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王二郎,,王二郎不是他,,這話很古怪,可事實就是如此,。
真正的他本生活在二十一世紀,,是一家IT公司的銷售總監(jiān),賣服務器之類所謂高精尖科技的東西,,二十八歲依舊單身,,為掙脫房奴車奴的命運而日日奔忙著。
身為現(xiàn)代人的記憶最后停留在四川,,他去瀘州跟客戶談酒廠信息化改造工程,,然后就地震了,有什么東西砸在腦袋上,,頓時沒了意識,,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意識容身于一個十四歲少年的身體里,環(huán)境更變作了古時,。
少年還殘留著一絲魂魄,,壓著他的意識,遲遲不能掌控身體。他開不了口,,行動不由自主,,但還能聽能看。
穿越了……穿越本身就已玄奇,,與另一個殘缺的魂魄共存于一具身體,,如此經(jīng)歷更難以言語形容。兩股意識擠撞不休,,疼痛發(fā)自靈魂,,也點點滴滴磨礪著他的意志。
費了很大功夫,,他才與那股殘魂和諧共存,,而在這段時間里,通過自己的觀察,,以及從那殘缺魂魄所得的信息,,他確定了自己身在九百年前的宋朝,此地是成都府路的成都府華陽縣,,眼下是政和四年,。
政和四年,宋徽宗趙佶已在位十四年,,再過十二年,,宋欽宗即位,改元靖康,。
他上一世是學計算機出身的理科生,,可職業(yè)需要,也得學些文史裝風雅,,歷史并不生疏,。而靖康意味著什么,并不需要多高深的史學造詣,,任何一個受過基礎教育的中國人,,都會記得靖康之恥,如果是男人,,這記憶還會再帶上三分熱氣,,北宋快要完蛋了……
北宋完蛋了,還有南宋,,兩宋變際間,,四川還是好好的,得到百多年后才被蒙古人攻破,,沒必要為前人后人操心,。他前身只是個銷售,,也沒操心國事的能力。更何況,,他寄身的這個少年,,乃至少年這一家的遭遇,正壓得他心中沉甸甸的,。
少年名叫王沖,,家中排行老二,今年虛歲十五,,雖出身措大之家,,卻是個過目不忘的神童,入府學的當日也遭了地震,,被文翁祠的匾額砸傷腦袋,,只余一絲殘魂。
王家祖輩境況還算不錯,,到王秀才這一輩卻敗落下來,,王秀才也曾入過府學,但多年未能升貢,,還因為喪妻,,家中少了一根頂梁柱,,也絕了功名之心,,就在鄉(xiāng)里當一個啟蒙童子的鄉(xiāng)先生。
王秀才能放下功名之心,,也跟王沖有關,。王沖雖不怎么通人情世故,但靠著過目不忘的神通,,怎么也能掙出個前程,,王家的富貴也指日可待。
沒想到,,老天爺作梗,,就在入學當日,王沖出了事,,不僅府學再沒得上,,去縣學混點米糧也沒了指望。
王秀才為治好王沖四處奔波,,卻又在靈泉縣武侯山遇難,,在家照顧三兄妹的王麻子夫婦變身餓狼,正一口口吞食著王家的家產(chǎn),。
回想這段日子來,,王麻子夫婦肆意搜掠家中財物,把他們?nèi)置卯敿遗话銓Υ宰⌒≡翰徽f,,還狠心克扣衣食,,他就滿心憤懣,恨不能馬上掌控身體,,惡治這對喪盡天良的夫婦,。可惜,,那一絲魂魄似有執(zhí)念,,始終不肯消散,讓他徒喚奈何,。
