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天涯
地牢外一片潔白,,林立著許多空蕩蕩的囚籠,。
天上云層低壓,正下著雪,,冷風(fēng)帶著雪沫子直往脖子里鉆。阿伽難矗立在雪地里,,默默看著大雪將成堆的囚籠覆蓋,,目光有些蕭索。
他不禁想起,,很多年前,,阿秀離開的那天,那天的天空,,也是像今天這樣,,陰暗的密不透風(fēng)。
從海市離開后,,白貍或多或少的能感覺到,,阿秀待他已經(jīng)不同以往,盡管阿秀從未對他表示過什么,,但他猜,,阿秀領(lǐng)會了他的心意。
她并不厭惡他的親近,,她看他時,,目光從來溫暖而明亮。
那段日子,,他們互相陪伴著,,穿越了漫長的冬季,穿越了茫茫的瀚海,,終于在春天來臨之際,,抵達(dá)了前往關(guān)中的第一道雄關(guān),荊石關(guān),。
當(dāng)時,,瀚海與關(guān)中接壤的狹長地帶,正有流浪游蕩的羯人四處劫掠燒殺,,所以荊石關(guān)的守備格外森嚴(yán),,但凡是異邦人,想要從荊石關(guān)進(jìn)入關(guān)中,,就必須要有登記在冊的路引,。
他們苦于沒有路引,在關(guān)外徘徊滯留了大半個月,,等洛蓮想盡辦法弄來可以通行的路引時,,羯人突然在一個夜里,洗劫了在關(guān)外等候入關(guān)的商隊,。
他們一行人反應(yīng)不及,,差點(diǎn)被羯人虜獲,,成為羯人的奴隸和隨行口糧。
雖然最后逃了出來,,可不待他們就此入關(guān),,就又遇到了更為不幸的事情。
白貍實在是沒有想到,,王妃恨他至此,,竟然不辭辛勞,派人從西河千里迢迢而來,,追殺他,。
而這個人,還是她至親至愛的兒子,,阿那罕,。
在阿那罕的劫殺下,他們根本來不及進(jìn)入關(guān)中,,就又被趕進(jìn)瀚海,,自此,開始東躲西藏的逃亡之旅,。
在一次躲避阿那罕的追殺時,,洛蓮為了掩護(hù)他與阿秀逃離,死生不明,,而他也在混亂中,,被博納射中了腿。
那一箭上帶著毒,,令他生了一場幾乎瀕死的大病,。
那個春天,格外的寒冷,,加上疲于奔逃,他的病情一度加重,,常常陷在渾噩的昏迷中,,無法醒來。
他以為自己大概是捱不過了,,就想讓阿秀放棄他,。阿秀卻執(zhí)拗的說,她一定想辦法治好他,,并且,,把他帶回母親的故鄉(xiāng)關(guān)中,因為這是他們的約定,。
他本來還想勸阿秀丟下他這個包袱,,免于被他連累,,可出于一絲自私的想法,便沒有將這話再說出口,,只因他不愿阿秀離開他,,他不舍得。
他貪戀與阿秀在一起的時光,,又惱恨自己連累了她,。
這種巨大的矛盾,無疑比肉體上的苦痛更摧折人的心神,,好在,,后來他們流落到一個小綠洲,認(rèn)識了一個關(guān)中大夫,,他的病情暫時得到了遏制,。
他的病終于見好,可是他發(fā)現(xiàn),,阿秀在他身邊的時間,,也幾乎越來越短,在某段日子里,,她會消失一兩天才回來,。
每次回來,她會帶很多東西回來,,吃的,,用的,藥……還有一些傷,。
她無微不至的照顧他,,卻對長時間離開的事閉口不提。
他有些憂心,,直到某天,,阿秀再也沒回來。
他強(qiáng)撐著虛弱的身體,,坐在他們棲身的那座破廟門口,,等了一天一夜,等到第二天時,,卻等來流浪自此的幾個乞兒說,,阿秀離開了。
起初,,他并不相信,,乞兒們卻準(zhǔn)確無誤的,將阿秀的音容相貌說了出來,,還聲稱,,親眼見她在集市上,,用金子買了一匹駱駝后,往東南去了,。
阿秀真的拋下他了,?
