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爹一頭說一頭伸手鉗住王慕菲的耳朵,。王慕菲狼狽下驢，護(hù)著擰得通紅的左耳告饒道：“爹爹,，實(shí)是兒子的錯?！?p> 路邊一個大胡子想是和王老爹認(rèn)得,，撥開看熱鬧的眾人，勸解道：“令郎也是衣冠人物,，這樣教訓(xùn)不好看相,，有什么話家去說不得？”好說歹說,，王老爹才松手罵：“不曉得這個小畜生哪里偷來襕衫妝讀書人,，快與我脫下這件青皮！,！”
王慕菲把領(lǐng)口理正,，先沖胡子拱手做謝，方慢慢道：“兒子進(jìn)學(xué)也有兩年,，只是還不曾中舉,，所以無臉回去探望爹娘?！?p> 王老爹聽說兒子真的進(jìn)了學(xué),，心中喜歡，臉上由不得浮出一點(diǎn)笑來,，拈著花白胡須道：“若果真是進(jìn)學(xué)了,，也算你有些出息?！?p> 那胡子湊趣道：“這樣喜事,，也要大家做興來賀，少不得還要叨擾老哥幾杯酒吃,?！?p> 王老爹好似他自家中舉做了官一般，昂然道：“少不得有幾鐘濁酒請胡兄,?！?p> 王慕菲看左右圍上來瞧的又多了幾人,，臉上發(fā)燒，輕輕道：“兒子和學(xué)里朋友約了今日文會,，散了再回芙蓉鎮(zhèn)尋爹爹去,。”
王老爹年紀(jì)雖然大了,，腿腳卻敏捷,，看兒子又有躲的意思，沖上來還要擰耳朵,。王慕菲到底是年輕的小伙兒,，抬腿上驢，揚(yáng)鞭甩在驢屁股上,，那黑毛驢一蹬后蹄,，揚(yáng)起的灰塵迷住王老爹的兩眼。王老爹緊趕幾步要上前,，黑驢早揚(yáng)著蹄歡快地跑出半條街,，已是追不上了。
卻說王慕菲繞了兩條街出城,，回頭看看老子沒有追上來,，松了一口氣照舊去桃花庵。席間學(xué)里朋友看他有些魂不守舍,，紛紛問他：“王兄有心事,？”
王慕菲嘆氣道：“小生從小頑劣，最不喜讀書,，常叫家父母教訓(xùn),。前幾年離家時賭咒不中舉不回家。如今才曉得讀書難哪,，方才路上遇到老父,，卻是無臉回去,，無奈一別數(shù)年,，心里又放不下?！?p> 一個唐秀才揮著折扇笑道：“這世上,，第一就是要敬父母，你白身離家,，進(jìn)學(xué)回家也是光宗耀祖的事體,，如何不好回去。若再把幾兩銀子納了監(jiān),，不日就是個官,，極是長臉的事,，有什么不好回去得？”
眾人都搖頭晃腦,，哄然叫妙道：“我輩文才風(fēng)liu,，論才學(xué)都是好的，何苦像何呆子那樣傻讀,，還是納監(jiān)好,。”
王慕菲盤算家里小作坊著實(shí)興旺,，就是再考三五年不得中舉,，也能積得四五百兩銀納監(jiān)。又是半道上遇見老子,，不回去只怕老頭子鬧起來更是難看,，忙笑：“那小弟就回家去?！?p> 唐秀才斟了一杯酒遞給他道：“速去速去,，下回就是王兄做東?！?p> 王慕菲仰脖一飲而盡,，棄了杯拱手作別，跨上他的小黑驢,，輕輕打了幾鞭,，拐到通西南的大路上，不過三四里路就是芙蓉鎮(zhèn),，他家就在鎮(zhèn)外一個池塘邊,。
深秋天氣，池塘里只有幾莖老荷,，一條小道上積滿了半黃的柳葉,，門口的竹籬笆上還掛著幾朵牽牛花,，花瓣皺成一團(tuán),，在秋風(fēng)里發(fā)抖。柴門上貼著的紅春聯(lián)上半截叫雨淋的發(fā)白,，右邊還能認(rèn)得出是“春滿乾坤福滿門”,，王慕菲把驢拴在門口的桑樹上，才推開門,，屋里王老爹沒好氣的喊：“是誰,？”
