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時間有日本人來劇院聽?wèi)?,原本的聽眾都不敢來了?p> 他每次來聽?wèi)蚨紩е畮讉€日本兵,他坐中間,,小兵圍著他站,。他還會要一碟花生米,要一杯烏龍茶,,然后那張長著小胡子的臉上掛滿了愜意,。
其實(shí)那會兒我到劇院也才一個月的時間,做一些端茶倒水的工作,,但我親眼看著他挖走了我們劇院的丑角兒,。
我也不知道那個丑角兒叫什么名字,只聽著別人叫他阿萬,,喊得快了,,便只聽到一個萬字。
我剛來的時候,,劇院的人有些熱情過頭了,,一問原因,才知道這兵荒馬亂的年頭沒什么人愿意學(xué)唱戲,,更何況那變臉,、吐火、滾燈也不是一朝一夕能練出來的,,更多的人只是想混口飯吃,。我表明了來意,他們自然熱情,。
院長是個和善的中年人,,一口高腔①如山一樣渾厚,寬眉之下的那雙星目炯炯有神,。他把劇院打理得很好,,每天來聽?wèi)虻娜艘膊辉谏贁?shù),但都是些年過半百或者花甲古稀的老頭老太太,。那些人要是聽院長唱戲,,一般都聽的是《白袍記》②,因?yàn)檫@一片會聽?wèi)虻娜硕贾涝洪L的名號,,他唱的《白袍記》尤為悅耳,。
阿萬本是院長的學(xué)徒,奈何他駕馭不了凈角兒,,卻和丑角兒極為相配,。院長還經(jīng)常笑他:“你這一輩子跟丑相關(guān)的東西都很精通。”
他為人圓滑,,即使劇院的花姐和青娥姐關(guān)系不好,,他也能同時在兩人面前打趣,引得兩位花旦嬉笑連連,。
我了解過他的背景,,他原本是個讀書人,家里父親從商賺了些錢,,想把他送到東京去求學(xué),。但世事難料,他還沒能踏出國門,,家里的生意就已經(jīng)全斷了,,他也從一個富二代跌成了一個普通人,可惜了他學(xué)的一口流利的日語,。
他本想去做翻譯,,但進(jìn)那些機(jī)構(gòu)還要靠錢打點(diǎn)關(guān)系,所以為了生存,,他便來了劇院混飯吃,。院長發(fā)現(xiàn)了他的潛力,就把他當(dāng)做自己的徒弟來培養(yǎng),,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下來,,他的唱腔也是很了不得的。
他待我也不錯,,總是能摸出幾塊方糖遞給我,,我說我已經(jīng)十四歲不愛吃糖了,他卻笑開了半邊臉:“那有孩子不愛吃糖的,,拿著?!?p> 平常沒事兒他就教我?guī)拙洹翱漳銕淄邸?、“阿里嘎多”,還會帶我去買買東西,,看著街上的糖葫蘆和波浪鼓一個勁兒的拉著我去買,。我有些搞不懂,我已經(jīng)十四歲了,,他為什么總把我當(dāng)個小孩兒看,?
日本人第一天來的時候,他們把劇院里的觀眾都轟了出去,,對著臺上愣住的演員嘰里呱啦地說著話,,然后就有一個穿黑皮長靴的軍官拗口地說:“川劇……好!”
大麥哥捏了一把汗,上前跟那個軍官搭話:“長官,,我們今天不唱戲了,,我們要收場了?!?p> 那軍官也不知道聽沒聽懂,,一個勁兒地“喲西喲西”,臉上止不住地笑,,然后就看他轉(zhuǎn)身坐在了第一排中間的座椅上,。
看來是沒聽懂。
大麥哥再一次鼓起勇氣跟他重復(fù)那句話,,軍官還是笑,,看著臺上的戲班子點(diǎn)頭鼓掌,他周圍的日本兵也跟著鼓掌,。
大麥哥沒辦法,,跑到大幕后面把阿萬叫了出來。他出來的時候還有些懵,,因?yàn)閯偛旁诋嫽?,沒注意到外面的動靜。
大麥哥跟他交代了幾句之后就讓他上前了,,然后自己退到了一邊,。
我在臺下看著兩人的交談,他們一會兒臉色嚴(yán)肅,,一會兒談笑風(fēng)生,,倒像是多年未見的老朋友。
“他說要聽?wèi)?,讓我們趕緊唱,,他會付錢的,連著剛剛走掉的人一起付,?!边@是阿萬與軍官談?wù)摰慕Y(jié)果。
“你跟他說,,我們今天不唱,。”大麥哥有些生氣,,一個日本人為什么要來看川劇,,就他們?nèi)肴A的所作所為,今天是斷然不會給他們唱的,。
“阿萬,,”一直沒開口的院長說話了,,“你跟他說,我們可以唱,,但他要聽完了才能走,。”
“院長,?”大麥哥驚詫地看著他,。
他目光轉(zhuǎn)了一圈,看遍了所有演員的眼睛:“我們這一行,,唱不唱戲不在于自己,,在于觀眾,不管臺下是誰,,他們要聽,,我們就唱!”