正當他閑得一段段檢視原主那已破碎凌亂的記憶時,,機會終于來了,王何氏想變賣王家歷代積存下來的藏書,,那一絲殘魂燃燒起來,,驅(qū)動身體咬住了王何氏。當王麻子一腳踹得王沖撞上門框時,,殘魂燃盡,,他終于成了王沖。
這感覺很新鮮,,也很有些不適應,,但家難當頭,顧不得抒發(fā)穿越客的感慨,,解決眼下的困頓處境為先,。
神色變幻時,弟弟和妹妹正貪婪地看著他那雙閃爍不定,,顯得生氣十足的眼瞳,。
弟弟王澄,小名虎兒,,今年九歲,。妹妹只有小名,叫瓶兒,,今年七歲,,他們就覺二哥不僅好了,跟往日還有了不同,。到底怎么不同,,說不出來,但原本孤苦無依的感覺已經(jīng)消散,,二哥的懷抱像是港灣,,足以替他們遮擋風浪,。
感應到虎兒瓶兒的目光,他回視過去,,看看虎兒,,眉毛很濃,以至于那雙小眼都失去了存在感,,顯得愣頭楞腦,。再看看瓶兒,大眼靈動,,柳葉眉削直,,秀氣中蘊著英武。
僅僅只是一眼,,一股溫熱就在心胸中蕩開,,眼前這對兄妹,絕非才認識一月,,與他有九百年之差的古人,,這血脈相連的感覺正是他上一世忙于事業(yè)而被忽略,早已久違的親情,。
他根本無法分清,,到底是這些日子的相處讓他接納了這股親情,還是這親情本就發(fā)自內(nèi)心,,發(fā)自他所融合的記憶,。也許那一絲殘魂不是消散了,而是隨著那些記憶,,一同融在了他的意識里,。
那一刻,,他猛然恍悟,,自己可能既是九百年后的另一世人,同時又是這一世的王沖,。
天色已暗,,悶雷不止,一場雷雨即將來襲,。
咕嚕嚕一陣響動,,虎兒摸著肚子,為難地道:“我餓……”
瓶兒娟秀的小臉上滿是堅毅:“餓也不能向王麻子他們低頭,!”
她抿抿嘴唇,,像是克服了巨大的心理障礙,決然道:“我去找村里叔叔伯伯討些飯吃,!”
虎兒小臉發(fā)苦:“討飯,?爹爹回來要罵我們的,。”
瓶兒揮著小手,,手里的牛角小刀就像是她的決心,,泛著冷冽的光亮:“我們?nèi)フ业〕燥柫孙?,才有力氣走路,!?p> 盡管已覺二哥不同,但循著往日的習慣,,虎兒瓶兒自顧自地商量起來,,聽得王沖暗自唏噓。
將上一世的名字埋進心底最深處,,已獲新生的他,,不,王沖起身道:“爹爹是要找的,,但先得護住這個家,,這是我們的家,不能讓人奪了去,!”
虎兒瓶兒一怔,,二哥果然大不一樣了,既不是傻子,,也不是之前那個只顧埋頭讀書的神童,,不過……
虎兒皺起濃濃眉毛,發(fā)愁道:“王麻子比爹還壯,,咱們打不過他,。”
王沖搖頭道:“打,?為什么要打,?”
按住虎兒瓶兒的肩膀,王沖沉聲道:“那對狗男女一定會遭報應,!不是老天爺來報,,是二哥我來報!”
這是他的熾熱心語,,額頭和腰間的疼痛在提醒著他,,王麻子夫婦已經(jīng)欠下了他一筆血債。若王沖還是以前那個王沖,,這筆債自然要成死帳,,可現(xiàn)在,他會讓那對夫婦明白,,這筆債,,他們承受不起,。
瓶兒眼瞳綻起了悟的光彩:“二哥既然好了,就能當起這個家,,王麻子他們再沒道理留在咱們家,!找他們說理去!”
“說理,?拳頭比道理大……”
王麻子夫婦貪欲熏天,,就算拉來保正,那對夫婦也會打滾撒潑地賴在家中,。更何況那王何氏老把她娘家人掛在嘴邊,,何家有個何三耳,是個干人【1】,,幫王鄧兩家相公辦事,,頗有勢力,自忖有何三耳撐腰,,王何氏哪會在意什么道理,?
