椅子嘎吱嘎吱在響,,他坐起身,,看了看站在門口的她,。
“不再坐一會兒么,?”
沒有回應(yīng),門開,,又關(guān)上,,屋內(nèi)繼續(xù)腐爛的寂靜。
他躺下,,看見灰塵在陽光下飛,。
…………
母親定在后天下葬,他早就知道,,可總要反復(fù)確認(rèn),。就像牛羊在反芻一樣,他消化不了,,只能在心里不停咀嚼,。
燃燒,,渣滓,燃燒就是劇烈的氧化,。
他閉上眼,,看見了火葬場的煉爐。衰老的空軀殼推進(jìn)里面,,就燒成了一堆痛苦的渣滓,,剩出一捧象征終結(jié)的枯灰。
生老病死,,都是輪回的苦,,他坐起身,倚著拐杖站了起來,。
燃了三支香,,插進(jìn)香爐,,拜了拜,,青煙在屋內(nèi)彌漫。
窗外有兩個老頭在下棋,,喜鵲在枝頭嘰喳地叫,,他慢慢挪出家門,隔著兩根木拐去感受大地的厚重,。
陽光正足,,暖烘烘舒心的熱,他歡喜起來,,覺得自己從未遇過這么好的天氣,。
夏風(fēng)迎面經(jīng)過,卷走他一身漚出的濁氣,,剛撿段花壇沿坐下,,花香就從背后攀附過來。
多出來走走,,心情會好的,,他想起母親說過的話。
車與房帶走他太多的自由,,他抬起頭,,望見舊居民樓后面正興建的新高層。
物欲,,貪念,,給年輕的他束縛住了,死死困在軀體的牢籠,。等到車禍斷了腿,,靈魂好像才得以逃離,,給精神一種超脫的凈化。
仰望藍(lán)白色天空,,他覺得自己在等待什么,。
父親死的時候,他在家里寫作,,敲下第八個字母時,,電話里有人告訴他,父親走了,。
再見到父親就是具冰冷的尸體,,然后是一個樸素的小黑盒。
墓地貴得要活人的命,,風(fēng)水先生隨手一指就是上萬的地價,。找個不起眼的角落立碑下葬,也得掏出幾千的大洋,。
他拄著拐,,站在風(fēng)里,面前的碑上刻著他父親的名字,。母親說等她沒了,,記得把她和父親合葬,也省去了一筆花銷,。
這是他距離父親最近的時刻,。
他對父親的記憶停留在九歲那年,一身板正的西裝,,嚴(yán)肅的表情,,很少在家里停留。
話很少,,無論是對他,,還是對母親。
后來他才知道,,父親出了家門就偷偷去情人的住所,。
母親一直都知情,但不說,,只為維護(hù)一個看似美滿的家庭,。
后來他念高中,大學(xué),,住校,,和父親就剩了個偶爾的冷冰冰的電話聯(lián)系。
大學(xué)畢業(yè)后,他打電話問陌生的父親,,自己接下來該怎么做,。
父親不知道,因?yàn)楦赣H也失業(yè)了,。
一夜之間,,好像所有的企業(yè)都在裁員,或者說是精簡,。
中年人為了家庭盲目奔波卑躬屈膝,,人才市場落雪般滿地是本科學(xué)歷的求職信。
那一年,,他二十二歲,,與其他上億名靈活就業(yè)者一樣,靠送外賣快遞,,打零工養(yǎng)活自己,。
他那一代人里,由母親獨(dú)自養(yǎng)大的男人,,父親對于他們,,只剩個象征,一個稱呼,。
幾年后,,他再見到父親,就是一具冰冷的尸體,,然后是一個樸素的小黑盒。
…………
母親下葬后的那天晚上,,朋友一一和他告別,,他知道,自己終將只是一個人,。
“人在愛欲之中,,獨(dú)生獨(dú)死,獨(dú)來獨(dú)往……”
他默念經(jīng)句,,扶拐進(jìn)屋,,看見神龕上香燭的微弱紅光。
他坐下,,隨手扔掉木拐,,像在扔掉自己剩余的希望。
腐爛,,渣滓,,腐爛是緩慢的氧化。
他拉上窗簾,給路燈擋在布幕之外,,屋內(nèi)就砌滿了深邃的黑,。
神龕香燭的光搖曳,他爬上床癱倒,,聞到自己身上腐爛的氣味,。
渣滓,沉淀后的渣滓,,他想,,都是自暴自棄的渣滓。
沒有光亮,,沒有聲音,,沒有生氣,有的只是腐爛的一堆臭肉,,伏在棺材般的床上,。
電話振響,帶起一片機(jī)械的冷光,,她的聲音響起,,像是從天邊傳來。
“明天我過去看你,?!?p> 他嗯了一聲,再無回語,,記憶代替眼淚從干涸的心中流出,。
第二天的互助會照常召開,還是那批幸運(yùn)又不幸的人,,每個人都坐在那里,,頭頂都懸著一把看不見的劍。