院長把目光投向阿萬:“你問他,,要聽什么,。”
阿萬點(diǎn)點(diǎn)頭,,轉(zhuǎn)身對軍官傳話,,然后轉(zhuǎn)回身來:“讓我們接著剛才的唱就行?!?p> 之后,,六方③樂器繼續(xù)演奏,院長那渾厚的高腔響遍了劇院的每一個角落,。我發(fā)現(xiàn)那天的表演格外生硬,,花姐還不小心出了一些岔子。期間阿萬還讓我端上去一碟花生米和一碗烏龍茶,,應(yīng)該是那軍官打了招呼,。
他在下面饒有興趣地聽著,我知道他肯定聽不懂,,民間的官話他都沒懂幾句,,更別說四川的方言了??赡苁撬矚g那個調(diào)調(diào)吧,也可能是喜歡川劇三絕④,。
唱完之后,,他們打算走了,卻在出門之前把阿萬喊了過去,。
阿萬和他們交流幾句之后就回來了,,臉上的憂色十分明顯,。
“和你說啥了?”院長上前問,。
阿萬皺了皺眉,,悶聲道:“他讓我去做他的翻譯?!?p> “你同意了,?”
他搖搖頭:“沒有,他讓我考慮考慮,?!?p> 我知道這意外著什么,如果阿萬去了,,那他就是漢奸,,是每一個國人都要喊打喊殺的狗腿子。
“他說他明天還會來,?!?p> 劇組的人都出現(xiàn)了憂慮的神情,最后是院長打破了沉默:“明天他來的話,,我們就給他唱《白袍記》,。”
仔細(xì)想想,,在日本侵華的大背景下給他們唱《白袍記》的確合理,,但如果讓那軍官聽懂了,應(yīng)該會暴跳如雷,,院長這是在玩火,。
果不其然,第二天他們又來了,。
這回他們輕車熟路,,把劇院里的人都趕了出去。我在他坐下之后端上了花生米和烏龍茶,,然后退到一旁看著臺上的開場,。
院長從大幕后方走來,尉遲恭的臉譜白中帶黑,,一彎泰山眉表示忠心耿耿,,眼目細(xì)長表示敦厚老實(shí)。
他在小鼓大鑼中捋須高唱,,在方臺大幕前舉步輕跨,,聲如鐘,步如雨,,須如白瀑,,衣如旗旌,。
臺下的軍官愜意地聽著,二郎腿翹在另一張拉過來的凳子上,,輕微搖晃著腦袋感受著戲曲的韻律,,還時不時地往嘴里塞上兩顆花生米。
他并不知道唱詞是什么意思,,但我看他一直都在微微地笑著,。
等到十余場戲全部結(jié)束,臺上的演員向觀眾致謝,,軍官站起身來帶頭鼓掌,,然后把阿萬叫了過去,說幾句話后丟下幾塊大洋走了,。
阿萬一邊解著戲服,,一邊對大伙說:“他夸我們演得好,說明天還會來,,以后幾天都會來,。”
我們能明顯聽出他話里的欣喜,,院長走上前去質(zhì)問他:“他還問你什么沒有,?”
阿萬明顯一楞,果然什么都瞞不過院長的眼睛:“我說有時間會去試試的,?!?p> “他給你多少錢?”因?yàn)槟樧V擋著,,我們看不到院長的表情,,只是見他的眼睛有些微怒。
“這……自然不會虧待,?!彼摰袅藨蚍淮┲咨镆氯ツ缓笮秺y,,“時候不早了,,我爹讓我回去的時候買些米,我家里的米快吃完了,?!?p> 他似乎察覺到氣氛有些不對,吞吞吐吐地說:“那個……我先回去了啊,?!?p> 等到阿萬走了,大麥哥憤憤地開口:“這小子,,為了幾塊大洋就想去當(dāng)漢奸,,虧我們那么栽培他。呸,!”
