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我自無我誰為誰,,敲出鳳凰五色髓
當(dāng)科考黑幕之事傳入遲布衣耳中時,,他終于坐不住了。
近幾日,,他無意中發(fā)現(xiàn)一件事,,令他十分驚訝,那便是,,最近的朝局變化,,怎么跟他寫給行露的策略安排那么像?
像得令他毛骨悚然,。
他衷心地期盼這只是巧合,,可是伴隨著他的著意打聽,更多訊息讓他的心一直往下沉,。
這件事太荒謬,,可是擺在他眼前的事實卻告訴他,,最近朝堂上的變化,確實是因為他交給行露的數(shù)番決策所導(dǎo)致,,包括即將到來的科考后的黑幕,,也是他一手引導(dǎo)而成。
這就好像在下一盤棋,,有的時候,,為了取得勝利,免不了要棄子,,科舉這一塊就是他在決策中被當(dāng)做棄子的東西,,可是那時候,他并不知道這些政略推演,,會真的變成事實,,他只是單純地將行露的問題當(dāng)做一場游戲,是以做推演時,,根本就不在乎棄子,,也不在乎會產(chǎn)生多么大的牽連。當(dāng)初紙上揮灑縱橫的文字,,指點江山的謀劃,,如今卻化作現(xiàn)實的苦難,作用在與他從前一樣的士子身上,。
遲布衣雖然狂傲,,卻不是不懂得是非曲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嘗過落榜的苦楚,不希望其他有才華的人,,會因為他的過錯,,失去他們的前途。
回想起來,,當(dāng)初寫決策時有多么得意,,如今便有多么后悔。
解鈴還需系鈴人,,行露不止來找過他一次,,帶來新的局勢變化推演,但每次都是行露主動來找他,,他卻不知道去什么地方能找到行露,。
他想要找沈開,,但沈開卻好像特意避開他一般,,今天一早便不見人影,。
無計可施,他只有找上東家,,卻又被白發(fā)少年攔在院門口,。
幾番受阻之下,他終于明白,,行露的所為,,或許就是東家等人在幕后示意,既然是他們做的,,自然沒有幫他挽回的道理,,但即便只有他一個人,他也會承擔(dān)自己犯下的過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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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然攔在準(zhǔn)備外出的蘇幕面前,。
蘇幕道路被阻,發(fā)現(xiàn)攔路的是聶然,,眉頭一皺,。他曾不小心在情緒激蕩之時吐露心聲,被這人聽去不該聽的,,實在不愿與此人多做相處,,便想繞行開來,此時卻聽聶然壓低聲音道:“亂臣賊子啊,,滅殺此賊啊……蘇幕兄,,我們有些話,還是說一說的好,?!?p> 蘇幕無奈就范。
聶然在自己院子里擺好了案幾和坐墊,,兩人坐下后,,聶然開門見山道:“我家中有急事,召我速回,,此次科舉,,我不能參加,你亦不必?fù)?dān)憂,,今后會再見到我,。”
蘇幕一愣,,隨即明白聶然是在表態(tài)無意為敵,,于是悄悄地松了口氣。
他有大志向,但志向不能給他任何保護依靠,,就算他真的想滅殺聶清玉,,這種話也只能藏在心中,假如一不小心嚷嚷出去,,可能會遭來禍患,。
那日他夜讀史書,正讀到有亂臣篡國,,想起聶清玉,,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正巧碰上聶然在窗邊,,雖說日后就算聶然宣揚出去,,他也可以矢口否認(rèn),但總是有些心虛芥蒂,。
如今兩人說開,,也算是一段了結(jié)。
聶然給兩人各倒了一杯酒,,就如同前不久遲布衣做的那般,,只是她很少這么干,動作生疏,,不少液體灑在案幾上:“我即將離開,,或許今后都不會再來金陵,別過之前,,我想問問,,蘇幕兄,聶清玉那人,,真的那么可恨,?”
蘇幕沉思許久,才緩緩張口道:“起初,,我并不恨聶清玉,,雖說他日定要與其為敵,但卻無此時這等迫切之心,,但幾個月前,,我結(jié)識了寧家二公子?!?p> 聶然慢一拍才想起來,,這位寧家二公子,好像就是那個她剛醒來時救下的小公子寧白的哥哥,,寧家唯一在聶清玉手下逃脫的人,。
原來是向著寧家的人。
聶然道:“但我聽說科考有黑幕,你若是想以此晉身,,此次恐怕不大容易,。”反正她也要走了,,他今后根本就找不到正主來“滅殺”,倒不如現(xiàn)在放棄,。
蘇幕遮微微一笑,,道:“你卻是忘了,就算科舉不成,,我只要投效一方勢力,,以我本事,不難得到舉薦,,依舊可以做官,。”
現(xiàn)今當(dāng)官的途徑有兩種,,一種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考科舉,,另外一種則需要靠山門路,便是舉薦,。
聶然見他還不死心,,禁不住皺眉:“你就不怕聶清玉知道你的打算?”