王慕菲忙讓到門邊站立，恭恭敬敬道：“是兒子回來了?！?p> 王老爹伸頭看果真是兒子,，順手取下門栓沖出來。王老婆子在后邊抱住老頭子的腰,，喊道：“死老頭子,，不是你打他，我兒怎么會跑出去這幾年,！”用力把老頭子推dao,，搶到前邊拉住王慕菲，摸了臉又去掐他胳膊,，鼻涕眼淚一把一把甩出來,，口內(nèi)只道：“我的兒，吃了這許多苦才來家,?！?p> 王慕菲左右躲閃，連聲道：“娘,，兒子不曾少什么物件,。”
王婆子摸了又摸,，好像真比從前胖些個,，松手笑道：“我兒，哪里賺來這身讀書人的衣裳,?！?p> 王慕菲跺腳道：“你兒子進(jìn)學(xué)兩三年了，秀才又不是什么稀罕物兒,，誰耐煩妝他,。”
王婆子拍他道：“狗,，一個秀才也值幾百兩銀呢,，一年也少交好些賦稅，怎么不值錢,！”
還是先前遇見的那個大胡子從屋里出來,，笑道：“世兄來家，你們一家人好生說話,，老胡我約幾個朋友明日來賀,?！蓖趵系鶅煽谧铀涂腿顺鋈?，回來兒子早脫了外頭大衣服，坐在桌邊捧著一只大海碗吃桂花酒釀圓子。
小女兒青娥倚著哥哥,，問長問短：“二哥,，你真是秀才？二哥,，嫂子生得如何,？”
王慕菲一邊吃，一邊笑著搖頭,。冷不防王老爹想起舊恨,，又沖上來扭他耳朵，喝道：“尚家那個小賤人還和你在一處,？”
王慕菲心下不快,，丟下碗站起來道：“真真與我拜過天地，就是我王慕菲的妻子,，就是爹爹也不好叫她賤人,。”
王老爹兩個眼睛瞪得牛眼樣大,，唾沫星子噴到兒子臉上,，大罵道：“我兒子教她哄騙私奔，幾年都不肯回家,，這樣的沒廉恥女人不是賤人是什么,！”
王慕菲拿袖子擋著，冷笑道：“若是不認(rèn)這個媳婦,，就沒有兒子,。”站起來甩袖子要出門,?；诺猛跗抛記_上來摟住兒子的腰，青娥也扯住哥哥的袖子不肯放手,。王慕菲動彈不得,，恨道：“放開我，哪里又走了,！”
王婆子沖王老爹臉上呸了一下,，罵道：“兒子好容易肯來家，再叫你氣跑了,，老娘跟你拼啦,！”
王老爹避到墻邊撿根長板凳坐下，氣呼呼道：“兒子是個秀才,，又有秦老爺那樣的好姐夫,，對門好親不在話下,，偏舍不得丟下那個小賤人……”
王慕菲聽到賤人兩個字，撥腳又要走,，王老爹忙改口道：“尚家那個姑娘,，當(dāng)初尚家發(fā)出話來，說只當(dāng)沒生這個女兒,。你好容易掙個出身,，自當(dāng)尋個好岳丈。聽爹爹的話,，棄掉她另娶罷,。”
王慕菲搖頭道：“她不肯棄我回家重享富貴,，叫我棄她另娶,，豬狗一般的行徑兒子做不出來？”
王老爹又要說話,，王婆子擋在當(dāng)中道：“老頭子且從長計(jì)較,。兒子這幾年在外也吃了許多苦，明日搬回家來住就是,?！?p> 王慕菲心下略安，搖頭道：“我們在府里買有一所小院,，還有四架織機(jī),，卻不好搬回來住，明日兒子再帶媳婦回來探望爹娘,，真真極好,，爹娘見了必喜歡她的?！?p> 王婆子沖青娥使眼色,，叫小女兒送兒子出門，自家擋著王老爹道：“老頭子,，你不曾聽兒子說得明白,？他二人如今正打得火熱，哪里分得開,。且看看罷,。”想了想又笑嘻嘻道：“打斷骨頭連著筋,，尚家聽說比秦家女婿家還有錢呢,，又沒有兒子，將來那份家財(cái)還不叫我兒分一半去,？”
王老頭嘆息道：“若果真如此,，也還罷了,，到底是私奔的，不好見親友,?！?p> 青娥笑嘻嘻回來,，掌中托著一兩碎銀,，遞到爹爹跟前道：“二哥說把我買嘴吃?！?p> 王老頭搶下來,，數(shù)出二錢，略遲了遲,，又撥回去一錢多,，只把幾分碎銀子還給青娥，道：“這些爹娘收起,，留把你做嫁妝,。”