“院長,,不能讓他留在這里了,把他趕出去,!”縱使花姐對那小子頗有好感,,但此刻也是義憤填膺。
“嚷嚷什么,?,!他還沒答應(yīng),還是劇組的人,。都散了吧,!”
看著院長失落的背影,我覺得有必要跟阿萬談?wù)?,我也不希望這個大哥一樣的人物被人們唾罵,。
我在他家里找到了他,那會兒他正給父親熬藥,,拿著一把小扇子不停地扇著爐子,。
我簡單跟他說明了來意,他聽完顯然有些沉重,,回頭看了看走兩步都咳嗽的父親,,然后鄭重其事地跟我說:“我都清楚,我會處理好的,?!?p> 我知道他現(xiàn)在的處境,家業(yè)沒了,,還欠了一堆的債,,父親事業(yè)心坍塌,頑疾復(fù)發(fā),,他現(xiàn)在急需要錢,,很多的錢。
我大概能猜到他的決定,,轉(zhuǎn)身默默地回去了,。
以后的三五天,那個日本軍官天天都來聽?wèi)?,給的大洋也越來越多,,倒是劇組的人心里越來越沉重,都在等著阿萬的決定,。
院長還是唱著《白袍記》,,每天都給那個日本人唱,。
直到一個禮拜四,阿萬沒有像往常一樣早早地出現(xiàn)在劇院跟我們打招呼,,我們交換著眼神,,知道到了他的決定。
沒有阿萬的劇場照常運(yùn)作著,,被日本人趕走的看客也回來了,,他們?nèi)徊恢绖〗M少了一個人,只是有一個大爺說了一句:“那個丑角兒聲音變了,?!?p> 大約半個月之后,那個日本軍官又來劇院聽?wèi)?,帶著阿萬來的,。
“太君讓你們唱《白袍記》,唱好了有賞,?!?p> 我不敢相信這是阿萬,曾經(jīng)那個八面玲瓏,、巧舌如簧的大哥現(xiàn)在成了日本人的狗腿子,,我不知道他到底是為了什么,圖財,?想必真的是這樣的吧,。但不義之人我們是不會接受的,四萬萬同胞也不會接受,,被侵略者屠殺過的無軀之魂也不會接受,。
“阿萬,你這個……”
大麥哥還沒罵出來就被院長擋了回去,,閉著嘴怒目圓睜站在一旁,。
看那軍官的神色,相必已經(jīng)知道了《白袍記》的內(nèi)容,,他臉色鐵青,,完全沒有了之前的愜意。
院長讓眾人靜下心來,,又到幕后把臉譜和戲服換掉了,,最后才陷入川劇的表演中。
那軍官仍舊要了花生米和烏龍茶,,我端上去的時候看到了阿萬躲閃的眼神,。
“你們停一下,太君要看吐火和滾燈?!卑⑷f朝臺上喊道,。
鑼鼓聲停止,院長走上前來:“長官,,我那孽徒走了以后,,組里就沒人會滾燈了?!?p> 將近六旬的“尉遲恭”看向日本人旁邊的漢奸,一雙細(xì)眼滿是鄙夷和輕蔑,。
只見阿萬點(diǎn)頭哈腰地向軍官翻譯,,然后一臉賠笑地走向幕后,他對院長說:“師父,,您來吐火,,我來滾燈?!?p> 院長冷哼一聲:“別叫我?guī)煾?,我沒有你這個徒弟!”
