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以身入局
烏云漸聚,,淅淅瀝瀝的雨點打在謝府的屋檐上,,隨著雨勢轉(zhuǎn)大而噼啪作響,。
謝源景緩步走在檐廊下,,推著謝嘉寧的行椅帶其來到自己的書房,,一路上兩人無話,。
書房此前并未燒炭,仍有些冷,。謝源景將屋門輕輕合攏后,,轉(zhuǎn)過身來,緩緩蹲下修長的身子,,將身后的大氅脫下蓋在謝嘉寧的雙腿上,。
謝嘉寧低頭默默看著兄長,見他心細如發(fā)地照料著自己,,卻始終一言未發(fā),,兄妹間十幾年的默契讓她立即懂得了兄長的意圖,頓時紅了眼眶,。
她的聲音逐漸有些哽咽:“阿兄,,你已經(jīng)決定好了嗎?”
謝源景蹲在行椅面前,,溫和地抬頭看著她,,輕聲笑了笑:“小妹果然聰慧至此,我還未說,,就已經(jīng)懂了?!?p> 謝嘉寧情緒變得激動起來,,雙手死死抓住謝源景衣袍的寬袖,高聲阻止:“不行,,兄長,,你不能替阿爹赴京!你這是去送死,!”
謝源景微嘆了口氣,,溫潤如玉的面龐上劃過一抹悲痛,但旋即堅定道,。
“皇上設(shè)下此般鴻門宴,,必是殺心已決,,若父親堅持不進京,便是抗旨,。我身為家中長兄,,此次必須助父親渡過這一難關(guān)?!?p> 謝嘉寧急忙反駁:“阿兄,,即便你代阿爹去了京城,皇上也不一定放過謝家??!”
謝源景卻心意已決,他笑著揉了揉謝嘉寧的頭,,淡聲道:“放心,,為兄已想好了對策,只要我此次踏上赴京之路,,今后皇上和閹黨便輕易動不得謝家,。”
說著,,他俯身在謝嘉寧耳旁悄聲低語了幾句,,聽完后,謝嘉寧大驚失色:“阿兄,,你莫非是要……”
謝源景輕輕頷首,,承認了她的猜想:“你我都知,若不這么做,,謝家必死無疑,。”
謝嘉寧的眼淚立即就掉下來了,,她自小和兩位兄長關(guān)系極好,,大兄謝源景教其謀略和棋藝,二兄謝離塵陪其練武對刀,,他們和阿爹阿娘一樣,,都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此前之所以有底氣不嫁人,,說愿一輩子留在謝府,,便是覺得今生有這樣的家人已經(jīng)足夠幸福,可如今……
謝嘉寧死死咬唇:“不,,阿兄,,一定還有其他辦法!”
謝源景搖了搖頭,漸漸收起溫文的笑意,,面目轉(zhuǎn)為凝肅,,對謝嘉寧鄭重地說。
“小妹,,我走之后,,爹和娘還有離塵就拜托你了。其實這件事為兄本應(yīng)托付給離塵,,但如今謝家危在旦夕,,只有依靠寧兒你的才智和謀略方能化險為夷?!?p> 謝嘉寧霎時淚如雨下,,拼命搖頭:“阿兄,寧兒會的謀略都是你教的,,寧兒不能沒有兄長……”
謝源景亦心如刀絞,,但不得不堅持說:“我離開邊疆之后,寧兒你記得提醒爹娘,,去帶上賠禮把我和葉家的婚約退了,。我此次有去無返,不能耽誤了人家姑娘,?!?p> 謝源景今歲已及冠,到了成家之時,。此前萬泰三年,,謝源景曾與西南葉家的嫡女葉晚怡定下婚約,葉晚怡的父親是西南布政司的布政使,,官級從二品,。然而由于這婚約剛定下沒幾月,謝源景和葉晚怡至今還沒見過面,。
謝源景繼續(xù)娓娓交代:“還有,,此前父親傳信至京城宋家請詢閹黨一事,卻遲遲未得到回信,。宋家與謝家交情頗深,,宋國公必不會有意不回,因此我懷疑……宋家或許也出事了,。這次我前往京城會請見柏辭一面,探問宋家現(xiàn)狀,,并將后文傳信于你,。”
“最后一事……”
謝源景目光炯炯地注視著謝嘉寧,出乎意料地開口,。
“寧兒,,你我出身謝家,皆知謝家世世代代坐鎮(zhèn)邊關(guān)是為護守大歷江山,??纱饲澳阏劶敖桓侗鴻?quán)時,雖表面對爹娘聲稱謀反不利于謝家,,但我聽出,,你實則已對皇上起了反心?!?p> 謝嘉寧愣愣地望著兄長,,淚水停了一瞬,半晌后竟笑了出來:“阿兄果然懂我,?!?p> 說罷,謝嘉寧眼中劃過一抹狠厲,,語氣驟然變得鋒銳起來:“天子不仁不義,,聽信奸宦讒言,為一己私心將忠臣趕盡殺絕,,不配為君,!”
