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從酒吧回到家,，趙澤成的心情平復了許多,。

　　回想起來,，從顧夢瑤第一天踏入奧萊的寫字樓,，到如今的這兩千個日子,，他從未停止了解她,。

　　第一眼見他就覺得,，她是特別的,。

　　五年前的一個清晨,，他像往常一樣提前到公司,，習慣性地坐在樓下咖啡廳,，一邊喝咖啡一邊瀏覽手機財經(jīng)資訊。

　　正值早高峰時間,，咖啡廳里停留的人并不多,。他看累了，微微一抬眼,，就看見隔壁桌坐著一位長發(fā)披肩的女孩,，女孩面前的電腦屏幕上顯示著一份求職簡歷，最上方赫然寫著她的名字：顧夢瑤,。

　　當時出于好奇,，他特意看了一眼。

　　和大多數(shù)求職者一樣,，她的表情緊張,，嘴里念念有詞。從模糊的聲音里,，他隱約聽出她剛從國外畢業(yè)回國,，沒有正式工作經(jīng)驗，幾份實習經(jīng)歷基本上都和金融相關(guān),。

　　因為他也是學金融出身,，對她不由自主得多了幾分關(guān)注。

　　他注意到她的手里拿了一沓厚厚的文件資料,，定睛細看,，原來是她的設(shè)計作品。

　　每一份都用別針細致地別在一起,，封面用不同顏色的便簽紙區(qū)分,，工整地寫著作品的名稱。

　　隨著她手指的翻動,，他粗粗地掃了一眼,，設(shè)計的美感和專業(yè)度，完全不遜色于設(shè)計專業(yè)的科班人士,。

　　特別是其中的攝影作品,，每張都在戶外精心拍攝，又經(jīng)過專業(yè)的后期制作,，其立意和美感都堪稱一流。

　　他不禁對她刮目相看,。以這樣的用心程度和專業(yè)水平,，哪個公司能不錄用？

　　隨后的一段時間,，他忙得暈頭轉(zhuǎn)向,，就在快要把她忘記的時候,，人事忽然把幾份面試簡歷放到他面前，讓他挑選,。

　　從中看到她的簡歷,，他心頭一喜，仿佛伯樂發(fā)現(xiàn)了千里馬,，立馬請人事通知她來面試,。

　　當她從容地走進會議室，他僅僅問了一個問題：“說一下你對廣告行業(yè)的理解,?！?p>　　她思考一瞬，簡潔條理地給出了答案,。從她清澈的眼神中,，他看到了一份單純的對廣告的熱愛。

　　單單是這份熱愛,，讓他毫不猶豫地選定了她,。

　　在廣告圈從業(yè)多年，他看盡了這個圈子的浮華,。其實,，并不是圈子本身的錯，而是一幫價值觀和動機不純的人聚在一起,，讓這個圈子變得功利和世俗,。

　　有人進入這個圈子，是看中了廣告圈表面的光鮮靚麗,。尤其處在美妝和高端奢侈品領(lǐng)域,，時常能和各類明星藝人打交道，廣告人不知不覺就沾染了世俗和物質(zhì)的氣息,。身邊女同事總以穿什么牌子的衣服,，背什么牌子的包包作為攀比的對象。就連那些本來對時尚無感的男同事,，也不約而同地開始比較誰戴的腰帶更值錢,，更有甚者，為了讓自己顯得更有藝術(shù)氣息,，開始打扮的不倫不類……

　　有人進入這個圈子,，圖的是表面的光環(huán)。廣告公司有成熟的工作機制,，能夠進入全球排名靠前的公關(guān)公司,，不論他們真實的工作做得怎么樣，至少是他們成功進入甲方的敲門磚,、墊腳石,。在廣告下滑的形勢下,，很多人從事這個行業(yè)，只圖獲得一份漂亮的簡歷,，至于談及所謂的廣告理想,，對他們來說實在是件很奢侈的事。

　　所以,，趙澤成見慣了行業(yè)各種跳槽,。也許干個兩三年，就跳到甲方,，搖身一變成為了客戶,。

　　顧夢瑤這樣的，實在太少了,。

　　 02

　　初入奧萊時,，雖然顧夢瑤是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員工，可趙澤成卻處處留意著她參與的項目,，小到一份創(chuàng)意設(shè)計,，大到一份完整的創(chuàng)意方案，每一份都做的可圈可點,，奪人眼球,。

