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潘艷出現(xiàn)在余波的回憶里,是2006年,。那一天她顯得格外清爽,,穿著亞麻摻著真絲的砍袖白色連衣裙,,手臂還是很壯實,,裙上點綴著細(xì)小的棕色波點,,不長不短,,套在潘艷身上就顯得短了很多,,剛到膝蓋下方,一坐下來便短到了大腿,。余波打著一把天堂太陽傘在步行街溜達(dá),,路過一家新開的小百店,小百顧名思義就是小百貨:從南方義烏廣州進(jìn)來的發(fā)卡,、頭花,、抓夾,最貴的是滿鉆款,,啥都貼滿鉆,,粉的紅的還有綠的,戴在頭上閃閃發(fā)光,,時下最流行,。轉(zhuǎn)身收了傘走向商場里的這家小百,沒有顧客,余波俯身順勢推了推眼鏡,,從上到下從左到右打量起玻璃展示柜里泛著五顏六色光的飾品,。
嫂子!你咋來了呢,?余波一抬頭,,眼神從疑惑立刻變成驚訝,又用手往上推了下眼睛,,好像眼鏡也沒掉下來,,純是習(xí)慣性的動作??爝M(jìn)來坐,!小百的檔口一個連著一個,,展柜后面就是一人寬的長凳子,,凳子上鋪起塞滿硼膠棉的墊子,凳子也是柜子,,把坐墊和上面的蓋子掀開里面堆的全是貨,,側(cè)面有個鎖鼻兒,扣起再掛上個鎖頭,。坐進(jìn)里面大腿和小腿也就只能彎成九十度,,前后伸不開腿。
你來這兒干啦,!咋樣,,這東西賣的還行不?賺點生活費就行,,不指望多,,過段時間等孩子放暑假我就帶她去南方轉(zhuǎn)一圈,實在不行就在那再干點小買賣,。
余波控制住自己稍顯驚訝的表情,,雖早已聽說了多個涌入南方激流中霹靂撲棱折騰的下海例子,但對于一個今生經(jīng)歷她都盡數(shù)了解的帶著孩子的女人,,她還是驚訝中含著更多的擔(dān)憂,。啊,那你倆,,離了,?余波問出這句話隨即便覺著不太妥當(dāng),剛說到氣口像是敲開了個生雞蛋皮,,皮裂了,,也沒法猶豫后悔再放回去了,只能豁出去把雞蛋全打出來,管它是不是個壞蛋,。
孩子我?guī)ё?,他這樣我早就指望不上也就失望了,后來你也知道,,太驢了,,家里鍋碗瓢盆全摔了,孩子嚇得嗷嗷叫,,我老婆婆啥也不管,,來了還怨我不忍著他兒子,說“那他要摔你就讓他摔???你不攔著他?”潘艷抬起右手向外一揮,,好似講的這些都不值一提,,都如同眼前的霧靄,只消用手往外撥一撥就看不見了,。嫂子你也知道,,那事兒之后我真的替他丟臉,也看透這人了,,擱哪都能惹出來一身騷,,還非得再去泥里滾一圈,一撒潑打滾把泥甩得周圍人身上哪都是,,也不帶消停的,,沒意思。說罷又?jǐn)[起右胳膊肘,,這次不是像要甩掉心里的泥點子,,是跟對面的小老板打招呼。
余波疑惑的是潘艷自始至終都沒有提過自己父母和兄弟姐妹,,仿佛她是含著露水降臨的仙女沒人照拂,,此生的目的便是來找個男人繁衍子嗣然后又變成野生動物一般,雄性拍拍屁股進(jìn)入深山等待下一次繁殖季再顯威風(fēng),,雌性自此便為了生殖與養(yǎng)育費盡周折,、辛苦一年又一年,沉浸在母性的滿足與甜蜜的辛勞中,。
潘艷平靜地講著過去的點點滴滴,,仿佛嘴里的故事不是他們的,而是對角那家賣饅頭大姐家的,,語氣竟帶著貶低與不屑,,在離開他之后這些事情就像樹離開了土壤,,消沉在生活的風(fēng)吹日曬中,逐漸干枯,,可藏在眼底的一絲灰暗暴露了她極力掩藏的無奈,。
