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遷指了指案前的坐席,，示意衛(wèi)風坐下,，衛(wèi)風欣喜異常，連忙謝過，規(guī)規(guī)矩矩的坐好,，兩手扶在大腿上,，用一種虔誠的眼光看著司馬遷,，司馬遷眨著眼睛回憶了一下,，下意識的伸出手去摸下巴，手伸到了一半,，又尷尬的垂了下來,，剎那之間，一種難以言表的痛苦從他睿智的眼神中一閃而過,。

　　“赤松子導引術,，其實沒有多少文字?！彼抉R遷的聲音很沙啞,，語速也很慢，好象每個字都經(jīng)過深思熟慮似的,，但是他一說起來,，就不再停下來思考，仿佛后面的話已經(jīng)全面想好了,，只等他說出來而已,。

　　“確切的說，應該叫導引圖才對,，我見過的是一份帛書,，以彩色繪成，分成上下四排,，每排十一個圖形,，每個圖形旁標有數(shù)字，以表明其意,，整幅圖大概在百字左右……”

　　司馬遷將他記得的導引圖的情況給衛(wèi)風說了一遍,，四十四幅圖形，大致是什么動作,，旁邊標的是什么字,，講的什么意思，說得清清楚楚,，好象那幅導引圖就在他的面前一樣,。

　　“原來是這樣啊?！毙l(wèi)風很是意外,，他一直以為是全是文字呢，結果卻是以圖為主,。

　　“赤松子并不是道家,，他是神仙家，做的是煉神全形的功夫,?！彼抉R遷看著專心聽講的衛(wèi)風，嘴角略挑了挑,，卻又隨即恢復了平靜：“且導引圖做的是肢體運用,，以外在調整為主，對于象公子這樣的年輕人來說,，并無太大作用,。抑或許……”他忽然搖了搖頭：“或許是我自己沒有體會到其中的妙處吧，至少我覺得對公子目前來說,，用處并不是很大,，對于氣血日衰的中老年人，倒是有些用處,?！?p>　　衛(wèi)風有些失望：“是嗎？”

　　“也許是我體會不深吧,，反正我照著圖練習了十來年,，除了身輕體健之外，沒有看出有任何成仙的可能,?！彼抉R遷苦笑了一聲，搖了搖頭：“不過,，我已經(jīng)有數(shù)年不練習,，現(xiàn)在再說也無濟于事了?！?p>　　衛(wèi)風沒有說話,，他知道司馬遷天漢二年因為替李陵辯護而被施了腐刑，看他現(xiàn)在這個樣子,，只怕也早就沒有想成仙的意思,，唯求一死而已。

　　房間里一時有些沉默,，司馬遷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隨手扯過一根竹簡,，在上面寫了些字，交給衛(wèi)風：“衛(wèi)公子,，我這里有幾句口訣,，你記好了，或許對你有些用處,?！?p>　　衛(wèi)風接過來一看，只見上面寫了幾行字：“行氣,，深則蓄,，蓄則伸，伸則下,，下則定,，定則固，固則萌,，萌則長,，長則退，退則天,。天幾舂在上,；地幾舂在下。順則生,；逆則死,。”

　　“這是,？”衛(wèi)風不解的看著司馬遷,。

　　“這也是神仙家的行氣口訣，不過這個以純以行氣為主,，并無什么動作,。”司馬遷閉上了眼睛,，略微靜了靜,，才又睜開眼睛：“這句話的意思是說，行氣,，首先要深長,，只能深長，氣才能在身體里蓄積,，等到蓄積足夠,，氣就會向外伸展，伸展的第一個方向應該是向下……”他用手里的毛筆指了指自己的小腹，延伸向下,，忽然停住了,，臉色有些脹紅，象個石雕像似的愣在那里半天沒有說話,。

　　衛(wèi)風一愣,，隨即明白了,，他連忙接過話來：“太史公,，這句話的意思我大概有些明白了，是不是說除了開始的蓄氣是有意識而為,，后面的都是出于自然吧,，伸也好，下也好,，定也好,，都不由人力，但由天意,？”

　　“公子聰明,，一說便知，大致便是如此了,?！彼抉R遷的臉色半天才緩和過來，本來就不好的臉色上更象是罩上了一層死灰：“這個口訣據(jù)說有不可思議之功,，不過我自己練習了很久,，也沒有達到蓄則伸的地步，想必是沒有人指點,，不通其中的訣竅,，今日就告訴公子吧。公子也要謹慎從事,，不可魯莽行之,，以免發(fā)生意外，神仙家的學術,，固然有些妙用,，但無師傳者不可妄試，更不可勉為其難,。公子切記,。”

　　說完,，他拿起毛筆蘸了蘸墨,，拖過竹簡開始寫字，一副送客的樣子。衛(wèi)風見他沒有興趣再談,，只得起身,，向他深深的作了一揖：“叨擾太史公了，衛(wèi)風告退,?！?p>　　郭穰也向司馬遷告了退，陪著衛(wèi)風出了司馬遷的房間,，他邁著小步側著身子,，陪著小心說道：“公子，大人今天可是難得的說了這么話呢,?！?p>　　衛(wèi)風不解的問道：“怎么？太史公很少說話嗎,？”

