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燮元看著走來的漢子,，

　　布衣短褐袍,，腰間扎一條布絳,，腳上登一雙草鞋,。邊走邊大喊一聲：“朱太守,！”

　　漢子身后的人群傳來一陣嘩然,，他又扭頭望了望,，繼續(xù)向朱燮元走來,。走到中央,，緩緩跪下行叩拜禮,，“草民昆山葛成，叩見太守,?！彪S后抬起頭來，說道,，“事始于成,，殺人之罪，成愿以身當(dāng)之,，還請毋及眾人,。”

　　朱燮元默默看著眼前這身量并不高的普通漢子,，此時此刻,，卻有一種仰望的沖動，“唉,，我實不德,，以致于斯……”

　　葛成一字一句道：“成還請就獄?！?p>　　“爾民何罪……葛成,，你無需把所有罪責(zé)都攬在自己身上?！?p>　　“為民除害,，此乃義,；成殺了人，殺人抵罪,，此乃法,。無義則亂，無法亦亂,，成固然當(dāng)死,，怎敢逃脫刑責(zé)？”

　　朱燮元知道他沒看錯葛成,，而這次的起事,，從張貼的榜文中也能清楚，他們顯而易見是針對稅使委官,，并非挑戰(zhàn)朝廷和地方官府,。也正因此，朱燮元心里衡量過,，此事最終呈于皇上,，應(yīng)該會有一個大家樂見的結(jié)果。

　　但愿……

　　葛成又道：“府臺老爺若不答應(yīng),，成愿自裁當(dāng)場,！”

　　“葛成，”朱燮元還是艱難開口：“既然你意如此,，那本官也成全你的賢舉,。來人！將葛成拿下……”

　　囚車早已備好,，衙役得令,，拿著枷板上前。葛成緩緩伸出雙手,，任由衙役套上枷鎖,。

　　“葛成！”而圍觀的百姓中,，忽然爆發(fā)出一種聲音,，“放了葛成！我們也殺了人……”緊接著,，便響起一片哭聲,，這哭聲中仿佛充滿天大的冤屈，和不忍……

　　當(dāng)葛成套上枷鎖的剎那,，他再次朝朱燮元大喊：“倡議者我葛成也,，以我正法足矣！毋株連平民,，株連則必再生亂,！”

　　朱燮元點了點頭,，算是回應(yīng)了他。

　　葛成似乎長抒了一口氣,，而后不再看朱燮元，毅然決然的登上囚車,。

　　府衙四周早已水泄不通,，擁擠過來的百姓幾乎要沖破官兵的全力阻擋。

　　朱燮元冷眼望著這場亂局,，嘈雜淹沒一切聲音,，但仔細(xì)辨別，似乎還能聽見一個清麗的嗓音,，唱道——“揭爾木,，斬爾桿，千人奮挺出,，萬人夾道看,。隨我來，殺稅官,，若狂三晝夜……”

　　朱燮元啞然失笑……

　　一旁的屬僚驚嘆：“奇也,！這竟是幽蘭館新編的曲子，沒想到……”

　　“沒想到很應(yīng)景不是,？”

　　“是……”

　　三日后,，

　　朱燮元升堂審案，葛成從容應(yīng)對,，供認(rèn)不諱,。最后以‘聚眾倡亂’之罪，判葛成入死牢,。

　　其實這三天,，來衙門為葛成請愿者，數(shù)以百計,，無不是請求朝廷申明實情,。聚眾倡亂雖是死罪，但也需上奏皇帝最終裁決,，而這也是葛成最后的機(jī)會,。

　　正式入獄那天，蘇州城萬人空巷,，二百年來從未有過,，就為一個普普通通的漢子。

　　葛成確實做到了‘不傷市民一人,，不搶民財一文,，不毀官府一物’,，才不至于釀成武昌那樣的結(jié)局，在之后上疏皇上時,，至少能留有談判的余地,。

　　曹時聘已經(jīng)在斟酌如何寫奏疏言及此事，他相信此刻孫隆亦在琢磨如何寫奏疏,，或是想?yún)⑺槐尽?p>　　～2～

　　孫隆避走杭州,，人雖去了杭州，問題卻留了下來,。

　　一張機(jī)稅三錢,，一匹緞稅五分，這樣的稅政一時半會兒不會取消,。另外,，孫隆是走了，并不意味著不會來新的稅使,。若來的人一如陳奉高淮之流,，那蘇州將再無安寧的日子。

　　孫隆走時匆匆,，如喪家之犬,，想他七十歲的年紀(jì)，還遭此劫難,，以致狼狽不堪,，心里多少有些怨氣。

　　至杭州后,，他上疏皇上,，言辭難免激烈一些。

　　過了幾天,，心態(tài)漸漸平穩(wěn),，才有心將這事的前因后果重新梳理一下：他原本的職務(wù)是欽差蘇杭等處提督織造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自萬歷二十七年任命為稅監(jiān)后,，又多了一個頭銜：兼理蘇松常鎮(zhèn)稅務(wù),。這是一份比蘇杭織造更有油水的肥缺，可以說是他一生中權(quán)勢的巔峰,。

　　也是那時,，他在蘇州確立了‘分別九則，設(shè)立五關(guān)’,，而只榷行商,，不征坐賈。其實一開始還好,，至少民心是穩(wěn)定的,，他也就完全將蘇州的榷稅交給委官,，而他則依然待在杭州。

