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末,,小潤子領著人把胤禛的晚飯送進了真水無香園,,一色的青花瓷器,擺在了堂屋的炕桌上。殳紈掃了一眼,,不過四菜一湯,一盤魚香脆皮茄子,,一盤雪菜冬筍,,一碗梅菜扣肉,一盤宮保雞丁,,一道薏米淡菜湯,,以及一碗碧粳米飯。菜量不大,,但很精致,。眾人退下沒一會兒,院子里就傳來小連子的聲音:“貝勒爺?shù)健?p> 殳紈與可兒迎到屋門外,,雙雙施禮道:“奴婢給貝勒爺請安,,貝勒爺吉祥?!?p> “起來吧,。”胤禛負著手,,看了看穿著一身雨過天青色旗袍的殳紈,。松松挽就的小兩把頭,沒戴任何飾物,;清水似的一張臉上,,不施脂粉,唇色依舊淡得有些發(fā)白,。目光一抬,,掠到殳紈的眼睛上,眼神仍是很空,,沉靜得近乎無情,。
胤禛突然覺得自己的一顆心在往下沉,,原有的一點熱情也在迅速減退。這府里二三十個女人,,哪個見了他不是歡欣雀躍,?雖然不時地耍些小聰明,弄些小手段,,爭著邀寵獻媚,,倒也不失為一番真情。然而到了她這兒,,卻總是冷冷清清,,瞧不出喜,也看不出悲,。有心拂袖而去,,心頭又惦記起她在梅林間的那句話“何必要讓他知道呢?”
“進屋吧,?!绷滔逻@句話,按捺住情緒的胤禛邁步向前,。小連子趕忙搶上兩步,,打起了簾子。
殳紈跟著走進堂屋,,伺候胤禛解了貂毛端罩,,扶他坐下后,又蹲身替他除了靴子,。可兒端上銅盆熱水,,殳紈凈了手,,沾濕巾子,為胤禛凈面,、洗手,。之后自己也擦干手,依規(guī)矩站在炕下,,拿著鑲銀的象牙筷子,,安安靜靜地為胤禛布菜。因格格的身份低微,,故而殳紈是不能與胤禛同席的,。
胤禛用飯很講規(guī)矩,嚼咽的速度也很平均,,殳紈便循著規(guī)律認真地為他布菜,、盛湯,。胤禛偶爾抬頭,就能看到她那一臉專注的樣子,,眼睛不再放空,,淵映出心中了無雜念。輕嘆一聲,,適才那一點怒意隨之消散,,也許她真的只是生性如此。
一頓飯吃得寂然無聲,,一旁的小連子卻有幾分好笑,。這殳格格竟是連撒嬌都不懂,就這么傻乎乎地站了這么長時間,。眼瞅著胤禛用完飯,,小連子忙向門口站著的可兒遞了個眼色,示意她過去上茶,,自己也近前幫著撤下盤碗,,然后拉著可兒退出了堂屋。
堂屋里,,胤禛慢慢地品著茶,,殳紈則默默地靜立在他的下首。好一會兒,,兩個人都找不到話說,。看到胤禛放下茶盞,,殳紈隨手拿起炭爐上的小銅壺,,幫他續(xù)水。才把壺放下,,就覺得身子一輕,,已是被胤禛摟進了懷里。
明顯感覺到殳紈身上一僵,,胤禛遂也不再動,,只將她冰涼的雙手焐在掌心里,低聲地問道:“還是不能碰茶,?”
“嗯,。”這突兀的一句問話,,反倒消解了殳紈的不自在,。
發(fā)覺懷里的人放松下來,不再繃緊著身體,,胤禛的聲音也漸趨柔和:“皇阿瑪賞的補品吃了嗎,?”
“吃了,,小廚房里還燉著冰糖燕盞,爺要不要嘗嘗,?”
“你留著吃就好,,還有想吃的,使人知會下蘇培盛,,讓他去買,。”
“謝爺記掛著,,不過小廚房里的補品尚有不少,,暫時不需要買?!膘w回應得很直接,,她一向如此,不矯情,,也不做作,。
胤禛嗯了一聲,又問道:“一直想問你,,懂得洋文嗎,?”
“不懂,只認識二十六個英文字母,?!?p> “跟誰學的?”