蘇幕冷笑道:“我如今也不怕告訴你,,若你對外說出去,,我甚至可不顧斯文,向聶清玉搖尾乞憐,,以洗脫嫌疑,。”他神情從容自若,,有著一往無前的決烈:“我輩讀書人,,當(dāng)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一時榮辱,,何足道哉,。”
……
傍晚送走蘇幕,,聶然返回屋中,,將身體摔在床上,舉起手來,看自己的手掌,。
陶永說:“我天分不如人,,要多看幾遍書?!?p> 遲布衣說:“獨善己身,,如明鏡自照,不留污垢,?!?p> 蘇幕說:“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p> 那么她呢?
她的聲音充滿迷惘:“我不知道,?!?p> 聶然前夜未眠,今日幾番心緒波動,,此時已是身心疲憊,,合上眼沒一會,便被濃重的倦意拽入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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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來時,,聶然腹中饑餓得厲害,看看外面天色,,發(fā)現(xiàn)天還沒亮,。
外間的桌上擺放著一只黑色描金漆盤和一只淡青色方形小竹箱,漆盤上整齊堆著金銀和地契,,掀開竹箱蓋子,,里面的空間分作兩格,一格中放著一只錫壺,,壺中盛有美酒,,另一格里則是每一塊花樣都不同的精致點心,顏色鮮艷可愛,。
知道這大約是東家令人給她準(zhǔn)備的,,聶然隨意撿了幾塊點心填肚子,接著便收拾一下,,帶著包裹,,在天還未亮的時候,悄然離開沈園,。
天上還掛著幾顆零落的星子,,順著金陵的街道緩步行走,,聶然沒有乘車,這是她最后一次看這座城市,,雖然她未必就對金陵有多少深厚的感情,,可是一想到按照約定,她今后再也不能回來,,便情不自禁地產(chǎn)生了依依不舍之心,,腳下的路,走一步,,少一步,。
她走過曲折的青石板巷道,走過大大小小的商鋪,,走過將她拒之門外的客店,,走過逐漸有人煙匯聚的趕早市集,。
她的腳步越來越慢,,目光很珍惜地看著,但最后停下來時,,卻是看見了在破曉的第一縷晨光中,,城門口處站著的人。
“陶永,!”聶然吃驚道:“你怎么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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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城門還沒有開,陶永似乎是特地在此等候聶然的,,一見她來,,連忙迎上:“聶然兄,我來送你,?!?p> 他聽說聶然今日走,本想送她出城,,但沒想到聶然天沒亮就離開了,,但好在城門不會這么早開啟,于是他直奔最近城門而來,,兩人走的不是一條道,,又因聶然路上走得奇慢,反而先發(fā)后至,。
注視了聶然一會,,陶永忽然深深一揖,道:“這一禮,,是我謝過聶然兄,,不嫌棄我資質(zhì)駑鈍,,指點我上進之道?!?p> 聶然連忙謙辭,,但說話間,又見陶永小心翼翼地從身后取出一只布包,,掀開兩層細(xì)布,,露出里面的墨綠色錦盒。掀開蓋子,,內(nèi)里光潤的錦緞上,,靜靜地躺著一支筆,一塊墨,,幾張紙,,一方硯臺。
筆管是象牙雕成,,筆管光潤毫無瑕疵,。
墨錠是長方形的一塊,泛出青紫的微光,,繪有金漆如意頭云紋,。
紙倒是相對普通,但也是柔滑堅韌潔白的上品
硯是端硯,,硯臺上花紋宛如沉靜眼眸,,扣之無聲,溫潤如玉,。
陶永誠懇笑道:“這些薄禮,,以謝聶然兄這些日子以來的教導(dǎo)之恩?!?p> 那塊硯臺聶然是認(rèn)識的,,她在陶永書桌上看過,得知那是一塊古硯,,他們家傳了幾代,,直到陶永準(zhǔn)備赴金陵春試之前,方到了他手中,。
這樣意義重大的珍貴事物,,他怎么隨手就送出來了?
再看陶永神情,,他的神情平靜,,可就是太平靜了,聶然才隱約發(fā)覺不對,,她盯著陶永,,卻不去接那錦盒,,只問道:“這既然是你家傳的硯臺,為什么要送給我,?你就不怕你家人怪罪,?”
