓,。

　　初秋的午后,，外面天氣炎熱，蟬鳴聲聲,。到了樓下,，趙澤成回頭看了眼顧夢瑤，說：“不用送,，回去吧,。”

　　顧夢瑤堅持：“等你上車我再走,?！?p>　　于是,，她就立在刺眼的陽光下,，看著他上車，轉(zhuǎn)動方向盤,，等車子調(diào)過來,，趙澤成滑下車窗，本以為他會說句再見,，然后踩油門離不開,，想不到他卻說：“有空多陪你媽聊聊天,，她很孤獨?！?p>　　她怔怔地立在原地,，看著他的車駛離路口，轉(zhuǎn)彎消失,，良久才轉(zhuǎn)身上樓,。

　　 03

　　顧夢瑤進屋時，孟蘭方已經(jīng)收拾完廚房,，回臥室休息了,。見臥室房間的門沒關(guān)嚴(yán)，顧夢瑤輕手輕腳地走過去,，關(guān)上門,，然后回到客廳里。

　　趙澤成方才的那句話猶在她的腦中閃現(xiàn),。

　　這些年,，她竭力地讓自己變得優(yōu)秀、獨立,，奮力地往前奔跑,，她以為這是為了母親好，實則卻因為忙碌,，忽略了與母親的感情交流,。

　　因虧欠而來的低落感籠罩著她，讓她不由得走向?qū)懽峙_,。只見那本陳舊的《簡愛》依然靜靜地躺在那里,。

　　她忽然回想起剛才趙澤成拿起這本書時，明明前一刻臉上的表情還是溫煦的,，可看到書上那句英文,，眼神就冷了。以至于到后面吃飯時,，眼神也一直沒變,。

　　也許是因為她把Jonas稱作對她影響至深的人。

　　 Jonas,，喬宸光,。

　　孟蘭方午休的時間很短，醒來后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行李,，顧夢瑤已提前叫好了車,，然后幫孟蘭方把行李搬到車上。

　　路上，孟蘭方望著窗外的陽光,，忽然說：“別太執(zhí)著于讓自己變得優(yōu)秀,。不論你是不是優(yōu)秀，媽媽始終愛你,?！?p>　　顧夢瑤微微一愣，她不知道孟蘭方為什么會說出這樣的話,，難道是看她過得太辛苦了嗎,？

　　“小時候，你一直都把喬宸光當(dāng)偶像來崇拜,，拼命努力地學(xué)習(xí),，想要追上他的腳步。他去了上海,，你也跟著去了上海,，他去英國，你又跟著去了英國,?！?p>　　孟蘭方回過頭來，用一種憐愛的目光注視著她,，“你何苦用這樣的方式來逼自己前進呢,？雖然小時候媽媽對你是很嚴(yán)厲，時常責(zé)備你貪玩不愛學(xué)習(xí),，總逼著你看書,、練琴和寫字，可媽媽從來沒有要求你過得像他一樣,。每個人都有適合自己的道路,，也許你不是智商最出眾的那個，可人不是機器,，只要你努力了,，付出了，不枉費時光,，媽媽就心滿意足了,。”

　　聽完這些話,，顧夢瑤的眼眶不由自主地濕潤了,。自從父親離開后，她鮮少在母親面前流露脆弱,。

　　她總想用優(yōu)秀來在母親面前證明自己,，卻忘了母親只是希望她能過得快樂滿足,。

　　“如果你真的熱愛廣告這個行業(yè),，媽媽支持你,。可是別忘了我說過的話——如果哪天你覺得累了,，想休息一下,，那就可以停下來，欣賞一下路邊的風(fēng)景,。甚至哪天覺得上海這座城市不好了,，不合適你了，那就果斷地離開,，去做你喜歡做的事,。無論什么時候，都不要為了滿足別人的愿望而活,?！?p>　　與此同時，趙澤成行駛在高架橋上,，給雷輝撥出電話,。

　　從顧夢瑤家出來后，趙澤成的心情就是抑郁的,。他很想找個人說說話,，想了一圈，最終還是鎖定了雷輝,。

　　雷輝答應(yīng)得很痛快,，半個小時就到了約定的酒吧。

　　雷輝身邊還帶了個人,，林棟,。

　　趙澤成雖然不認(rèn)識林棟，但林棟作為雷奧汽車的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經(jīng)常代表公司公開演講,，透過新聞，趙澤成沒少了解過他,。