“不過,刀子又比拳頭大,?!?p> 王沖取過瓶兒手里的小刀,在瓶兒虎兒詫異的目光中,,打亂了發(fā)髻,,再將額頭的血抹到臉上,整個人頓時形若厲鬼,。
院子北廂一間屋里亮著燈光,,兩個身影映在窗紙上,扭曲不定,,顯得鬼氣森森,。
“那小瘋子的牙口比狗還狠!早晚要把他當狗打來吃了,!”
屋里王何氏正惡狠狠地念叨著,,她的右手雖未傷皮肉,,可兩排深深牙印讓她發(fā)悸不止,,仿佛王沖咬人時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依舊掛在手上,想想就有些毛骨悚然,。
王麻子擰著眉頭,,有些憂慮:“何必搞出這么大動靜,若是他們娘舅家找過來,,不知要生出什么事,?!?p> 王何氏嗤道:“他們那大舅十來年都沒個音信,二舅也在外面找著治王二郎的方子,,等到他回來,,事都辦妥了。再說了,,他們那二舅不過是個縣學教諭,,連官身都沒有,敢對上兩家相公???”
說到相公家,王麻子眉頭擰得更緊了:“何苦去招何三耳呢,?這林院留在咱們自己家不好,?”
“自己家?”
王何氏聲調(diào)降了下來,,臉色越發(fā)冷了,,話語也像是剛從冰窖里取出來一般,滲得王麻子心中發(fā)顫:“王八,!你這顆心就是賊王八心,!當我不知道你什么盤算?瞧著我年紀大了,,又沒有兒女,,你就想著壯了家業(yè)娶妾是不是?西頭村豆腐徐的女兒,,你想很久了吧,?”
見王麻子臉色也壞了,王何氏語氣又是一緩:“你這孬貨,,有賊心沒賊膽,,我也知道,不過這事你就不能動動心思多想一層,?”
“前些年何三耳就問過這林院的事,,說這里風水絕好,王相公家有意買來造墓,。那時王秀才還在,,王二郎又是神童,何三耳就沒有辦下去?,F(xiàn)在王秀才死了,,王二郎也傻了,正是時候,!先弄到我們手里,,再賣給何三耳,,落下個百八十貫,有了這錢,,去別處買地置田不好?。俊?p> 王麻子不甘地道:“這林子和院子,,本該是我爹的……祖父沒傳給我爹,,卻傳給了二叔,正是拿回來的時候,?!?p> 王何氏氣得擰住王麻子的耳朵訓道:“他們那二舅真要鬧,也是個麻煩,,難保不出意外,。就算過了這關,何三耳想要,,你能保得?。??更不說你就是個泥腿子,,王秀才是讀書人,揣著這份家業(yè),,列在三等戶里,,也派不著丁身錢米。攤到你手里,,看官府不把你吃干抹凈,!不如另置一份可以避人耳目的家產(chǎn)?!?p> 王麻子泄氣,,嘟囔道:“不管怎么著,總得先弄到手,,這事要怎么辦,?”
“讓我想想……”
王何氏踱起步子,夫婦倆搜刮了王秀才家中的財物和值錢家當,,拐來了田地租子,,自然不會放過最值錢的地產(chǎn)。這處小山坡是王家祖業(yè),,僅僅只是幾十株青竹,、桑樹和老槐,就值不少錢,,再加上風水絕佳的地勢,,賣上百貫不成問題。跟這份地產(chǎn)比起來,,王秀才家的十畝旱田不過是小頭,。
王家這一代人丁凋零,王秀才就只有王麻子這一個近支堂親,,王秀才死了,,王大郎早夭,王二郎又傻了,,余下一對不足十歲的小兒女,。即便只是堂親,王麻子也能以撫養(yǎng)三兄妹為由,,順理成章地拿到王秀才的家業(yè),,這不僅符合孝理,也是官府鼓勵的,。正好,,王麻子與王何氏一直沒有子女,還可以收養(yǎng)王三郎和王小妹,。
但孝理只是大框框,,官府的法文也不可能面面俱到,實際情況還得實際分析,,王二郎的狀況讓事情有些復雜,。
王二郎雖還未成年,可神童名聲在外,,還在府學門前走過一遭,,也算是讀書人,大家都當成人看,。雖是傻了,,傻成什么樣,這還有說道,。只要能娶妻生子,,再有娘舅家撐腰,仍然可以傳繼王秀才這一脈,,家業(yè)自然也是他的,。王麻子夫婦即便過繼了王三郎王小妹,也沒可能拿到這份家業(yè),。
“這事就落在王二郎的名聲上,!”
