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在我的童年記憶里是一個時隱時現(xiàn)的人物,，每次他一出現(xiàn),，我就很害怕。因為他有大嗓門,，脾氣很差,，而且家暴過外婆，喜歡喝酒精度數(shù)非常高的白酒,。

　　在小小的山村里,，愛喝白酒的中老年人很多,，但像外公一樣從早上開始喝酒的還是少數(shù)。山里的人都看不上啤酒,，覺得那都是沒有膽量的男人喝的東西,，要喝就喝白的。

　　這大概就是天氣冷的地方居民獨有的豪邁吧,，在地球變暖沒有越來越明顯的早些時候,，山村夏季都不需要風(fēng)扇，最熱也不過二十多度,，偶爾下雨還要穿件外套,，到了冬季人們?yōu)榱擞紩赛c白酒。

　　外公很少買衣服,，我估計外婆也不會拿出自己錢給他買衣服,，所以雖然外公很有錢，但卻在寒冬臘月里穿著好幾年前我媽媽為他買的棉外套,，兩只手長了凍瘡,，清晨第一頓必須喝點酒暖暖身子。

　　這個習(xí)慣久而久之延續(xù)到了夏天,，外公坐在舅舅家的廚房獨自吃著面條,，用玻璃杯啄著小酒，有村民路過就招呼,，“哎！來喝點,！”

　　從我記事以來,，很少見到外公喝醉，唯一有印象的一次是外公喝醉了但還要趕在七點新聞聯(lián)播開始前回我們家,，就在我們家后門那個地方被鐵管子絆倒，腦門上摔了一個口子。

　　剛好我媽媽在家,，于是媽媽清理了外公傷口里的青苔,，將白酒倒在外公的傷口上，也許是酒醉得厲害,，外公感覺沒多疼,。媽媽接著又找到家里的阿莫西林膠囊，把里面的藥粉撒在外公的傷口上,。

　　一家人緊張地處理完外公的傷口才坐下來,，一起看已經(jīng)演了一半的新聞聯(lián)播。

　　外公很高,，大概有一米八,，媽媽很好的遺傳了外公的基因,，長得高挑，在偏僻的小山村里一眼就能認出來,。

　　外公喝了酒臉上紅紅的,，可以看到紅血絲，媽媽哭了,、害羞了也會臉紅,，在我早年間也會因為各種原因臉紅，我為臉紅而感到羞恥,，恨不得把自己的臉埋在雪地里凍成雪白的顏色,。

　　后來突然有一天，臉紅癥狀消失了,，我也不知道是如何消失的,，它就是這么平白無故地消失了。等到我意識到這一點時,，我已經(jīng)快三十歲了,。

　　待我再遇到一些緊張的場合時，我感到自己的臉在發(fā)燙,，手心在出汗,，逃離到衛(wèi)生間看鏡子里的自己卻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異常。我把這樣的現(xiàn)象解釋為表皮神經(jīng)元隨年齡退化,，雖然溫度升高,，但不會反應(yīng)在外部，簡單來說就是臉皮變厚了,。

　　我唯一一次看到媽媽哭,，唯一一次看到媽媽在我面前流露出脆弱的一面，是在和外公吵架后,。那時我還在念小學(xué),，媽媽常常不著家，外公責(zé)難了她,，她反抗了幾句就哭著跑到了有電視機的那個房間,。

　　還沒等我們反應(yīng)過來，媽媽就打了個電話,，收拾東西,，趁著夜色離開了家。

　　她慌張地抹眼淚,，雙眼躲閃著不敢看我,，我就在角落的地方看著她一邊哭一遍收拾東西，然后離開，沒有和我說一句話,。

　　媽媽真的愛過我嗎,？她從來沒有說過愛我，每次問她,，她總說：“我給你交的學(xué)費不是愛嗎,？你的衣服鞋子不要錢嗎？沒錢怎么供養(yǎng)你,？,！”

　　我總是無法反駁，那時我不知道錢和愛的區(qū)別,，我以為有很多錢,，愿意給很多錢就是愛我，可我總覺得有什么不對勁,。

　　外公沒有幫過外婆添一塊磚加一片瓦,，死后也沒有給她留下什么遺產(chǎn)。是的,，外公在我讀高二時去世的,，那時正值國慶節(jié)補課，我沒有參加葬禮,，那是我們家在四世同堂的氛圍下第一個逝世的人,。接著高三時祖母去世了，再過幾年我親奶奶的第五個孩子,，我五伯得肺癌去世,，許多我認識的長輩都變了模樣。