　　因此,，二人一見面，不用相互介紹,，很快一見如故,。

　　雷輝之所以帶上林棟，是因為他發(fā)現(xiàn)近來林棟沒事總在公司加班,。雖說公司研發(fā)年年要緊,，可像林棟這樣玩命工作的，實屬罕見。出于對合作伙伴的愛惜,，他苦苦勸說,，林棟終于答應(yīng)。

　　三人各自點了一杯精釀啤,，一邊聽歌手彈唱一邊默默飲酒,。

　　“怎么了，工作不順,？”雷輝看向趙澤成,。他也聽說了奧萊最近的人事變動，那個數(shù)字部總經(jīng)理范偉峰,，前身是邁迪咨詢的咨詢專家,，計算機專業(yè)出身的他，資歷與實力必然超群,，勢必會在奧萊內(nèi)部刮起一陣旋風(fēng),。

　　趙澤成苦澀地搖搖頭。眼下,，工作不是他最顧慮的事,。既然選擇了把雷輝叫出來，他就沒有隱瞞的打算,。

　　“是為了Mandy,？”雷輝確定地問。那天,，當(dāng)趙澤成突然出現(xiàn)在咖啡廳,，站到他和顧夢瑤面前，他就瞬間明白過來,。這么多年來,，他還是頭一次見趙澤成對一個異性如此上心。

　　若說雷輝對顧夢瑤有何想法,，那充其量只是有好感,，可是看到趙澤成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他就知道,，自己這回是徹底敗在了趙澤成的手下,。

　　趙澤成對顧夢瑤，是真的,。一般人遇到愛情,，荷爾蒙往往戰(zhàn)勝理智，讓他們竭力追求,，直到得到答案,。

　　雷輝從沒見過趙澤成這樣隱忍不發(fā)的愛情,，他只是默默地等待著，等待她能自己明白,。

　　這不是雷輝所熟悉的那個趙澤成,。在他的認(rèn)知里，趙澤成是個銳意進取,、意志堅定的人,，一旦決定了的事,，即便遇到再大的困難,，都有一種誓不罷休的精神。

　　只能理解為,，這種消極等待,，是因為太在乎，太怕失去,。

　　他害怕捅破了那層窗戶紙,，他們連普通同事都做不成，更不要說朋友了,。他一直努力想走進她的心房,，可是每當(dāng)他往前走一步，她就警惕地退回安全的邊界里,，和他保持涇渭分明的距離,。

　　“是不是她心里有人？”

　　雷輝回顧和顧夢瑤見面的每一個細節(jié),。對待異性,，她的態(tài)度溫和有禮，卻始終保持適當(dāng)?shù)木嚯x,。她從來沒有放聲大笑過,，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安靜地聆聽,，除了工作,，很少有能勾起她興趣的事。

　　趙澤成苦笑著搖了搖頭,，他是真的不知道,。她仿佛給自己構(gòu)筑了一道防火墻，任何人都走不進她的世界,。

　　“你們說的是顧夢瑤嗎,？”林棟問道。此前,，他一直沒有把Mandy和顧夢瑤聯(lián)系在一起,?！拔艺J(rèn)識她?！?p>　　雷輝和趙澤成都詫異地抬眼看他,。

　　“我們是校友……她的閨蜜……是我的初戀女友?！?p>　　他的話猶如一道閃電劈下來,，劈得趙澤成眼睛一亮，“你們熟嗎,？”

　　“算吧……”林棟不大確定,。

　　“我比她大兩屆，至少在我還沒畢業(yè)的那段時間里,，她一直單身,。她和我初戀女友在外語系，很多女生都跨專業(yè)交男朋友,，但她沒有,。”

　　“當(dāng)時和我同專業(yè)的一個男生追了她兩年,，直到畢業(yè)都沒追上,。”

　　“為什么,？”雷輝詫異地發(fā)問,。

　　“聽被拒絕的男生說，她說自己不想談戀愛,?！?p>　　“是借口？”

　　“不是,，據(jù)我了解,，她是真的不想談戀愛。大學(xué)期間,，我只見過一次,，有一個別的學(xué)校的男生來找過她，但他們并不像男女朋友,，像朋友吧,，后來直到我畢業(yè)，那個男生都沒再出現(xiàn)過,?！?p>　　趙澤成沉默。林棟的回答雖然不能寬慰他,，可畢竟為他開了一扇窗,，讓他對她的了解又多了一點,。

　　原來，她曾說過不想談戀愛,。

　　那么,，現(xiàn)在她也是這么想的嗎？

　　 Jonas那個名字,，似乎對他來說沒那么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