心中升起一絲寒意,聶然皺眉道:“究竟發(fā)生什么事,,你為何不告訴我,?”
陶永遲疑一會,終究是抵不過聶然的堅持,,將她不知道的事娓娓道來,。
原來,她前次傍晚睡著之后,,不是只睡了一夜,,而是沉沉地睡了一日兩夜,足足睡過了第二天的一整天,,而當(dāng)她醒來時,,已經(jīng)是第三天的凌晨,因此她才會覺得意外地饑餓,。只不過因為沒有準(zhǔn)確的自動計時工具,,也沒有人告訴她這一點,,是以她一無所知,。
而在她沉睡的一整天里,發(fā)生了一件大事,。
遲布衣書寫了一篇痛斥科場黑幕的檄文,,并抄寫了幾百份,滿金陵地亂散發(fā),,在成功引起軒然大波的同時,,昨夜他人也被逮捕下獄,即將問罪,。
但遲布衣一個人被逮捕,,并沒有成為事件的終結(jié),如今科考將至,,南楚士子云集金陵,,那些還懷抱著憧憬和希望,滿腔熱血的讀書人,,原本就對科場黑幕有些失望,,遲布衣開了這么一個頭,他們也打算效仿其行為,。
再加上遲布衣頗有才學(xué),,一些士子受過他指點,,對他心存感激,就算不為了科考,,只為遲布衣,,他們也會熱血上涌地拼上一拼。
許多士子要去金陵府衙處聯(lián)名上告,,今晨已經(jīng)去了第一批,,沈園里的所有士子,也就是蘇幕那些人,,都在其中,,他們是與遲布衣最親近的,這些日子也受遲布衣指點最多,,自然迫不及待,,陶永為了能向聶然告別,沒跟他們一道,,卻也打算在下一批約好人一起去,。
他們知道自己的行為是在以卵擊石,或許去了之后,,就會被惡吏構(gòu)陷獲罪,,再也回不來,是以陶永將他最珍貴的東西,,送給聶然,,以免遺失埋沒。
聶然目光發(fā)直,,腦子里嗡嗡直響,,然而在一片混亂之中,有些聲音卻分外地清晰,。
“人生在世,,當(dāng)有所為,有所不為,?!?p> “一時茍且之安,一世不能快活,?!?p> “縱然不能兼濟天下,至少,,也該獨善己身,,如明鏡自照,不留污垢,?!?p> “自己犯下的過錯,,便當(dāng)自己承擔(dān)?!?p> 她眼前仿佛晃過,,遲布衣酒壺就口,孤傲自得的神情,,片刻后,,變成招英深深關(guān)切,痛苦失望的目光,,接著還有許多別的人,,一個個地閃現(xiàn)消失,最后,,聶然看清眼前的陶永,,素來平庸的青年,在這一刻如此堅定無畏,。
陶永輕輕地將錦盒放進聶然臂彎中,,柔聲道:“聶兄,城門開了,,你該走了,,途中小心保重?!?p> 他心中想,,他這個朋友,實在是生得有些像姑娘家,,一個人上路,,也不知會不會遇上什么麻煩,。
“哦,。”聶然茫茫然地,,似乎是下意識地應(yīng)了一聲,,抱住錦盒,轉(zhuǎn)身往外走去,,她給守衛(wèi)的官兵看過路引,,詳細(xì)的資料加上完整的官府大印,顯出她一等良民的身份,,因此很快放行,,聶然慢慢地走出金陵城門,一步,,兩步,,三步,,忽然,她停下腳步,,隨后,,清雋的臉容上浮現(xiàn)有些兇狠的神情,飛快地轉(zhuǎn)過身,,三步并作兩步地,,又跨回金陵城內(nèi)。
她很清醒,,非常清醒,,只要她離開金陵城,去到預(yù)先計劃好的地方,,她可以永遠(yuǎn)擺脫聶清玉的陰影,,過安逸無憂的生活。
可是假如就此離開,,她是再也不會痛苦,,還是陷入更大的痛苦之中?
假如她不知道這些事,,不知道科考因她而名存實亡,,不知道士子因她前途盡失,不知道遲布衣因她而鋃鐺下獄,,不知道陶永因她而即將走向不可知的生死,,她或許真的可以心安理得的離開,可是如今她知道了一切,,怎么可能繼續(xù)心安理得下去,?