“小的時候,,我娘教的,。”這個答案在殳紈心中已經預演了無數(shù)次,,因而說得頗為順理成章,。畢竟殳張氏已然過逝,一些解釋不通的事情,,別人就是有懷疑,也無法去深究,。
好在胤禛也沒有再進一步追問,,只是抬手將殳紈又摟緊了些,并把頭埋在她的肩窩,。面頰貼上殳紈裸露的頸部,,她的皮膚很光滑,只是冰涼得好像金屬表層,,沒有杜氏李氏那般的細膩腴潤,。
坐在胤禛的懷里,,殳紈一直不曾有所動作。雖然耳鬢廝磨得令心跳有些加速,,可她的雙手卻始終放在膝上,,沒有去回抱胤禛的意思。
“不用再擔心出府的事,,要是愿意,,爺把靈瀾精舍賞給你。那園子幽靜,,景致也好,。”胤禛低沉的聲音中帶著一絲沙啞,。
“多謝爺恩典,,只是奴婢挺喜歡這院子的,不用再搬了,?!?p> 意料中的回答,胤禛無奈地扯扯嘴角:“隨你吧,?!睋е珙^的手一滑,摸到她腕間的翠鐲,。低頭一看,,無色的翠鐲,不名貴,,但很瑩潤,,看來戴了不少日子。
“你這鐲子水頭還好,,可品相實在差了些,。這樣吧,老九的鎖綠軒新到了一批翡翠,,爺明兒個叫蘇培盛去給你挑兩支滿綠的,。”
“爺,,殳紈年輕,,真是正陽濃綠的極品翡翠,雍容華貴,,深厚雋永,,奴婢壓不住它。娘留下的這支雖然無色,,勝在還有幾分剔透晶瑩,,已經很好了,。”
殳紈答得率直隨意,,胤禛卻有些氣悶,。她居然能把自己的好意連著拒絕三次,到底是故意的,,還是無心的,?忍不住,就起了試探的心思:“爺晚上不走了,,留在你這兒,,可好?”
“爺不是應了要去螺髻館嗎,?”殳紈詫異道,。
果然,哼,!胤禛冷笑一聲,,抬手就推開了殳紈。自己套上靴子后,,高聲叫道:“小連子,!”
“奴才在!”院子里的小連子聞聲趕忙挑簾進了堂屋,。
“伺候爺去螺髻館,!”一甩袖子,胤禛怒氣沖沖地向外走,。
“喳——”發(fā)覺屋里氣氛不對,,小連子也不敢多說什么,亦步亦趨地跟著胤禛走了,。臨了,,偷偷遞了個眼色給可兒。
不知出了什么事的可兒趕快進了堂屋,,看到殳紈正坐在炕上發(fā)呆,。想到剛在院子里見到鐵青著一張臉離開的胤禛,她不免害怕起來:“主子,,您沒事吧,?”
殳紈抬眼,空空的眼神看得人心里發(fā)寒,。瞧出可兒的擔憂,,她只淡淡笑了笑,,輕聲說道:“沒事,?!?p> “主子,貝勒爺他……”
“我也不知道,?!便紤械鼗亓艘痪洌w抬手蹭了蹭額頭,。莫名地,,心情也變得不好起來:“可兒,我累了,,想睡了,。”
“是,,主子,。”可兒知道殳紈的習慣,,心情不好或是有什么難以排解的事情的時候,,她總是選擇去睡一覺。睡醒之后,,什么煩惱都拋開了,。看著明顯不開心的殳紈,,可兒忽地生出些悔意:主子既做不來討好貝勒爺?shù)氖?,自己又何苦去強求她?就讓主子平平安安地過著吧,,畢竟比起兩個月前,,現(xiàn)在不是已然好了太多嗎?
洗漱后,,殳紈走進臥室,,堆著銀骨炭的炭盆,熏得室內溫暖如春,。披上厚實的睡袍,,坐在梳妝臺前,慢慢地打散開頭發(fā),,一下一下地梳理著,。適才胤禛一怒而去,此時她心中已有所悟,。面對大名鼎鼎的四阿哥,,自己的表現(xiàn)未免太過不識抬舉。而至于最后那明顯的試探……呵,殳紈自嘲地一笑,,當時是沒反應過來,;現(xiàn)在雖然明白了,卻也并不后悔,,因為她沒那個試來試去的心思,。她要得很簡單:如果愛我,請直說,。但若是不確定的感情,,恕我無法奉陪。
胤禛并沒有直接去螺髻館,,出了真水無香園,,冷冷的夜風迎面吹過,讓他不禁打了個寒顫,。身上陡然一冷,,心緒也跟著寧靜下來。駐足了片刻,,他回身吩咐道:“小連子,!”
“爺?”
“先去書房吧,,爺還有幾份折子要看,。回頭你給螺髻館送個信兒,,就說爺二更過去,。”
“喳——”
胤禛到了書房,,剛看了兩份折子,,就聽見蘇培盛在屋外報見?!斑M來吧,。”撂下手里的折子,,習慣性地端起書案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冰涼的茶水,入口極不舒服,。想起殳紈那屋里始終溫熱的小銅壺,,眉頭就是一緊。
待蘇培盛行過禮后,,胤禛問道:“都這會兒了,,什么事兒?。俊?p> “爺,,今兒個傍晚的時候,,潘述見了殳家的人?!痹捯魟偮洌鸵娯范G眼皮一抬,,陰冷的目光瞬間盯住了自己,。饒是跟了胤禛多年的蘇培盛也不禁心里一凜,忙加快語速道:“聽說是巡按御史查出了漢八旗營里吃空餉的事,,殳基被推了出來,。今兒使人來找潘述,就是想請殳格格在爺面前求求情,?!?p> “他不是在走老九的門路嗎?”