王何氏很快有了計較,她舉起那受傷的右手,陰**:“明日告官去,!告王二郎不孝,!虐待叔嬸,把他這傻勁,,不,,瘋癲傳開!”
王麻子打了個哆嗦:“告官???那這家產(chǎn)還能落下多少?”
王何氏鄙夷道:“所以說,,為什么要牽上何三耳,,就算是縣尊老爺,也不敢對相公家看中的東西伸手,!”
王麻子歪著腦袋想了片刻,,無奈地點頭。
此時夜色已深,,王何氏一張冷臉軟下來,,伸手一掏,王麻子再一個哆嗦,。
王何氏蕩出一絲鼻音:“還不上床?。俊?p> “歇一天吧……”
王麻子勉強笑著敷衍,,那手一擰,,胯下發(fā)痛,抽著涼氣苦著臉,,乖乖由王何氏拖了過去,。
吹了油燈,正要上床,,叫喊聲忽然響起,,再生起一叢火光,隔著窗紙搖曳不定,。
“二哥你醒醒?。 ?p> “這是我們的屋子,,不能燒?。 ?p> 王麻子夫婦急急奔出屋子,,正見王沖舉著火把,,作勢往東廂屋子丟,,虎兒瓶兒拖著他的胳膊,凄苦地叫喊著,。
聽到兩人的動靜,,王沖轉(zhuǎn)頭看來,火光下,,少年披頭散發(fā),,臉上血跡斑斑,,像是從地府里爬出來一般,,驚得王麻子夫婦頭皮發(fā)麻,王二郎真瘋癲了???
王沖一手揮舞火把,一手還舞著什么東西,,偶爾映出一縷火光,,王麻子夫婦更是炸起了一身汗毛,刀子???
“燒光!殺光,!死光光,!”
王沖一邊嘶聲喊著,一邊朝兩人走來,,王何氏縮到王麻子身后,,踹著他的膝彎道:“還不制住這瘋子!,?”
王麻子也在后退,,叫嚷道:“他手上有刀子!傷了他是罪,,被他傷了找誰賠?。 ?p> 瘋子傷人當然落不到罪,,王何氏一個激靈,,扯住王麻子道:“走!回咱們家去,!”
王麻子卻又不愿了:“那這地方……”
王何氏急得使勁擰王麻子的胳膊:“瘋子不正好嗎,?不必告官,明兒找來王都保,,把這瘋子送醫(yī),,事情就成了,!”
王麻子恍悟,夫婦倆都顧不得收拾屋子里的東西,,趁虎兒瓶兒還拖著王沖,,遠遠避著,飛也似地出了院子,。
院子里王沖叫喊不停,,虎兒瓶兒聲淚皆下,鬧騰了好一陣,。直到王麻子夫婦身影沒入夜色已久,,王沖忽然靜了下來?;鸢岩膊粨]了,,刀子也不舞了,那股瘋癲勁驟然消散,。
【1:宋時官宦之家不便直接經(jīng)商,,都由他人代勞,這種人就叫干人(幹人),,也稱“干當人”,、“干仆”。不僅代官宦經(jīng)辦商事,,還代理置產(chǎn),、訴訟、稅租等事務,,乃至代表官宦之家與外界來往,,多是高級家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