……
她在逃避什么,其實她很明白,。
聶清玉太強大了,,她做才子是南楚第一的才子,連遲布衣都不得不贊嘆,,她做官是南楚最大的權(quán)臣,,即便多么怨恨她的人,也不得不對她俯首稱臣,。
那么鋒利恐怖,,又絢爛璀璨,這樣的人,,令她內(nèi)心深處深深戰(zhàn)栗,。
她不僅害怕聶清玉所處的位置危險,更害怕當(dāng)她坐上這個位置后,她會十分失敗,,比不上聶清玉,。
被需要的不是聶然而是聶清玉。
有才能有用的不是聶然而是聶清玉,。
就算別人不知道,,她難道能騙過自己?
除了處境危險外,,她更不愿意參加這么一場必輸?shù)母傎?,所以她逃離。
可是如今,,她自愿再度入局,。
在陶永驚訝的目光中,神情好似忽然間被淬礪出光華的少年,,一掀衣擺席地而坐,,取出他才送的筆墨紙硯,用她行囊里的酒研磨墨汁,,接著,,動筆,飛快地在紙上寫了幾行字,。
折好書信,,聶然伸手一把抓住陶永的衣領(lǐng),一字一頓地道:“你去給我送一封信,?!?p> “但是我還要去府衙……”
“閉嘴!你要是能送到這封信,,就算有十個遲布衣,,也能救出來?!甭櫲豢跉饩徚司?,壓低聲音:“聽好,這封信要送去的地方,,是丞相府,,不管用什么辦法,你要親手交到招英的手上,,別的人一概不能相信!”
陶永一怔,。
聶然不管他想什么,,把信強行往他手上一塞了事,她手上只拿著酒壺,挺直著背脊,,她大步地朝來路走去,。
……
她胸中好似有烈火焚燒。
又痛苦,,又酸楚,。
終究還是回來了,可是這是她自愿,。
聶然仰頭灌了一口酒,,火辣的液體讓胸中的火燒得更盛,眼角有晶瑩溢出,。
聶清玉太可怕了,,可怕到,她幾乎忘記了,,從前的自己,,是什么樣的人。
如今終于清晰地想了起來,。
前世的她,,一直不曾虧欠任何人,從來無愧于心,,可是在這個世界,,她虧欠了太多。
她虧欠招英小橋一個支柱,。她虧欠遲布衣一個公道,。她虧欠無數(shù)士子一個未來。
她虧欠南楚一個小聶丞相,。
她欠聶清玉一個聶清玉,。
至于東家……
聶然猶疑片刻,心說略過,。
……
晨光里,,長街上。,。
男裝的少女執(zhí)壺獨飲,,翩躚獨行,清雋秀美的臉容上神情似悲似喜,,行止放縱,,風(fēng)采飛揚。
行人紛紛側(cè)目,。
……
她一直不敢承認(rèn),,現(xiàn)在放開一切,終于能坦然地說:其實她是害怕,害怕不如聶清玉,。
所以她困頓,,她迷惘,她逃避,,她不敢去面對,,寧愿昏沉度日。
可是她終究是醒過來了,。
她心中有堅定的韌性和明凈的自省,,她可以自豪地說,回顧她的前一生,,她沒有愧對任何人,,不因為貧窮而卑鄙,不因為困境而茍且,。
她不偷不騙不搶,,她依靠自己的雙手,清清白白地,,一步一個腳印,,在風(fēng)雨中掙扎長大。
無愧于心,,這是她最寶貴的財富,。
她生也堂堂正正,死也堂堂正正,。
……
是她不夠堅定,,才會被聶清玉的強大所擊倒,幾乎全無自信,。
哪里跌倒的,,哪里站起來,她還是原來那個聶然,。
……
終于來到府衙前,,天光明亮地灑下,照著朱紅大鼓身上的紅漆閃閃發(fā)光,,鼓架上掛著兩只手臂粗細(xì)的木棒,,聶然乍一拿起,幾乎握不穩(wěn),。
咚,。咚。咚,。咚,。
她擊鼓,。
巨大的反震之力讓雙臂幾乎失去知覺,,聶然咬緊牙關(guān),,繼續(xù)揮動雙臂。
咚,。咚,。咚。咚,。
鼓聲轟鳴里,,大袖如蝴蝶般舒展卷動。
纖細(xì)的手臂,,卻牢牢地握住堅毅的力量,。
聶然揚起下巴,目光雪亮,。
她該面對的,。
她將承擔(dān)的。
她不再逃避,。
是的,,聶清玉那么強那么強,她一點都比不上,,可是那又怎么樣,,她依舊要挺直站著,絕不彎曲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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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衣有話:
這本來是兩章的,,不過我覺得一起看比較好,加上我也是個留不住存稿的,,干脆爽快都發(fā)了……
手頭又沒稿子了,,新電腦還沒買,用巨小的本子碼字,,外接鍵盤還壞了……真不適應(yīng)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