　　外公去世并非偶然,，而是因為他長期酗酒,。

　　白酒的度數(shù)非常高，需要肝臟來“解毒”,，長期飲酒的人會失去嘴唇自然的紅潤，取而代之的是烏青,，那表示肝臟出了問題,。此外飲酒過多的人也容易遭受其他疾病的襲擊，例如痛風(fēng),、消化系統(tǒng)的癌變和腦血栓,。

　　外公第一次中風(fēng)是在集市上，每次他去趕集都會找三兩老友一起喝酒聊天,，那一天剛好天下著小雪,，雪融化到地上滿是烏黑泥濘。

　　他就那么拿起自己的黑色禮帽站起來走了,，走到集市標志性的廊橋,，一只腿麻了,，視力開始模糊，倒到泥濘的路上不省人事,。

　　那次外婆也在趕集,，聽到有人暈倒朝那里張望，發(fā)現(xiàn)是外公連忙讓人打電話給舅媽,，自己跟著幫忙的人們把外公抬到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衛(wèi)生院看不了便轉(zhuǎn)到縣里，在縣里治療了一個月便回家了,。

　　臨走前,，醫(yī)生叮囑千萬不要再喝酒，否則再中風(fēng)就有生命危險,。外公后面到底有沒有再喝酒,，我不知道，但他確實第二次中風(fēng)了,。

　　這次的中風(fēng)導(dǎo)致他的一半身體動不了,，外婆和舅媽在醫(yī)院里整日照顧他，為了不影響我學(xué)習(xí),，外婆沒有把外公中風(fēng)的消息告訴我,。我知道的時候，外公除了頭還能動,，四肢都不能動了,。

　　我始終記得那天我得知外公中風(fēng)的消息，提前買好了香蕉和小面包尋著路去醫(yī)院看他,，二舅和三舅的兒子,，也就是賀云和樹全都在。

　　外公在病床上遠遠地看到我在門口,，招呼我進去坐,，我把東西放在他的案頭，他告訴我那些東西吃不了,，讓我?guī)У綄W(xué)校吃,。

　　我便沒有推辭，準備在走的時候把小面包帶走,。我和外公相處的時間屈指可數(shù),，也沒什么話講，為了逃避這種尷尬,，我寒暄了一下,，說了些“好好休養(yǎng)，一定會很快出院的”之類的話，就提著小面包離開了,。

　　外公答應(yīng)著“好好好”,，我看著他的時候，他的眼神很奇怪,。不是害怕的奇怪,，而是異常地柔軟，仿佛覺得虧欠我的,。我注意到這個就是在外公臨走前的那段時間,，也許映照了那句話：“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我和賀云哥哥、樹全哥哥都是外公的孫子孫女,，但外公很少關(guān)心我,，偶爾問一下我的成績?nèi)绾危牭搅撕芎玫姆答伇隳贸鋈ヅc人炫耀,。賀云哥哥和樹全哥哥的學(xué)習(xí)成績都很差,，但外公常常給他們零花錢買東西吃，這還是我從外婆的口中得知的,。

　　只有極少數(shù)的時候,，我偶遇了外公在麻將館打牌，他見我在旁邊逗留才會給一兩塊錢讓我買東西,。我拿到錢很開心,，然而沒有意識到那是我應(yīng)有的權(quán)利。

　　從小時候我把外公關(guān)在門外,，他呵斥我的那一刻開始,，我便對他充滿了恐懼。然而賀云哥哥和樹全哥哥的成長歷程中,，外公卻是另一幅面孔,，他們不需要聽話也可以拿到糖吃，還可以在犯錯挨打時被庇護,。

　　我試想當(dāng)外公躺在床上絲毫不能動彈的時候,，他會回顧自己的一生，回顧那個影響我一生的早晨,，他的怒吼對我來說是何種意義。敏感如幼時的我,，雖然不知道如何才能不被傷害,，但知道只要傷害過自己一次的人，就會傷害第二次，所以保持一定的距離是對自己來說最安全的方法,。

　　當(dāng)我來到外公的病房,，也是這么做的。我遠遠地看著那一切發(fā)生,，不敢接近他,，也不知道如何告訴他，自己過得怎么樣,。而那看不見的距離讓外公感到傷感,，他是否也看得出媽媽不曾愛過我呢？

　　在我開始寄宿上學(xué)后,，我便很喜歡周天獨自帶著行囊走八里路到鎮(zhèn)上趕大巴去縣城學(xué)校,，山里有不少出租車可以搭乘，但我喜歡路上的風(fēng)景,，寧愿多走一會兒也要欣賞欣賞四時不同的美景,。