就在那通舞廳女人的電話打來后不久,兩個人便爆發(fā)了,。潘艷也是一個不擅長掩飾情感與想法的人,,第二天她沒上班,而是藏在家旁邊單元的門洞里,,現(xiàn)在想來潘艷覺得可笑,,曾經(jīng)同床共枕的人,現(xiàn)在要像黑衣偵探一樣反復(fù)研究對方的行蹤,。爆發(fā)之后的余震便是波及從內(nèi)圈到外圈一層層的人員,。
徐文的好事被發(fā)現(xiàn)惹得自己很暴躁,是那種間歇性發(fā)作的歇斯底里的暴躁,,為了澆滅這團(tuán)燥火,,每天便是用二斤白酒灌下肚,白班前沒時間喝,,一般都是上二班,、三班前給自己來兩瓶白的,,迷迷糊糊去上班,,滿肚子都是酒晃晃蕩蕩去坐班車,還留了個心眼,,為防止在更衣室里被聞出來,,在高爐旁邊運原材料的火車道旁邊瘋狂抽煙,試圖用濃烈的煙油味掩蓋酒味兒,,說白了,,反正里外都是招人煩,用一個不犯錯誤的煩人法子比較保守,,畢竟醉酒上班違反勞動紀(jì)律,,嚴(yán)重的直接滾蛋回家。
就是那一天,,他上三班之前格外鬧心,,想想自己把日子過的亂七八糟心里抓心撓肝,講實話,,他不想妻離子散,,也不過是男人的膽子在某些時候被柴火似的東西惹得一把火燒起來,把理智燒沒了,,火勢自然蔓延到了背后的生活,,火滅了才發(fā)現(xiàn)那亮閃閃的燈球下的一切不過就他媽是一團(tuán)黑不拉幾的灰,,沒什么是堅不可摧的,就連感情都是,??纱蠖鄶?shù)男人骨子里的倔驢脾氣這時候又試圖占上風(fēng),用一些男子氣概的心氣勸說自己:能咋地,,高低都是一條賤命,,江湖人游戲一生,咋不能活,,愛他媽咋咋地吧,!每每站到悔過的窗前他都好像被這條倔驢咬著屁股又?jǐn)Q又掐拽回到混沌的生活,說到底徐文就是有那個膽做事兒沒那個膽承認(rèn),,死要個面子活受一輩子罪,!
剛換好勞動服,把安全帽從柜子里拿出來,,再用帽子把柜子推上,,沒上鎖,他從來不上鎖,。剛當(dāng)上班長不久的李景春早就換好衣服了,,扣上安全帽走去出鐵口,轉(zhuǎn)了一圈看一眼沒堵,,轉(zhuǎn)身進(jìn)了旁邊的值班室,。不一會兒徐文也進(jìn)來了,晃晃悠悠,,李景春這幾個禮拜早就發(fā)現(xiàn)了他不對勁,,不僅通過靈敏的鼻子嗅到的酒精混著煙油的味,就他那直線都沒法走的幾步路,,旁人也能看得出,,心里都嘀咕:這哥們兒真行,別人都不敢喝酒上班,,他直接迷糊著來了,。進(jìn)屋了嘴里還不消停,生怕別人不知道他灌了幾兩,,不知道的以為老丈人為賞他把珍藏的茅臺拿出來招待了呢,。神叨兒地罵,嘴里不是別人媽就是屎尿屁,。李景春煩的慌,,但他最能忍,當(dāng)班長的畢竟得能沉得住氣,,至少別把一班攪成一鍋粥,。其實連續(xù)一禮拜了,,徐文就天天搞特殊,不是耍無賴不去干活兒,,就是半夜值班看風(fēng)口的時候睡大覺,,起來還不承認(rèn),永遠(yuǎn)罵罵咧咧,,永遠(yuǎn)理直氣壯,。
李景春每天下班回家就繃著臉,也不講話,,身上剛洗過澡的香皂味兒還存著,,進(jìn)屋的時候跟著外面的涼氣一起帶進(jìn)來,李春陽寫作業(yè)的時候聞著這味兒就知道,。余波每次看到這臉色就知道肯定又有點啥事兒,。李景春最開始不說話,總是要余波一句句問才一句句答,,擠牙膏式問答,,也符合倆人的性格,一個愿意憋著一個非得擠出來,。酒都一半下肚了,,余波才從他嘴里摳出來點可以和前幾天的事實拼起來的的頭緒。如果說古希臘的戰(zhàn)斗英雄背后都矗立著一位女神為他保太平,,那么余波無疑是李景春的雅典娜,,戴著眼鏡的雅典娜,在李景春一籌莫展被欺負(fù)得啞口無言的時候提著大刀沖到前面,,用她的大嗓門和智慧的頭腦對敵人致命出擊,,或在背后做他的指揮軍師,指哪打哪,,一擊致命。
