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月拾捌日,，官道

　　天正要黑。這一日并不晴朗,，太陽匆匆出來露了個(gè)頭,，這時(shí)又要落下山去了,。往常人來人往的官道上不見人影，知道太子返京,，管事的早派人清除了障礙,。

　　容修穩(wěn)坐馬上，走得很慢,，領(lǐng)著一行人浩浩蕩蕩地轉(zhuǎn)過路口來,，能看到遠(yuǎn)處太子府隱約在夜色中的燈光了。

　　“殿下,！”

　　聞聲,，容修立刻輕勒一下韁繩，停住腳步,，往馬下看去,，兩名護(hù)衛(wèi)押著一個(gè)衣著邋遢、女孩模樣的人來到了他跟前,。

　　“殿下,，”一名護(hù)衛(wèi)上前行禮，“抓住個(gè)形跡可疑之人,，她打進(jìn)城就一直鬼鬼祟祟地跟在后頭,。”

　　容修翻身下馬,，儀態(tài)輕盈,，幾乎沒有弄出什么聲響，他走到女孩面前,，微微躬下身子,，看她沒有抬起的面龐。

　　“姑娘,，你遇到什么麻煩了嗎,？”

　　鳳梧緩緩抬起頭來，一雙迷茫的眼登時(shí)睜得大了,。眼前之人一襲白袍,，溫軟如畫，比起當(dāng)朝太子儲(chǔ)君,，更像是不慎墜落凡塵的謫仙天神,，從那一雙如水的杏眼中釋放出瀲滟的微波，直使她覺得將要淹沒在其中了,。

　　“我,、我迷路了……”她喃喃。

　　“不知道,，該往那兒走,，所以就……跟著……”

　　“我”之后的，容修再也聽不見了,。他緊緊盯著女孩兒木訥的面孔,，想象深深鐫刻在他腦中的那一張畫與之重疊，結(jié)果使他幾乎不能相信,。他被自己這想法釘在原地,，怎樣都動(dòng)彈不得了。

　　“修哥哥,！”

　　公主掀開轎簾,，遠(yuǎn)遠(yuǎn)呼喚他,，見修哥哥怎么似乎沒聽見，她干脆一轉(zhuǎn)身下了轎子,，小跑著到他跟前,。

　　“修哥哥！”她微喘著氣,，笑看他,，“怎么不走了呢？”

　　容修只呆站著,，除了嘴角逐漸微揚(yáng)起的弧度,，甚至沒有動(dòng)一下，使她覺得自己像在和塊兒木頭說話,。

　　于是她干脆收回目光,，打量起周圍來，一邊在心里暗暗琢磨：是不是我太過熱情,，惹殿下不好意思了,？畢竟母親走時(shí)說過，到了中原,，叫我收斂一些,，要講求什么……含蓄美？好,，含蓄,。

　　她眼珠滴溜一轉(zhuǎn)，接著微笑起來,，輕輕走向鳳梧,，半蹲下身子，問她：

　　“姑娘,，你遇到什么事兒了嗎,？這么晚還不回家，你的家人該擔(dān)心了,?！彼恼Z氣異常溫柔。

　　“我……我沒有地方去,?！彼瓜骂^，喃喃道,。

　　“無家可歸嗎,？”麥伊擔(dān)心起來，一只手搭上她的肩，“那,，你的爸爸媽媽呢,？”

　　鳳梧默默，只搖了搖頭,。

　　“哦……”她幾乎要落淚了,。

　　“修哥哥，”她隨即轉(zhuǎn)向容修,，抹抹眼睛，露出傷感的微笑來,，“看她這樣,，我實(shí)在不忍心，不如……我們將她帶回去吧,？”

　　容修垂下眼,，臉上的笑意隨之隱匿到陰影中。這一出他看在眼里,，一時(shí)不知該如何是好,，看著面前深埋著頭、無所適從的女孩,，只暗自在心里苦笑,。如果時(shí)間可以重來，他多么希望能早些遇見她,，在一切變得更加復(fù)雜之前,。

　　晚間，洗塵宴

　　暮春初夏的夜晚,，氣候宜人,。御花園里點(diǎn)上了璀璨的宮燈，使原有的萬紫千紅披上了夜晚獨(dú)有的昏黃色調(diào),。園子正中最為瑰麗的一架圓亭上滿擺著一桌,，皇上在此設(shè)宴招待遠(yuǎn)來的公主。

　　侍女們魚貫而入,、魚貫而出,，畢恭畢敬地端上、擺好一道道湯羹菜肴,，其中有的是娟秀細(xì)致的中原菜,，有的是全烤、大塊兒的番邦菜,，很體貼地?cái)[在公主面前,。圍桌而坐的皆是近熟，除開坐在主位的皇上，右數(shù)是太子,、公主,，左數(shù)是容越、容黎,，丹嬪抱著七阿哥坐在下頭,，但不見李妃，她還禁著足,。

　　皇上轉(zhuǎn)向容修兩人,，笑得慈祥。

　　“麥伊,？感覺怎么樣,，這兒的一切，都還好嗎,？你初來乍到,，不習(xí)慣也是難免。府中的住處修兒帶你看過了吧,，可還舒適,？”

　　“很好，住處很好,，”麥伊坐得筆直,，目光炯炯，“這兒的一切都很好,！太子殿下為我安排得很周到,，我想……很快就能習(xí)慣這兒的生活了?！?p>　　“嗯,。你們這一路車馬勞頓，必然辛苦,，不妨先好好歇上幾天,。等過了這幾天，朕為你們再辦宴席,，”皇上狡黠地笑起來,，“到那時(shí)，可是有好消息要宣布,！”