　　春天萬物復(fù)蘇，山上的風(fēng)還是凜冽的,，有一種楊樹會緊跟梅樹開花,，開花時香氣會傳遍整個山谷，那種味道是任何人工培育的花卉所沒有的,，清香而縹緲,，像小巧靈動的黃發(fā)精靈在鼻尖跳舞。

　　夏天百花齊放,，路邊隨地都可以摘到一種長得像小丑帽子的花朵,，小丑帽子的頂端藏著花蜜，人可以用將尖端掐掉然后吸里面的花蜜,。醇正的花蜜是透明的,，帶著淡淡香味劃入喉嚨。

　　秋天山上的樹葉染上不同的顏色,，路上遇到了酸棗樹,，可以搖幾個新鮮的邊走邊吃，酸棗的漿液是粘稠的,，味道酸甜可口,。冬天漫天飛雪，雪花隨風(fēng)飄舞,，過往的車輛都需要在輪胎上加防滑鏈,，在雪地里行走能聽到脆脆的踩踏聲，人家的炊煙變得顯而易見——白花花的一片里升起藍色的縷縷煙霧,。

　　高一的時候,，我像尋常一樣背著行囊走路到鎮(zhèn)上,，在路過必經(jīng)的懸崖路段時，看到了獨自站在公路外延的外公,，我喊了他一聲,，他很錯愕地轉(zhuǎn)身看我一眼，然后說,，“珂兒,，你去讀書啊,？”

　　“嗯,，那我走了?！?p>　　在我眼里,，外公常常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把桃樹和梨樹嫁接在一起,，得到油桃,，到上山采竹筍時拔了一顆不知名的小樹苗回來給我，責(zé)罵外婆把他的報紙扔到哪里去了,。

　　我以為他在望著群山陷入沉思,，但很久以后，我想那天他正在準備自殺,。那段懸崖上的公路非常狹窄,，邊上的老護欄都是石墩，沒有不銹鋼護欄,，人到了那里很容易掉下去,，要知道下面就是石灘，上面到下面的距離大概有六層樓那么高,。

　　所以他看到我時才那么錯愕,，身體會不由自主地往公路一側(cè)靠。他以為躲在一人高的荒草里就沒人看到了,，可我太喜歡去觀察那些細微的事物了,，他深藍色的中山裝和地中海發(fā)型識別度非常高。

　　我很好奇那天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讓外公想不開,，想要來到懸崖邊“冷靜一下”。外公和舅舅的關(guān)系不是很好,，特別是重新修繕舅舅房子的時候,，外公花了不少錢，兩人爭吵不斷,，怒火上來了父子互毆,。

　　可能他和舅舅吵架了,，可能是別的原因。

　　第二年他便兩度中風(fēng)走了,，臨走的幾天都是護工和外婆、舅媽輪換著日夜照顧,。外公長期患有痔瘡,，加上躺在床上沒有動彈，大便拉不出來,，外婆親自用手幫他掏出來的,。

　　即使外公家暴外婆，兩人的婚姻誰也不喜歡誰,，到最后還是只有外婆陪著他,。忍受常人之不能忍受，送他最后一程,。

　　臨走的前一夜,，外婆聽到外公在喚她，她問,，“要喝水嗎,？”

　　外公的聲音微弱，只能湊到耳朵邊才能聽到,。外公說,，“給我紙和筆，我要寫遺書,?！?p>　　外婆說，“這里沒有紙和筆呀,，半夜三更我去那里幫你找紙筆,？”

　　外公嘆息了一聲，“沒有紙和筆啊,?！?p>　　沒過多久就咽氣了。

　　外公去世后,，外婆常常說晚上睡覺老感覺一個人影站在自己床邊,，于是寬敞的房間被拉上繩子掛滿了衣服和被褥。媽媽說她回家看外婆時看到家里的椅子會自己動,，剛好那把椅子是外公看電視坐的位置,。

　　我不相信外公還留在人世間不愿離去，人就像植物一樣,，花朵有開放就有凋零之際,，因為凋零才會騰出養(yǎng)分給新生的后代生長,。

　　曾經(jīng)我以為自己會永遠年輕，直到有天注意到自己臉上的斑點,，發(fā)現(xiàn)自己犯過的錯誤發(fā)生在更年輕的一代人身上,。年紀大的好處在于，你已經(jīng)不會那么容易被摧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