　　創(chuàng)意是個需要不斷燒腦的工作，需要廣博的知識面,、發(fā)散性的思維與精準的行業(yè)判斷,。而想要做到極致，就必須付出超出想象的努力,。

　　他常?？吹剿芡磉€在公司加班。

　　有好幾次,，他忍不住走過去問她：“怎么還不下班,？”

　　她不是回答項目沒做完，就是說等會兒再走,。

　　有一次,，他實在看不下去，下樓替她買了份晚餐,，放在她桌子上,。

　　在工作氛圍相對寬松自由的廣告公司，這其實沒什么,。上下級之間并沒有涇渭分明的距離,，撇除工作關(guān)系，也可以成為朋友。

　　然而她卻像只膽小的兔子,，受寵若驚連連道謝，仿佛他這樣的“大領(lǐng)導”為她這個“小員工”親手買餐食,，實屬特殊的恩惠,。

　　是她把這份工作看的太重要了。

　　思及此處,，他開始時不時給她“開小灶”,。她是何等聰慧好學的人，只經(jīng)略略點撥,，就進步飛快,，很快在同事中間嶄露頭角，當年即評為年度優(yōu)秀員工,。

　　憑著一次次的出彩表現(xiàn),，他順理成章地提拔她做創(chuàng)意策劃專家，成為他的左膀右臂,。

　　工作級別的拉近,，也讓他有機會了解她的生活。

　　作為公司的一名外地員工,，想在上海生存下來并不容易,，首要是住房問題。

　　顧夢瑤最初租住的房子離公司不近,，每天加班到深夜,，還要獨自打車回家，讓趙澤成很不放心,。

　　那時,，他沒少故意加班，給她當“專職司機”送她回家,。路上經(jīng)常把工作說完,，順便夾帶一些零碎的生活話題，然后一點點拼成對她的了解,。

　　后來聽說她房租到期,，周末滿上海的找房子，他恨不得立刻把自家的客房租給她,，考慮到她不會接受,，最后折中把一位相熟朋友的房子高價租來，低價轉(zhuǎn)租給她,。

　　生活上的點滴關(guān)心,，讓他越來越不滿足于簡單的同事關(guān)系，他開始期待更多。

　　有一年他出差去南京,，工作之余硬是擠出半天時間去了趟她曾經(jīng)讀過的中學,。透過圍墻柵欄，看那一排排紅色的教學樓,，想象著當年她上學的模樣——大概和現(xiàn)在沒太大的不同,。

　　安靜溫和的面貌、勇敢執(zhí)著的性格,，不是學習最出色的那個,，但一定是最用功的；在學校里不算表現(xiàn)積極,，卻也不怯場,；心里有目標，腳下有方向,。

　　或許那個叫Jonas的,，就是在那個時期影響了她。

　　其實他不只一次在她辦公桌上的書籍扉頁,，看到Jonas這個名字,。

　　她的每一本管理學及文學書籍的扉頁上都有Jonas的贈語，都是俊逸灑脫的英文,，全是鼓勵和祝福的話,。

　　他很難定義這個人與她的關(guān)系，是親人,、朋友還是情人,？但不可否認，這個人的存在讓他嫉妒,，也讓他下定決心,，向她顯明心意。

　　去年夏天,，她生日那天,，他提前定好私人餐廳，本想下班后給她一份驚喜,，卻看到她中午興沖沖跑下樓,。他從樓上落地窗前往下眺望，只見她和一個陌生男人邊說話邊并肩走遠,，直至完全消失,。

　　一頓飯的功夫，她就回來了,，手里還拎了一個禮袋,，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

　　他從沒見她如此放松過——在公司，她的狀態(tài)始終是緊繃著的,，應(yīng)接不暇的工作,，讓他們之間除了項目本身，沒有任何多余的交流,。

　　那個人,，對她來說是不一樣的。

　　晚上臨下班,，她給他發(fā)了一段信息，“Jerry,，晚上我有點私事,，先不加班了，有事隨時call我,?！?p>　　他甚至連邀請她共進晚餐都沒機會說出口。

　　那段時間,，他很抑郁,。閑暇時間，他走遍城市的各個角落,，直到一次,，他無意中走進小時候姥姥家的弄堂，在那家古典的洋房餐廳里,，鬼使神差地彈了首《夢中的婚禮》,。