　　郭穰點了點頭,，有些同病相憐的意思：“大人有所不知，小人是窮得沒法想才進宮的,，大人卻是被刑,，他那么一個有學問的人，又是正當壯年,，卻遭了這個刑,，心里如何能受得下。小人從進石渠閣以來,，就沒看他笑過,，也沒見他跟誰說過十句話以上，有時候一天也說不到幾句話,，天天把自己關在屋子里寫啊寫的,，今天跟公子說這么多話，實在是個異數(shù)呢,。以小人看來,，大人求死之心早已有之，只不過心里還有事情沒有放下罷了,?！?p>　　衛(wèi)風沒有接他的話，他雖然不知道司馬遷心里有什么事放不下,，但他有求死之心恐怕也不是虛言,，一提到這件事，他也有些不舒服,。他看了郭穰一眼,，瞟到了他已經(jīng)被磨破的冬衣袖口，想到他剛剛說的窮得沒法才入宮的話，不免皺了一下眉頭：“你除了一年四套官家供給的衣裳之外,，沒有自備衣物,？這都已經(jīng)是仲夏了，你還穿著冬天的衣服,？”

　　郭穰一愣,，隨即臉紅了。官家每年供給四套衣裳,，冬衣夏衣各兩套,，冬衣十月發(fā)放，夏衣五月發(fā)放,，今天的夏衣已經(jīng)發(fā)下來了,，他因為舍不得,，所以還穿著冬衣,。這套冬衣穿了半年多，袖口已經(jīng)被磨破了,，沒想到被衛(wèi)風看到了,，他一時頗有些不好意思，連忙把手藏到了身后,。

　　“小人在宮里,，能吃飽穿暖，已經(jīng)很滿足了,。夏衣已經(jīng)發(fā)下來了,，小人是舍不得把這冬衣扔了，所以趁著天氣還不是太熱,，再穿兩天,。”

　　衛(wèi)風想了想,，立刻明白了,。石渠閣是清水部門，沒什么權利,，那些來查資料的學者也都看不起他這樣的宦者,，大概不會有人給他什么賞錢。郭穰家境再不好,，經(jīng)濟上難免受窘,。他想了想，從腰里掏出荷包,，抓了一把五銖錢塞進郭穰的手里：“今天多虧你了,，要不然我只能空手而回，現(xiàn)在不僅知道了導引圖是怎么回事，還從太史公那里白得了一個口訣,，都是你的功勞,。這點小意思，還望不要推辭,?！?p>　　“公子，這……這……小人怎么敢要大人的錢,?！惫ε踔话盐邈忓X，脹紅了臉,，連連推辭,。

　　“怎么？不給我面子,？還是嫌少,？”衛(wèi)風故意板下了臉。

　　衛(wèi)風把話說得這樣了,，郭穰當然不好不收,，他感激不已，從手上拈起五個錢放進懷里,，又將其他的錢塞回到衛(wèi)風的手里：“公子,，這小人怎么敢當。公子來找書,，小人本當服侍,，無功焉敢受祿。不過不收公子的,，又有違公子的美意,，這樣吧，小人斗膽,，收公子五個錢,，小人多謝公子的大恩了?！?p>　　衛(wèi)風見了,，猶豫了半晌，見郭穰堅決,，也只得收了,。他生怕郭穰不好意思，又讓他帶著自己在書庫里轉了一圈,，將神仙家的幾卷書全部拿出來看了一遍,，然后才告辭而出,。

　　等他回到建章宮的時候，天子午休已經(jīng)醒了,，一見衛(wèi)風就笑了：“怎么樣,，找到那個導引術了沒有？”

　　衛(wèi)風搖了搖頭,，將經(jīng)過說了一遍,。天子聽他說起司馬遷，沉默了好一會,。對李陵和司馬遷這件事,，他早就后悔了。李陵是李廣的孫子,，跟衛(wèi)風一樣,，年紀輕輕的就在宮里當侍中，還做過建章監(jiān),，統(tǒng)領建章營騎,，也就是現(xiàn)在的羽林郎。建章監(jiān)是個很重要的職位,，大將軍衛(wèi)青當年就做過建章監(jiān),。

　　李陵騎射純熟，勇猛善戰(zhàn),，頗有乃祖李廣之風，天子很喜歡李陵,，再加上他對李家有愧,，所以對李陵十分器重，讓他帶著八百騎深入匈奴,，視察地形,，實際上是期望他能成為霍去病第二的。李陵投降匈奴之后,，他心底里還是對李陵有所期待,，并沒有殺李陵的家人，都是因為公孫敖后來說李陵替匈奴人練兵,，這才惹得天子大失所望,，一怒之下殺了李陵全家。

　　后來漢匈互使,，他才知道是公孫敖胡說八道,，替匈奴練兵的是李緒，而不是李陵,。他十分后悔,，可是后悔也遲了,，李陵的心涼了，司馬遷的子孫根也已經(jīng)割了,，再也長不回來了,。再說了，他無論如何也拉不下臉來承認自己的錯,，這事情也就成了一個無法彌補的錯局,。

　　現(xiàn)在聽到衛(wèi)風說司馬遷的狀況很不好，也只能沉默不語,。

　　“你找的這個導引術對老人有用,？”天子漫不經(jīng)心的問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