“他續(xù)弦的夫人安氏,,去年搭上了九爺府里一個管事的嬤嬤,,認了干娘親。這次的事不小,,殳基大概也是怕安氏那邊使不上勁兒,。”
“殳紈知道了嗎,?”
“殳格格已然睡下了,,潘述沒見著?!?p> “先聽聽她明天怎么說,。”
“喳——”蘇培盛應了命令,,卻沒有退下,。猶豫了一下,接著道,,“爺,,剛才杜側福晉使人來問爺什么時候過去。爺看……”
撣撣袍子,,胤禛站起身道:“罷了,,爺現(xiàn)在過去?!?p> “喳——”
“螺髻凝香曉黛濃,,水精鸂鶒飐輕風,。金釵斜戴宜春勝,萬歲千秋繞鬢紅,?!必范G到達螺髻館時,杜氏正在燈下習練書法,,寫得就是和凝的這首《宮詞》,。
伸手將背對著自己的杜氏環(huán)進懷里,嗅著她發(fā)髻間的香氣,,胤禛低聲道:“以后這么晚就不要寫字了,,很費眼力的。若真想寫,,叫人去買個西洋的燭臺,,多插幾只蠟燭?!?p> “爺,!”杜氏回身緊緊抱住胤禛,顫抖著聲音道,,“奴婢還以為爺今天不會來了,。”
“怎么會,?爺應了你的,。”
“爺,,奴婢離不開您,,您就是奴婢的天?!?p> “爺知道,。”抱著杜氏,,胤禛的心里感到極大的滿足,。男人都愛女人的溫柔嫵媚,柔情繾綣,。喜歡她們小鳥依人般地偎在自己的懷里,,用一雙多情的眼睛含羞帶怯地望向自己。殳紈則不然,,雖然共同生活在這個府里,,她卻仿佛游走在一條看不見的邊緣之路上。她對周圍的一切漠不關心,,對周圍的人客氣而疏離,,她在情感上是完全獨立的,。她不依附自己,也不以自己的喜怒為轉移,。因為……
平等,?!胤禛的腦海中毫無預兆地跳出了這個詞,,他忽然發(fā)覺每次殳紈在自稱“奴婢”的時候,,那態(tài)度和自稱“我”時是一樣的。她在自己面前屈膝見禮,,但絲毫不曾有過低人一等的感覺,。只怕還不僅僅是平等,最重要的是她的孤傲,。傲得仿佛空谷幽蘭般不食人間煙火,仿佛碧水清蓮般不可褻玩,。她就像一個謎,,離遠了,只會讓人忽視,;離近了,,卻越來越難解。
“爺,?”女人天生的敏感,,讓杜氏發(fā)覺了胤禛的心不在焉。但她只是更深地往胤禛懷里扎了扎,,果然就換回他更緊地擁抱,。聰明如她,何時該耍小性,,何時該化百煉鋼為繞指柔,,她一向掌握得很好。
床笫之上,,杜氏纏綿似水,,婉轉嬌啼。事后,,滿足地縮在胤禛的懷里,,眉目間一往情深。胤禛極愛她此時嬌弱的樣子,,左手的拇指輕輕刮著她的臉頰,,耳畔聽著她溫軟的絮絮情話:
“爺,奴婢總在想,,上輩子,,上上輩子,,奴婢就是爺?shù)娜恕C蔂數(shù)膶檺?,生生世世來伺候爺,。?p> “傻丫頭,!”愛憐的拍拍杜氏的螓首,,胤禛微笑著道,“你就是心思太重,,平日里想得太多,,身上才總不見好。對了,,近段日子,,請了平安脈沒有?”
“請過了,,太醫(yī)給開了滋補的方子,。”趴在胤禛的胸口上,,杜氏甜甜一笑道,,“這么點小事兒,爺還總惦記著,。前兒個又使小連子專程送了西洋參過來,,爺對奴婢真是太好了!”