　　指尖上的音樂靜靜流淌，不知是曲子太悲傷,，還是心情太低落,，眼淚竟不自覺地打濕身上的襯衫。

　　音樂治愈了他,。

　　既然他的心已經(jīng)交了出去,，那就靜候命運的安排；既然人生最美的風景,，不是激情萬丈,、繁花似錦，而是平淡的幸福,，靜謐的美好,，那么為了這份美好，他愿意付出自己最好的時光,。

　　也許有一天,，顧夢瑤會離開他的團隊,，甚至離開奧萊這家公司；也許失去工作的紐帶,，他們將淪為不相干的陌生人,。可這些都無法阻擋他對她的愛,。

　　他一直不求回報地守護她,，給她足夠的施展空間，放她在更廣闊的天空翱翔,。

　　當吳莉莉主動提出想調(diào)她去媒介部,，他居然發(fā)現(xiàn)做出決定并沒想象的那么艱難。只有脫離他的羽翼,，她才能如鳳凰涅磐,，獲得脫胎換骨般的成長。

　　他思慮再三,，在人事調(diào)任申請上簽下自己的名字,。

　　也許，這個突如其來的調(diào)任會讓顧夢瑤暫時感到困惑不解,，甚至會有短期的掙扎不適應(yīng)——畢竟她是那么熱愛創(chuàng)意,，可一旦過了這個階段，她將進入更廣闊的世界,。

　　從部門職級上看,，他和她的工作交集將大大減少，但這并不影響他以跨部門方式,，對媒介部工作予以支持,。

　　在他的點撥下，她不負所望地做出一份專業(yè)的媒介策略報告,，并迅速調(diào)整工作方向,，必定會獲得吳莉莉一片贊賞。

　　理智與感性,，熱情與冷靜,，克制與釋放……他始終感覺自己的內(nèi)心在激烈較量。當冰涼的唇觸上她的,，他的心被點燃,，理智被拋之腦后。

　　然而那一道回避的眼神,，卻逼著他的心退回原位,。

　　03

　　在城市的另一頭，顧夢瑤送母親進入車站,，隨后轉(zhuǎn)身隨密集的人流鉆進地鐵站,，搭乘地鐵往家的方向走,。

　　回想母親剛才車上的一席話，其實只說對了一半,。

　　十二年前的那個暑假,，她升入初三。雖然她所在的初中屬于市重點,，只要平時成績穩(wěn)定,，中考成績達學校分數(shù)線，就可以直升高中部,，可是她的學習壓力依然很大,。

　　那陣子她每天早上七點去學校補課，晚上十點鐘才回家,；父親因為單位有任務(wù),，長時間在外地，母親正帶高三,，工作十分忙碌。而她進入青春期,，身體發(fā)育加上繁重學業(yè)造成的情緒起伏,，導致成績忽上忽下。

　　母親擔心她的狀態(tài)會影響直升,，就請朋友的兒子來家里幫她補習功課,。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喬宸光。當時的他和大多數(shù)優(yōu)秀男生相似,，留著中規(guī)中矩的板寸,，穿著學校統(tǒng)一發(fā)放的校服。

　　聽母親說,，喬宸光僅比她大兩歲,，因為競賽成績出眾，提前被上海復旦大學錄取,。作為家長和老師心目中標準的好學生,，她以為喬宸光一定很嚴肅，講課很乏味,。

　　然而他只是看了一眼她的習題,，就合上書，把那些堆積如山的練習冊統(tǒng)統(tǒng)丟到一邊,，展開筆記本,，在上面畫了一張龐大的、密密麻麻的公式圖,。

　　“要想提高數(shù)學成績,，首先要熟練掌握初中數(shù)學所有的知識點,，搞明白對應(yīng)要出的考題。我看你題是做了不少,，可是為什么同樣一個考點,，這道題做對了，那道題就做錯了呢,？如果你只是機械重復的做題,，不搞清楚中考到底要考啥，那你做再多的題也是白搭,?！?p>　　“而且你做題的時候在想什么？難道還在想中午那頓飯吃了什么嗎,？為什么同一道題,，這本書上的做對了，那本書上卻做錯了,？”