他們不說癌癥,,艾滋,,殘疾。
他們會說都是業(yè),。
惡業(yè),,罪業(yè)。
他看見他們的臉色一天比一天蒼白,,身體一天比一天虛弱,,但還都保持那勉強(qiáng)而尷尬的微笑。
緩慢地氧化,,逐漸地接近死亡,。
一切都在氧化,,他想,自己也在氧化,,從緩慢過渡到劇烈,,最終化成一陣塵埃,歸于虛空,。
他們不說死亡,。
他們叫它解脫。
有幾個老人由家人陪同,,推著輪椅給送來參加互助會,,年輕人就兩個,他勉強(qiáng)算一個,。
分享經(jīng)歷的時間,,每個人都在講自己的情況正在變好,但實(shí)際怎樣,,只有當(dāng)事人知道,。
他忘記了自己為什么加入這個組織,也許是因?yàn)橥∠鄳z,,也許是想借別人的痛苦尋求安慰,。
她坐在他旁邊,靜靜聆聽每個人的講述,,沒有任何不耐煩的表現(xiàn),。他知道,這就是生命的魅力,。
只有將死之人的話語,,才能讓人真正感受到生命的美好。
只有這個時刻,,你才能忘記你追求的那些物質(zhì),,那些不屬于你生命的高層,不屬于你人生的豪車,,不屬于你生死的一切。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參加這個組織的意義:看到其他人的氧化,,你的氧化會更慢些,。
輪到他分享,他先說了雙親離世的實(shí)情,,又提到了自己的經(jīng)濟(jì)困難,,打破了屋內(nèi)一直和諧的氛圍。
他知道自己是故意的,,他討厭刻意營造的幸福,,也討厭那些人虛假的微笑。
所有人不說話了,也收斂了喜悅的表情,。
大歡喜之后是大悲憫,,所有人表演話劇一樣換成了另一副同情面孔,口里不住: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此時他內(nèi)心才終于平靜,因?yàn)檫@一方小世界達(dá)到了他理想中的真實(shí),。
她扶著他回家,,屋內(nèi)狹小凌亂,神龕正對老電腦熒屏,,莊嚴(yán)的圣像遙視著它完全不了解的信息新世紀(jì),。
她攙他上床躺下,然后在屋里轉(zhuǎn)悠亂看,,她不知道這個老屋,,他們的記憶還停留在幾年前學(xué)校旁的出租屋。
那是臟兮兮的紅色,,把窗簾拉上,,陽光染著簾布的紅鉆刺進(jìn)來。出租屋潮濕而悶熱,,他記得她滑嫩的手,,游魚般冰涼地貼上他的后腰。
都是肉欲,,他想,。
她搬把木椅坐在床頭,注視著他的眼睛布滿了哀憫與嫌惡,,他理解她復(fù)雜的心情,,他對于自己亦是這種無奈。
“能幫我燃炷香么,?”他的語氣卑微溫順,,幾乎成了一種乞求。
她尋出線香點(diǎn)燃,,紫煙籠罩整個房間,,引她不停咳嗽,。
剎那間,,他看到門被推開,父親從外面進(jìn)來,,依舊是那套板正的西裝,,那張嚴(yán)肅的臉,。
他躺在床上,瞧著父親站在床邊俯視他,。
逃避的一生,,放縱的一生,他隨手拿起鏡子,,照出父親嚴(yán)肅的臉,。
電腦亮著,上面懸掛著幾行干巴巴的文字,。
投出的稿件一封封被退回,,開頭都是一句句遺憾的抱歉。
“我要結(jié)婚了,?!?p> 他想到火紅的請柬,雪白的婚紗,。
他撓撓頭,,落了一肩的皮屑。
椅子嘎吱嘎吱在響,,也許是釘子松動了,,他坐起身,看見她已站在門口,。
“不再坐一會兒么,?”
悲傷的沉默代替了回應(yīng),門開,,又關(guān)上,,屋內(nèi)繼續(xù)永恒的寂靜。
床頭柜上的經(jīng)書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無言宣說著五蘊(yùn)皆空的世間真理,。
成住壞空,無常變幻,,如露如電不可及,。
他知道,萬物都在氧化,。
他躺下,,看見灰塵在陽光下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