他不是沒有想過,阿秀會離開他,,可當(dāng)阿秀真的離開時,,他才發(fā)覺,他根本無法承受,,阿秀離開所帶來的心痛,。
他楞在原地,只覺得,,血液從腳底往上開始變涼,,一股陰寒漸漸將全身籠罩,由心口處傳來陣陣鉆心的疼,。突兀的疼痛致使他眼前發(fā)黑,,腦海嗡嗡直響。一切觸覺都好像遠(yuǎn)離了他的身體,,他麻木如行將就木的老人,,僵硬緩慢的佝僂下身體,掩面哭了起來,。
他不相信阿秀會拋下他,,千難萬險都挺過來了,千山萬水也都踏過去了,,如果她要丟下他,,她早就丟下他了,何故會等到現(xiàn)在呢,。
況且,,她說過要和他回到故鄉(xiāng),她不會騙他,。
他機(jī)械的重復(fù)著不會的,,不會的,可一種莫名的惶恐卻像黏糊的蛛絲,,將他緊緊圍裹。
好像多年以前他就被拋棄,,直至今天才突然醒來,,發(fā)現(xiàn)一切都是他的幻夢,而他仍舊一無所有,。
幾個乞兒霸占了破廟,,將他推搡出門,,見他一臉不信,念念有詞,,又對他說,,不信可以到集市上去打聽。
一方面,,他想找到阿秀,,另一方面,他想證實乞兒說的話有假,,便失魂落魄,,憂心忡忡的往集市而去。
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到的集市,,只覺一路腳底虛浮,,如同踩在棉花上,更像是走在一場虛無縹緲的幻夢里,。
小綠洲的集市十分簡單,,他循著有賣駱駝的地方找去,一一問過,,卻都沒有聽到有關(guān)于阿秀的消息,。
就在他以為,阿秀也許并沒有離開,,慌亂不安的心稍定時,,卻在街道人流中,看見博納站在離他不遠(yuǎn)的地方笑瞇瞇的看著他,。
他無聲的對他說道,,“你逃不掉的?!?p> 腿上沒有好全的傷口,,隱隱痛起來,他下意識轉(zhuǎn)頭想要逃離,,然而,,他的身體太羸弱了,沒有走出多遠(yuǎn),,就脫力倒進(jìn)了雪地里,。
博納悠然的走上來,十分輕巧的就將他從地上拽了起來,,他打量他狼狽的樣子,,笑的像一個捕獲了獵物的獵手。
他親切的,為他拍了拍衣發(fā)上的雪后,,架著他走出集市,。
一邊走,一邊與他寒暄般說道,,“白貍,,你是不是在找東西,不妨問問我呀,,我一定把我知道的,,全部都告訴你?!?p> 他那故作親熱的笑,,讓他惡寒,他的話,,讓他當(dāng)即有些反應(yīng)過來,,“阿秀呢?你是不是也抓住了她,?她到底在哪里?。俊?p> 他的劇烈掙扎,,讓博納有些不滿,。
博納冷冷的看他一眼,沒有絲毫猶豫的,,一拳轟在了他的臉上,。
他被博納這一拳打的眼冒金星,意識起起伏伏,,好長時間都回不過神來,。
博納見狀,這才輕松的呼出一口氣,,隨后在他耳邊絮語道,,“如果你再動,我想我會忍不住先殺了你,?!?p> “阿秀,你們把阿秀怎么樣了,?······”
聞言,,博納不在意的說道,“她死了,,我親手把她喂野狗了,?!?p> 博納平靜的語氣,彷佛只是在說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可他的話無疑是將他的心徹底撕裂開了。
他渾身止不住冷汗涔涔,,卻仍舊強(qiáng)穩(wěn)心神,,繼續(xù)問道,“你不是在騙我,?”