火氣一天比一天大,,天氣燥熱得連廠子里發(fā)的鹽汽水都不管用,,一瓶下肚鹽分補充了嘴里和皮膚里還是燥,所有人都燥,,早晚這火氣得蔓延到人身上,,就是不知道誰遭了殃。大家忍受炎熱的同時都在暗中觀察等待火苗向何方撲來,。
早上要出鐵了,,李景春照慣例帶著大伙看著出鐵口,防止出鐵速度過快或過慢,,每個環(huán)節(jié)都需要人去看守,。徐文還是那副德行,,夜班在值班室睡覺,起初旁人還在疏導(dǎo)勸他少喝點,,夜班別總睡大覺,,雖然值班室的人不總來巡查,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后來他就像條臭鼬天天盤伏在大長椅上,,都不愿意跟他多說一句話,生怕臭味染到自己身上甩也甩不掉,。
從來沒見過李景春跟人動手,,吵架都很少吵得贏,索性從來不跟人吵,。這次李景春也沒吵,。走回值班室,李景春摘下被高溫烤的燙手的安全帽,,里面的毛巾從臉頰兩側(cè)垂下去,,像剛從水太多的蒸籠里出鍋的“卷子”,通常是蒸饅頭花卷剩的面隨便擰個花團(tuán)成的,,只不過“卷子”接觸水分過多已經(jīng)濕成一坨,。轉(zhuǎn)身的同時反手一擰,把毛巾擰干,,干得發(fā)硬,,摸起來似乎和麻的也沒什么兩樣。再用慣性抓住毛巾一頭向前一甩,,毛巾隨即展開鋪平在空中,。像是個道具,也像只大手,,是余波的手,。
因那天的飯桌上余波又一次女神一般給李景春出謀劃策,她不允許自己男人在外頭受欺負(fù),,在家里被她欺負(fù)不算,。余波一直都很果斷,從決定跟李景春結(jié)婚的那一天起,,就算天上下刀子,,就算拉饑荒,眼前千萬種困難,,她就如同拿圖釘把自己的心意一個大拇指按在了李景春身上:你放心,,不管啥困難,我都跟你走?,F(xiàn)在李景春滿腦都是那句“他要再那樣你給我拿毛巾扇他,?!?p> 李景春用的力氣里面包含余波借給他的一份,還占了更多分量,,毛巾翩翩起舞像是個風(fēng)扇葉,,殺傷力大到誰也不敢接近。只消兩下,,徐文變清醒了,,張著大嘴,右手扶著用兩排鐵桌拼起來的桌角,,左手捂住后脖子,,往后看了一眼,李景春被火烤得紅熱的眼睛一直盯著他,,他用熬了幾夜也睡不醒的眼睛盯了兩秒鐘,,又看向地面,此刻徹底清醒,,整個世界被嗡嗡作響的腦袋罩住,,眼前沒有了紅綠相間的旋轉(zhuǎn)燈球,對白酒灌肚后解脫的欲望也消失了,,眼前仍然是一片閃亮,,一片紅熱,刺激他瞳孔放大,。是滾熱熱的鐵水,,透過屋里虛掩的門縫,涌出的鐵水紅得發(fā)亮,,不時噴出一點由于摻雜礦物雜質(zhì)在高溫下產(chǎn)生的五顏六色的火花,,和在舞廳里前后亂擺的五彩燈一樣。突然感到臉上滾燙得紅熱,,嘴里很咸,,媽的鹽汽水又喝多了,轉(zhuǎn)身打了個摻著酒氣的嗝,,光著膀子走向浴室,。此刻朝陽升起,透過高過人的鐵窗斜射進(jìn)來,,打在他臉上,臉上的汗毛被照的格外清晰,,有一處在反光,,從眼眶至下巴的一條發(fā)亮,像一幅畫了一半的油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