青娥不敢爭,，握著銀子回自己房里,。王老頭看小女兒不在跟前，方道：“這臭小子想是發(fā)了財(cái),，他向來撒漫使錢,，還要叫他搬回來一處住才好?！?p> 王婆子也道：“隨手就是一兩銀子叫妹子買嘴吃,，卻是大手大腳，拘束著好些,?！?p> 卻說王慕菲回家，正好幾個織工散工,，小梅在院子里掃地,，真真取只小匾在膝上剝蒜，看見相公回家,，一邊站起來接,，一邊笑道：“稱了幾斤肉，晚上燒東坡肉你吃,?！?p> 王慕菲按她坐下，挨著她坐了,，道：“今日出城時遇見爹爹,，叫我回家呢,。”
真真手下停了停,，笑道：“那是公公不生你氣了,，卻是好事，奴去買禮,，咱們明日回去,，奴也要見見公公婆婆呢?！?p> 王慕菲沉默良久,，方微微點(diǎn)頭道：“我去買罷，你不曉得我爹娘喜歡什么,?！?p> 真真忙回房取了一包碎銀子出來，遞把相公,，王慕菲掂掂卻有七八兩,，曉得娘子把家里的現(xiàn)銀都拿出來了，只取了一塊二兩多的,，又把紙包遞回去,，笑道：“這些就夠了，都花費(fèi)了,，咱們吃什么,？”
真真強(qiáng)遞，王慕菲輕輕推開她,，走到門口,，又扭頭囑咐道：“咱們明日去，還要托李二叔來照看,，你去說說罷,。”
尚真真點(diǎn)頭,，解下圍裙出來,。王慕菲早出了巷子口，尚真真想追,，左右瞧瞧,，又有些不好意思，攏了攏鬢邊碎發(fā),，順著墻根目不斜視走到瑞記鋪?zhàn)?，李二叔接到里間帳房，就要叫小伙計(jì)奉茶,。
尚真真坐在上頭微微搖頭道：“鍋里還煮著肉呢,，明日我要隨相公去鄉(xiāng)下看望公公婆婆,，那幾個織工還要李二叔照管一二?！?p> 李二叔都依了,，真真又在鋪?zhàn)永锾舫鏊姆绞着粒浑p膝褲,，并二匣香粉二盒胭脂,，叫個小伙計(jì)提著籃子送回家。真真叫小梅接過籃子,，正在門口吩咐小伙計(jì)：“叫李二叔明日來吃早飯,?！蓖膺呉蝗菏奈鍤q的妙齡少女,，都提著小小的藤書箱，一路嬉笑經(jīng)過,。嘴里說的不是詩詞,，就是八股，引得路人盡都注目,。她們卻昂著頭看也不看,。
尚真真看了心生羨慕，笑道：“這幾個女孩兒好自在,?！?p> 那小伙計(jì)扭頭看了看，笑道：“那個穿桃紅夾襖的是對門姚老板家的閨女呢,，家里也有幾貫錢鈔,。都花在這個獨(dú)養(yǎng)女兒身上，送她上松江府有名的女學(xué)不算,，還另請了柳山人教她學(xué)畫畫學(xué)下棋,。這幾日又找了個李樂工教彈月琴。人家都說這不是教閨女呢,?！?p> 尚氏越發(fā)的好奇，問道：“不是教閨女,，是教什么,？”
小伙計(jì)吐舌頭道：“娘娘不罵我就說，又要會琴棋書畫,，又要會吹拉彈唱,，都說人家行院里是這般教粉頭的?！?p> 尚氏低聲啐道：“休胡說,，哪家千金小姐不學(xué)這些,。”叫小梅取了塊發(fā)糕給他,，吩咐他道：“總是街坊,，以后休這般說話，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臉上不好看,。”
那小伙計(jì)咬著糕去了,。尚氏看小梅還一臉向往的看著方才姚小姐過處,，笑道：“別的我教不了你，識幾個字卻不難,，休看了,。”