我只看到阿萬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便再沒有看到其他的表情,。
場面尷尬一陣之后,戲臺旁邊就緊鑼密鼓地響了起來,。先是院長的吐火表演,,其中還夾雜著變臉絕活兒,那個軍官在臺下連連鼓掌,。
阿萬化完臉就上了臺,,即使他跑跳翻身,那盞油燈卻在他頭上紋絲不動,。
日本人很是滿意,,對我們說了幾句大加夸贊的話,然后問我們是否愿意去日軍軍所給部隊(duì)表演,。
院長不假思索地回絕了,,理由是:在劇院里,你是看客,,我們是戲子,,當(dāng)然有求必應(yīng);但在外面,,你是侵略者,,我們是反抗者,不該唯唯諾諾。
見院長態(tài)度堅決,,那個軍官毫不意外地走了,,丟下了一個錢袋子。
“青娥,,把這些錢給外面的乞丐和車夫分一分,。”
院長每次收到日本人的錢都是這么處理的,,他不是那些絕不收日本人的錢的志士,,既然能幫到疾苦人,又怎么會管錢的由來,?更何況這本來就是我們四萬萬同胞的錢,。
一個月了,那個日本人沒再來過,,劇組的人也都適應(yīng)了沒有阿萬的日子,,最初提到的時候還會罵兩句“狗漢奸”,但現(xiàn)在提都不會提了,。
“張大爺,,您來了?!痹洪L正跟早早進(jìn)場的大爺打招呼,,甚至還上手?jǐn)v扶。
“你不用扶我,,我雖然老了,,可還走得動,我今天高興,,還要多出去跑兩步,。”張大爺推開他的手,,扶著拐杖巍巍走上臺階,。
“那大爺,什么事兒讓您這么高興???”
“嘿,你還不知道,?”
看著大爺精神抖擻的樣子,,顯然是有什么大事發(fā)生了。
“我天天在劇院里,,哪有時間出去,?!?p> 大爺咧嘴一笑,湊近小聲說:“哎,,我跟你說啊,,那個山本野武,昨天死了,!”
院長明顯有些驚訝,,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前一個月還在他這聽?wèi)騺碇?,好端端地就死了,?死了也好,民間少了個禍害,。
“是哪位壯士干的,?”
“壯士?什么狗屁壯士,!是他身邊那個狗漢奸下了毒,藥死的,!”
這狗漢奸應(yīng)該就是阿萬了,。
“他在日本人那里得了那么多好處,為什么要下毒,?”
大爺呸了一口:“這我哪知道,,狗咬狗一嘴毛罷了?!?p> “那大爺,,那個漢奸……現(xiàn)在在哪里?”
“當(dāng)然是死了,,被日本人分尸,,丟在城西的亂葬崗了?!?p> 院長當(dāng)即面色一沉,,我的心里也有著說不出的痛,我當(dāng)然知道阿萬為什么要下毒,,因?yàn)樗艿慕逃辉试S他為虎作倀,,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國人,。
“誒,?愣著干什么?你們今天還唱戲嗎,?”
院長許久才緩過神來,,木然道:“今天不唱了,我要去城西接一位故人,他已經(jīng)等我很久了,?!?p> 今年,阿萬死了八十個年頭了,,我也是個即將入土的老人,。有人說我們是英雄,我卻不敢承認(rèn),。
我不是什么英雄,,我只是一個見證英雄的普通人罷了。
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國破尚如此,我何惜此頭,?!?**
①高腔:高腔是川劇中最重要的一種聲腔,,是明末清初從外地傳入四川,。高腔傳入四川以后,結(jié)合了四川方言,、民間歌謠,、勞動號子、發(fā)問說唱等形式,,幾經(jīng)加工和提煉,,逐步形成了具有地方特色的聲腔音樂。另外四種聲腔是昆腔,、胡琴,、彈戲、燈調(diào),。
?、凇栋着塾洝罚喊着塾洠堆θ寿F跨海征東白袍記》,,亦名《征東記》,、《征東傳》。傳奇劇本,。明人作,,姓名不詳。唐代薛仁貴常穿白袍,,跨海征東,,取鳳城,,定天山,而張士貴隱仁貴之名不報,,冒功受賞,。最終真相大白,仁貴衣錦還鄉(xiāng),。
該劇為川劇“五袍”之一,,劇中雜以胡琴、彈戲折戲,,形成“夾黃路子”,。全本10余場,其中《賞功訪袍》,、《訪白袍》,、《汾河灣》等常作折戲上演。
用在本文中強(qiáng)調(diào)外敵入侵,、白袍將跨海東征,,以喻對華侵略者終將敗北的下場。
?、哿剑捍☉蜩尮?,是川劇音樂的重要組成部分。其使用樂器共有二十多種,,常用的可簡為小鼓,、堂鼓,、大鑼,、大鈸、小鑼(兼鉸子),,統(tǒng)稱為“五方”,。“五方”中加入弦樂和嗩吶,,稱為“六方”,。
④川劇三絕:川劇中的變臉,、吐火,、滾燈統(tǒng)稱為川劇三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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