　　他說著,，看向麥伊，麥伊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笑得嬌羞,；又看向容修，他咧嘴也笑了笑，但眼睛里分明寫著苦澀,。

　　“來,，麥伊！”皇上挪了挪身子,，攤平手掌指向她面前桌上,，“這些都是你們疏勒的家鄉(xiāng)菜吧？是朕特地命人去討來的秘方,，嘗嘗,！”

　　麥伊于是拿起勺子，盛一塊兒送到嘴里,，嚼了嚼,，她的眼里放出光來。

　　“嗯,，很好吃！”

　　她對著皇上咧開嘴,，一邊把盤子端給座邊的侍女,。

　　“大家也嘗嘗！”

　　侍女于是恭恭敬敬地繞了一圈,，給每人碗里撿上一塊兒,。

　　“嗯！確實(shí)好吃,！”容越滿嘴流油,。

　　“新鮮，別有一番風(fēng)味,！”一位妃子說,。

　　“好，朕也嘗嘗——”

　　容黎沒動(dòng)筷子,，只冷眼看著容修,，不動(dòng)聲色，默默自飲,。而容修渾然不覺,，他目光向上，似乎投往很遠(yuǎn)的地方,。

　　那一輪月亮,，雖不圓滿，卻令他欣喜,。

　　太子府

　　小花園的西邊有許多廂房,，位置算是偏遠(yuǎn)，但整潔舒適，環(huán)境也極佳,，鳳梧就被安置在其中一間,。

　　晚風(fēng)帶著些微的涼意，鳳梧坐在湖邊的長凳上,，不由地緊了緊身子,。她低著頭，看自己微顫的雙手,，直過了好一會(huì)兒,，才終于抬起頭來，一張蒼白的臉對著月光,。

　　天上有密密的繁星,，一顆星就像一個(gè)結(jié)，天上有無數(shù)的結(jié),，結(jié)住千絲萬縷的棉線,，網(wǎng)成一片。月亮與她無處可逃,。

　　月亮,，那樣遠(yuǎn)……月光，這樣美,。這是她的月光,，她寧靜圣潔、曾經(jīng)唾手可得的美麗月光,。

　　好美,、好美……

　　哪怕就這么一刻也好，她只想忘記,。忘記頭腦中殘留的一切光影與氣味,，忘記此刻之前一切絕不真實(shí)的幻象，一切悲歡離合,、喜怒哀樂,，只留下這月亮。

　　但她沒法忘記,，懷里分明有什么硌得她生疼,。

　　她伸手進(jìn)衣，摸出一支玉笛,，頓時(shí)回過神來,，伴著久來塵封的記憶在這一瞬間決堤。她抬手撫上笛子,，眼眶濕潤起來,。

　　最后再,，吹一首吧……

　　這么想著，她顫顫巍巍地將笛子送到嘴邊,，一時(shí)忘記了自己的境地,，七零八落地吹了起來。

　　一曲接著一曲,，漸漸地,，柔暢的樂聲如涓涓緩流的泉水漫上心頭，助她一遍遍反復(fù)咀嚼體味這往日詩般明麗的回憶,。她幾乎是沉溺于其中了,，沒有注意到身旁輕微的腳步聲。

　　曲終,，余音仍在她心頭縈繞,，久久不散。她放下雙手,，垂下眼來,。

　　“很好聽?！比菪拚驹谝徊竭h(yuǎn)處,，淺笑著看她。

　　鳳梧聞聲轉(zhuǎn)頭,，見到眼前之人，她先是一愣,，接著連忙站起身來,。

　　“殿下……”

　　容修安慰地笑笑，一邊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慢慢地走到椅邊坐下,，空出一大塊兒位置來。

　　兩人靜靜坐著,，伴隨夜空中閃爍的群星,，和樹叢里窸窣的蟲鳴，融入月光下銀白的夜色,。

　　“這是……什么曲子,？”

　　容修開口得突然，見鳳梧一時(shí)似乎愣住,，他后知后覺,，以為失言。

　　“哦,，我,、我冒昧了,。”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可鳳梧全然不這么覺得,，她頭一次認(rèn)真地看向他，柔柔說：

　　“日落的落,，未央的央,，《落央》?！?p>　　“《落央》……”容修喃喃著看她,，嘴角的笑意又添了幾分，“很好聽的名字,?！?p>　　“是姑娘你所譜嗎？”

　　“不,?！兵P梧垂下眼去，“是一個(gè)……一位少年教我的,?！?p>　　“那么，這位少年,？”

　　“大概……是死了吧,。”

　　說著,，她的目光黯淡下去,，頭埋得更深了。

　　“這樣啊,?！比菪藓笾笥X地反應(yīng)過來，臉上的微笑這時(shí)仿佛凍住了一般,，他只能勉強(qiáng)笑笑,，卻很落寞，“抱歉,，我不該提起的,。”

　　一陣微風(fēng)吹過,，引得樹葉沙沙作響,，鳳梧不禁緊了緊衣袖。

　　“早些回房吧,，夜將深了,?！?p>　　容修將她送至房門口，道過別后,，正轉(zhuǎn)身欲走,，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他又回過頭來,。

　　“對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他眼中掛了些傷感,。

　　“我叫鳳梧,，林鳳梧?！兵P梧抬頭看他,。

　　“‘鳳凰鳴矣，于彼高崗,；梧桐生矣,，于彼朝陽?！彼钪⑿ζ饋?，“原來……是梧木啊?！?p>　　“什么,？”

　　“不，沒什么……”他眼中短暫的光芒又漸漸散去,，“早些休息,。”

　　回到書房,，容修將壓在桌角一張泛黃的畫拿在手里,，心里說不清是什么滋味,?？粗嬌吓⒅赡劭蓯鄣男∧槪瑵u漸地,，他感到有些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