　　僅僅過了兩年,，一切與當(dāng)初已不一樣……

　　孫隆在西湖有別業(yè),，往年，他都會選擇在西湖湖心亭上渡過夏天,，因為一道菜,，莼菜。

　　用莼菜可以做出很多美味,，如莼菜黃魚羹、蝦仁拌莼菜……做法看似簡單,，卻最考手藝,。新鮮莼菜汆熟，放入湯碗,，再配上雞絲,、火腿絲，淋上熟雞油,。湯中莼菜翠綠,，白的是雞絲，紅的是火腿絲,，色香味極佳,。

　　而湖心亭又是他的心血之作，亭在十錦塘之盡,，花柳相映,，去年才重新修繕一新。增筑了露臺,，又更名清喜閣,，可風(fēng)可月，亦可肆宴設(shè)席,，笙歌劇戲,。

　　今夏，他本是邀請了戲班來此搬演新昆戲《牡丹亭還魂記》,，可現(xiàn)在也擱置了下來,。

　　孫隆于閣中坐，面對煙波浩渺的西湖,，遠(yuǎn)處長堤一痕,，水中湖心亭一點，不正是一點一橫,？他突然想起一個猜字謎：一點一橫長,，一撇到江南,，江南有一人，只有一寸長……

　　“府,，那不就是蘇州府的府……”孫隆暗暗忖道,。

　　“爺爺……”隨他一道的干兒子進(jìn)到閣中，“爺爺,？”

　　孫隆沒有搭理,，依舊望著湖水。

　　干兒子小心翼翼道：“爺爺,，東西二府和新局都遣人來問,，今夏蘇杭都遭了水災(zāi)，婚禮袍服的織運怎么安排,？”

　　過了半晌,，孫隆才嘆息一聲道：“就將未織三運分做六運吧，每年二運織解,，以緩民力,。”

　　“是,，兒子記下了,。”干兒子答應(yīng)道,，又想起另一事,，“爺爺，那個與黃建節(jié)交通的湯華,、徐成,，小的查了，當(dāng)初是有人推薦他們來投效的,，而且推薦之人還幫他們支付了費用,。”

　　“是嗎,？既然能付的起費用,，并非一般人吧?！?p>　　“其實人很普通的,，也沒什么背景，估計只是一個代辦之人,，背后應(yīng)該還有別人,，但現(xiàn)在沒法查了，只有過段時間?！?p>　　孫隆微微閉上眼睛,，似乎不想再聽，亦或是累了,。

　　干兒子道：“爺爺,，您要沒別的吩咐，那小的就告辭了,？”

　　孫隆抬起手揮了揮,，示意他自去。

　　清喜閣中,，又只剩孫隆一人,，依然閉著雙眼。湖面吹來小風(fēng),，穿閣而過,，帶來一絲香氣，也許孫隆真的累了,，便枕著這陣風(fēng)，漸漸睡去……

　　～3～

　　自葛成入獄之后,，曹時聘和孫隆兩人,，幾乎同時呈上奏疏。

　　幾天之后,，這兩份奏疏又同時擺在了啟祥宮大殿里的桌案上,。

　　因朱翊鈞在事發(fā)之前就收到過緹騎送來的密報，應(yīng)是最早的一份奏報,，但并不詳細(xì),。民變第五日又收到一份，然后才是兩人的上疏,。

　　雖然兩份奏疏講述了同一件事,，但措辭語氣卻相差很大。朱翊鈞先看孫隆的奏疏,，疏中言辭激烈,，尤其痛斥了蘇州知府朱燮元拒絕出兵相救。

　　曹時聘的奏疏則非常詳細(xì)——“稅使及其爪牙,，以榷征為奇貨……吳中之轉(zhuǎn)運日稀,，織廣之機(jī)張日減……臣所睹記，染坊罷而染工散者數(shù)千,，機(jī)房罷而織工散者又?jǐn)?shù)千……而只能變產(chǎn)陪官,，鬻兒抵罪……”

　　朱翊鈞看得出來，對于‘聚眾作亂’的葛成的定罪,，曹時聘應(yīng)與朱燮元商討過,。而朱燮元作為經(jīng)歷此事的地方官員,，沒辦法把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需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

　　另外，曹時聘還避免將起因歸結(jié)為孫隆濫稅的責(zé)任,，只以水災(zāi)導(dǎo)致,，加參隨的種種舞弊行為，致使民變最終發(fā)生,。

　　“葛成挺身詣府自首,，愿即常刑，不以累眾,，其憤激之情亦有可源矣……”還強(qiáng)調(diào)民變并非造反,，只是為民除害，而葛成得以一呼百應(yīng)全因本地輕心易動,、好信訛言的民俗,。

　　而且曹時聘還委婉提到，相比于蘇州每年百萬數(shù)額的歲賦,，實在沒必要為了六萬兩額外征稅而讓蘇州一地動蕩不安……

　　朱翊鈞理解了兩份奏疏的意思,，他考慮良久，遂批——“召禍奸民湯辛及為首鼓噪葛成等八名,，著撫按嚴(yán)究,，正法具奏，其余協(xié)從俱免追究,，以靖地方……”

　　他這次沒有之前處理武昌民變時的那般強(qiáng)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