　　她定睛細看,，臉不禁一紅。果然如他所言,，兩道一模一樣的題,，居然得出來的答案截然不同。

　　喬宸光見她不說話,，故作無奈地嘆口氣,，開始在紙上列舉考試常出的考題，列完了,，推到她面前,，“喏，自己看,，出題有套路,。”

　　說完,，就往椅背上一靠,，抬頭望向窗外，開始數(shù)星星了,。

　　她仔細去看他列的考題,，果然都是考試常考的,，如果按著他歸納的點去復習,，不能說難題都會做，至少能保證基礎(chǔ)題不會錯,。

　　她不禁對他有些刮目相看,。

　　剩下的時間,，她按照他列出來的考題，一一整理對應(yīng)的解法,，快完成時,，她突然好奇地問了他一個問題，“你既然學習這么厲害,，為什么不考清華考復旦,？”

　　她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問題問得太犀利，他猛地哧了一聲,。

　　“清華就一定比復旦好嗎,？”他突然反問。

　　她被問的愣住了,，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就我看，考哪所大學不重要,，重要的是考那所大學的人,。”他諱莫如深地說,。

　　她細細品味,，換言之，像他這么厲害的人,，考哪所大學由他說的算，并且他去哪所大學,，哪所大學就是最好的,。

　　這番話令她瞠目結(jié)舌。

　　后來的一個月,，喬宸光每天都固定時間過來,，剛開始只是輔導數(shù)學，后來發(fā)現(xiàn)她的物理,、化學基礎(chǔ)都不扎實,，就一并幫她梳理知識點，到最后,，連她的強項語文,、英語也順手一塊輔導了。

　　他的學習方法著實有效,，把他的那套知識體系掌握透之后,，她的成績實現(xiàn)質(zhì)的飛躍，年級排名從幾十名躥到了前十名,。

　　隨著暑假結(jié)束,，補課也告一段落,。

　　再次遇到他，是在父親的葬禮,。在她的記憶中那是一場特別隆重的葬禮,，所有的市領(lǐng)導出席，電視臺全程錄制采訪,，搞得聲勢浩大,。

　　在悲哀的音樂聲中，她站在禮堂大廳的一側(cè),，看著周圍悲傷惦念的人群,，已經(jīng)痛到麻木，一切仿佛都是不真實的,。

　　母親癱倒在地上,，泣不成聲，許多人圍住她,，手忙腳亂地扶她起來,。

　　就在那時，突然有個人影晃到她面前,，冷冷地問：“你沒事吧,？”

　　她木木地抬頭，只見喬宸光蹙著眉,，懶懶地站在她面前,，正用一種試探的眼神打量她。

　　上大學后的喬宸光,，已然和高中不一樣了,。身高躥了一大截，頭發(fā)也留長,，劉海遮住濃眉,，有點像動漫里的流川楓。

　　他見她呆呆的不說話,，張了張嘴,，默了半晌才生硬地冒出一句節(jié)哀，然后人就消失不見了,。

　　葬禮結(jié)束回到家,，家里亂哄哄的，親戚朋友滿滿地坐了一屋子,，各個神情悲傷,。在人群里她又看見了喬宸光。

　　他徑自坐到她旁邊，手機一直在手心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過了很久才說：“你爸爸是個大英雄,。”

　　“……”

　　“有的人雖然活著,，可是毫無意義,，有的人雖然死了，可是價值永存,?！?p>　　當時她并不明白他何出此言，因為這些話不像是為了安慰她而說的,，而是真實的有感而發(fā),。

　　那次葬禮之后，她和他再無交集,，直到那年中考前,，她忽然收到了一份快遞，打開來,，居然是他寄來的一本全英文名著《簡愛》,，扉頁上寫了一段英文祝福“To My Dear Mandy,，best wish for everlasting elegance and beaty.Yours Jonas. 2009.5”

　　那洋洋灑灑的字跡,，她能辨認出來；她的英文名字,，她只告訴過一個人,。她順著快遞上留的電話，她撥了過去,，喬宸光懶懶的聲音從彼端傳來,。

　　“喂——”

　　她自報家門以后，喬宸光直截了當?shù)貑枺骸笆盏綍?？?p>　　“嗯?！?p>　　“預祝你中考順利,。”

　　他的問候極其簡單,，不帶任何感情,。她卻不知道怎么了，鼻子突然一酸,。就像寒冷冬季里遇到的一抹陽光,，她心里長期積壓著的情緒，在那一刻完全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