小梅笑嘻嘻道：“小姐教,，奴婢就學(xué),，若能助小姐，也省得小姐和姑爺夜夜算帳到三更天,?！?p> 尚氏摸摸她的頭，取樹枝在地下畫“小梅”兩個字,，指著道：“這是你的名字呢,，小梅。你在這里畫畫罷,?！庇治罩∶返氖纸趟龑懥藥谆亍Ｑ垡娞焐迪聛?，尚氏心里擔(dān)憂明日見公婆,，回房開箱尋出舊年做的幾件好衣裳來，想了又想,，揀出兩身半新不舊的搭在衣架上好明日穿,，又在妝盒里挑挑撿撿，決斷不下用哪幾件首飾,。
王慕菲拎著一個攢盒一壇酒來家,，看到妻子還坐在妝臺前挑撿，笑道：“你只家常打扮罷,。我爹爹不喜奢華的,。”
真真笑道：“丑媳婦頭一回見公婆，心里總有些不安,?！迸e著兩朵頭花問：“那我只勒首帕罷，再插朵花兒,，粉的好還是紫的好,？”
王慕菲笑道：“哪朵都使得。我爹爹脾氣不大好,，若是說什么不中聽的話,，你千萬別往心里去?；亓思?，打我一千下與你出氣都使得?！?p> 真真笑道：“奴家心里有數(shù),。”又從箱子底取出幾個尺頭,，合雜貨鋪里的零碎打成一個包袱,。一夜無話,。第二天一早,，王慕菲出去雇了輛車來，尚真真把家事交給李二叔,，隨著王慕菲出門,。
一路上真真覺得手心出汗，兩腳發(fā)軟,。就是王慕菲,，也有些心虛，怕他家老太爺當(dāng)面給他下不來,。還好芙蓉鎮(zhèn)不算遠(yuǎn),，小半個時辰就到他家門口。恰巧王老爹在院子里指點(diǎn)幾個長工做活,，看到兒子扶著一個年小婦人進(jìn)來,，忙忙的打發(fā)了長工，哼了一聲進(jìn)房,。
尚真真進(jìn)不是退不是,，只看著王慕菲。王秀才把包袱送到妻子手上,，自己抱了那兩樣走在前頭,，小聲笑道：“無妨，跟我到后邊廳上去”
廳里老太爺和老太太高高端坐在兩把椅子上,，青娥走到門口接過嫂子的包袱,，悄悄叫了聲：“嫂子,。”尚真真沖她笑了一笑,。
王老爹狠狠的咳嗽起來,，青娥嚇了一跳，把包袱放到方桌上,，站到王婆子身后悄悄兒吐舌頭,。尚真真屏聲靜氣站在公公婆婆跟前，和王慕菲并排跪下給公公婆婆行禮,。小兩口三叩首后直挺挺的跪了許久,，王老爹也不開口叫起，只板著臉坐在上邊吃茶,。
王婆子心疼兒子,，開口道：“阿菲起來說話?！?p> 王慕菲早跪得不耐煩,，爬起來就扶妻子。真真為難,，因婆婆并不曾叫她起來,，不好就站起來。王慕菲拉她,，又不好當(dāng)著公婆面不順著相公,，王慕菲哪里想得到妻子肚里有那些彎彎繞，大力把她扯起來,，笑道：“青娥,，過來見過你嫂子?！庇趾险嬲娴溃骸斑@是我家小妹,，大姐在府里不曾回來，改日再見罷,?！庇纸忾_包袱沖青娥招手兒，把胭脂香粉推到小妹跟前,，笑道：“這是你嫂子給你的見面禮,，還有這塊白綾是給你做襖的?！?p> 青娥捧著幾個精致的小瓷盒,，這個也愛，那個也愛，哪一個都舍不得放下,。
王老爹看了有氣,，冷冷的哼了一聲，從喜滋滋的女兒手里搶過脂粉,，丟到地下,，使腳踩了又踩，罵道：“好好的女兒家,，學(xué)著涂脂抹粉做什么,！”
青娥心痛，尚真真尷尬,，王慕菲難為情,。王婆子心里也覺得可惜，怕老頭子撕首帕尺頭,，忙上前把包袱拎回房,，出來叫青娥到廚下去做活。
王慕菲推真真道：“你跟妹子一起做活去,?！?p> 青娥忙拉著嫂子的手下去。王老爹吃了口茶就道：“穿得就跟鎮(zhèn)上賣豆腐的差不多,，她真是尚家的二小姐,？”
王慕菲道：“前幾日她爹爹還喚我們?nèi)ド懈形壹已朊饺ヌ嵊H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