面對著杜氏的如花笑靨,,不禁又想起在殳紈處所受的冷遇,。同樣的事情,卻是不同的結果,。一種說不清的情緒涌上心頭,,有些失落,有些糾結,。拍拍杜氏的香肩,,胤禛的聲音里帶出幾分漫不經心:“好了,時候不早了,,睡吧,。”
“是,?!倍攀涎b作沒有看出胤禛的沉郁,只乖巧地抱緊了他的腰,,閉上了眼睛,。心中卻在想著之前秋兒打聽到的消息,,殳紈,哼,!狠狠地將這個名字咬碎在齒間,。
第二天一早,潘述急忙來見殳紈,。聽過事情后,,可兒駭?shù)盟ち酥嗤耄w則一直沉默著,。以現(xiàn)在的她來講,,對殳家可以說是毫無感覺,雖然記憶還在,,但親情早已埋葬,。很想脫口而出說不管,偏又考慮到這具身體,,到底還是姓殳的,。況且,可兒和潘述的家人也都依附在殳家,。殳家若是散了,,他們也會受到波及,。但這種事情,,一旦開了頭,只怕以安氏那種人會更加地肆無忌憚,。所以即便是要管,,她也要讓殳家的人知道,她只會管這一次,,而且是以她的方式,。
拿定主意,殳紈開口道:“潘述,、可兒,,這事兒我不能去求貝勒爺,且不說我沒有這個面子,,即便是有,,這個口子也不能開。安氏那個人,,我不說你們也明白,。”
“主子,,可是……”可兒急切地想反駁,。
“可兒,,聽我把話說完?!膘w的語氣中帶出幾分不滿,,“吃空餉這事,爹一定是從中得了好處,,只是以他的性格,,貪墨的數(shù)目絕不會太大。潘述,,送信兒的人有沒有說到過具體的數(shù)字,?”
“主子說得是,其實顏伯有提到過,,老爺只得了兩千兩銀子,。”
“兩千兩,?”殳紈禁不住苦笑一聲,,拿的時候是兩千兩,如今想要還回去,,恐怕兩千兩就不夠使了,。有些心疼自己好不容易才賺到的三千兩,竟然就這么沒了,。搖搖頭,,暗中嘆了口氣,轉向可兒吩咐道:“可兒,,你去把那三千兩銀票拿來吧,。潘述你辛苦一趟,親自把這錢給我爹送去,。讓他去疏通門路,,把那兩千兩銀子還上。另外再告訴他,,只此一次,,下不為例。第二次,,我絕不會再管,!他也應該知道,我向來說得出就做得到,?!闭f到最后,聲音已是嚴厲至極,凌傲的目光一掃,,竟是令人不敢逼視,。
“是?!睆奈匆娺^殳紈露出這種態(tài)度的潘述嚇了一跳,,不由得也嚴肅起來,中規(guī)中矩地躹了個躬后領命退下,。
看潘述出去,,可兒期期艾艾地近前了兩步,低著頭賠不是道:“主子,,剛才奴婢逾矩了,。”
“不妨事,,我知道你是擔心你娘,。我肯管……”殳紈本想說我肯管的原因也只在于此,話到唇邊還是咽了回去,,換成,,“也只能這一次而已?!?p> “是,,奴婢明白?!?p> 房頂上的小寇子聽到此事已告一段落,,忙躡著手腳翻出了真水無香園。找到大總管蘇培盛后,,原原本本地復述了一遍,。
胤禛聽過蘇培盛的轉述后,,右手用力地掐著手中的佛珠,,擰眉不語。必須承認,,殳紈在分析和處理事情的能力上超出了他的想象,。用倒賠一千兩銀子的方法把窟窿填補上,這辦法看似笨拙無比,,實際上卻在很大程度上免掉了未來各種不可預知的麻煩,。簡單,有效,,只是太過直接,,太過獨立。完全沒有和自己商量的意思,就將自己排斥在了她的世界之外,。
侍立在旁的蘇培盛偷覷著胤禛變幻不定的面色,,心中實在是不解平素冷靜鎮(zhèn)定的貝勒爺,怎么一到殳格格的事情上,,就變得愛鉆牛角尖起來,。他在一旁瞧得明白,撇去為人處世的態(tài)度不說,,殳格格之所以對貝勒爺這么冷淡,,不過是被剛進府時的事兒傷著了,又沒了孩子沒了保障,,因此不再相信貝勒爺喜歡自己,,不愿再對貝勒爺交心。
其實貝勒爺只要肯花點心思,,以殳格格那單純的性子,,想要回心轉意實在太過容易。只是這兩個人,,偏偏都是一身傲骨,,都在等著對方先行低頭。殳格格至少眼下還沒陷進來,,貝勒爺可是煎熬得夠嗆,。
蘇培盛的心思活絡著,面上卻一點都不露,。他的袖子里還躺著今天一早杜側福晉派人送來的五百兩銀票,,雖然人家沒明說什么,但那話里話外的意思,,他可是通透得很,。無非就是想讓自己多在貝勒爺面前墊墊話,再就是別的院子有什么風吹草動時知應一聲,。至于殳格格那邊么……嗯,,自己總不讓她吃虧也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