博納看見他這幅驚懼到了極點(diǎn)的樣子來了興趣,,他似乎是要故意挑斷他緊繃的神經(jīng),于是接著不慌不忙的說道,,“我在角斗場見到她的,,她輸了,受了很嚴(yán)重的傷,,被人扔到了野地里,。我向她打聽你的下落,可她也許受傷太重,,一直說不出話來,,所以我好心的,一刀,,噗呲,,幫她結(jié)束了這痛苦的一切?!?p> “白貍,,你應(yīng)該謝謝我,如果你看見她有多么的痛苦,,我想你也會這么做的,。”
“你,,你騙我,,她怎么會去那兒······”說道最后,他好像啞了,,喉嚨里發(fā)不出一點(diǎn)聲音來,。
他忽然想起,阿秀每次回來都會帶吃的,,用的,,和藥,且對長時間不歸的事情只字不提,。
他早該想到的,,他與阿秀都是無根可依的浮萍,,洛蓮不見后,在瀚海更沒有什么倚仗了,。
她是為了他,。
她是為了他!
而博納殺了她,。
博納不僅撕裂開他的心,,還將其撕的粉碎。
“嗚······”
他彎下腰,,無法抑制的嗚咽起來,,同時,一股劇烈的惡心感從胸腔里溢里出來,。
博納友好的扶著他,,他似乎從來沒有見到過他如此悲慟過,一時看得津津有味,。
博納感嘆著,,“要是阿那罕看見你現(xiàn)在的模樣,一定很興奮,,至少我現(xiàn)在就是,。”
“為什么,?······”
“為什么,,你們就是不肯放過我,我做錯了什么,?阿秀,,做錯了什么?······”他無法忍耐的握緊了拳頭,,喃喃問著,,突然,他抬起眼睛直勾勾看著博納,。
博納冷然笑著,,回答道,“你不知道嗎,?你應(yīng)該知道的吧,?如果不是你的母親,那個惡毒的女人,,西河怎么會瘟疫三年,,她害死了多少人,你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吧,,畢竟,,你可是她的兒子,。”
“我不會殺你,,我會讓你長久的活著,,把她該受的所有痛苦都給予你,白貍,,我要你永遠(yuǎn)痛苦的活著,!······”
“你胡說!”
好像渾身的痂,,被人殘忍的撕開,傷口在刀刃一般的冷風(fēng)中,,火辣辣的疼,,疼進(jìn)骨髓,疼進(jìn)靈魂,。這龐大的痛,,如陰影,將他包裹,,他要擺脫它,,就必須割裂它,毀滅它,。
博納不敢置信的看著胸口的匕首,,然后又看著白貍握著匕首,狀若瘋癲的顫抖著,。
他驚訝的張開嘴,,想說什么,卻看見白貍,,抽出了匕首,,然后心口上的血就這樣噴了出來,將那雙藍(lán)色的眼睛也變得血紅一般,。
博納面色痛苦,,哀嚎了一聲,他的胸膛劇烈起伏著,,張大了嘴卻無法呼吸,,他想要反擊,手才放在腰間的弩上,,白貍就已將他推倒在地上,。
白貍身上染滿了血,陰鷙如地獄修羅,,博納在雪地里,,看著他這模樣,,突然神色癲狂,神經(jīng)質(zhì)的笑了,,他竭力說道,,“你,你和巫女一樣······邪惡,,呼,,阿那罕會,為我報仇······哈哈······你逃不掉,,逃不掉······”
白貍不看地上的博納,,只握著匕首,幽魂一樣,,蹣跚著往博納見到阿秀的地方而去,。
野地里有成群的野狗,還有數(shù)不清的殘破尸骨,,急于求證一般,,他發(fā)瘋了似的尋找阿秀。
直到,,看見一只野狗刨開尸體時,,將一柄通體漆黑的長刀刨了出來。
那是,,阿秀的刀,。
無邊的蒼穹,在他得知阿秀死訊的那一刻,,開始墜滿沉重的烏云,,烏云遮蔽了所有光芒,使得他眼前黑暗一片,,他茫然四顧,,漆黑的世界中,他連影子也不再有,,已然成為這世上最孤寂的厲鬼,,而只有仇恨,才能支撐起他散碎的軀骸,。
他發(fā)誓,,總有一天,他會回到西河,,將阿依古娜,,千刀萬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