她猶豫著停頓少頃,話音又再度一轉(zhuǎn),,“但若僅是如此,,并不能讓我對皇上真正生出反心,而是只會從此心存恨意,?!?p> 謝源景眸中閃過訝色:“那為何……”
謝嘉寧抬起頭來,面上涌起沉痛之色:“阿兄,,你既教我識得這天下政事,,不會不知……自承文年間起,宦官便禍亂朝政,,自上至下貪墨成風(fēng),,地方政權(quán)長期腐敗之下,多地已民不聊生,!加之此前兩次對外戰(zhàn)役,,雖皆告捷,但也掏空了僅存的國庫,,致使賦稅再度加重,。長此以往,,百姓不堪重負而起義,大歷將亡,!”
謝源景大為驚愕,,不由贊嘆:“寧兒竟早已窺透此王朝興衰之理!”
謝嘉寧情緒已平靜下來,,她眺向窗外遠處,,目光深沉不明,只輕聲說,。
“我生在西南邊疆,,怎會不知,此地百姓苦褚氏與閹黨久矣,,想必天下亦將是,。”
謝源景疑惑:“那寧兒為何仍勸父親交付兵權(quán),,而非起勢謀反,?”
謝嘉寧一咬牙:“只恨天時未到,若貿(mào)然行之,,反害天下百姓陷于兵荒馬亂,,更害謝家淪于萬劫不復(fù)?!?p> 謝源景又問:“何為天時,?”
謝嘉寧瞇起眼睛,眸色銳利:“普天之下,,黎民,、賢臣和將士皆欲反褚氏與閹黨之時?!?p> 謝源景挑眉:“倘若今后天時將至呢,?”
謝嘉寧目露殺機,毫不猶豫:“那我便率先反之,!”
謝源景笑著看向妹妹,,眉目溫柔,話語間滿是欣慰:“如此,,我便放心了,。”
謝嘉寧本已沉浸于推翻褚氏與閹黨的暢想之中,,乍然聽聞此言,,通身一怔,驚訝不已地望向謝源景:“阿兄,,我以為你會責(zé)我大逆不道,,勸我莫要沖動……”
謝源景卻負手而立,,目光虔誠而堅定地望向遠方,聲音似清風(fēng)拂過,。
“謝氏祖訓(xùn)早便言明,我等護守大歷江山不為天潢貴胄,,但為濟世蒼生,。褚氏身居龍位久矣,世代驕奢淫逸下,,已然忘卻開朝立國之初心,,既如此,謝家反之又何妨,?”
謝嘉寧一言不發(fā)地望著兄長,,眼中劃過些許激動之色,只因她與謝源景所思所想不謀而合,。
謝源景回望向謝嘉寧,,雙手沉重而有力地落在她的肩上,堅定囑托道,。
“如今看來,,褚氏江山傾倒已成必然之局,最多不過十年,,只是阿兄此生已無機會得見……但寧兒,,你可以?!?p> 不等謝嘉寧驚而開口,,他便接著以無比決然的語氣說道。
“寧兒,,你雖身為女子,,卻生而有令世間男子望塵莫及的謀智與胸懷。為兄一直堅信,,明珠終不會蒙塵,,你日后必將大有作為,而這作為……未嘗不可是登上那九五至尊之位,!”
這話驚為天人,,謝嘉寧當即心神一震。
她此前思及謀反一事,,更多是出于守護謝家與黎民百姓,,加之對天子與閹黨心生怨懟,但卻從未因此滋生出稱帝問鼎之心,??尚珠L竟已先一步認定,,她有潛龍登天之姿!
謝嘉寧唇張了張,,卻未出聲反駁,,心中浮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激蕩,似是在高呼——或許,,這便是她天命所歸,!
可頃刻之后,她不經(jīng)意低頭,,看見了自己已無法行走的雙腿,,心神立時從云端跌落,眸色再次化為死寂,。
她落寞地自嘲一笑:“阿兄,,我如今雙腿成疾、武功盡失,,已是半個廢人,,又談何以女子之身登頂那至尊之位?我唯一的心愿就是用這僅存的謀智,,助謝家渡過難關(guān),,助百姓脫離苦海,如此,,即便身死亦足矣,。”
謝源景心中一痛,,發(fā)現(xiàn)妹妹尋死之心仍未徹底斷絕,,雙手更為用力地抓緊她清瘦的肩膀。
“寧兒,,你斷不可如此消沉,!如今清月道人已遠行去尋覓那古籍上記載的珍奇異草,只要成功用其研制藥引,,豈知日后不可將你雙腿之中最后兩成余毒化解,?待到那時,你便能再次行走于世間,,甚至重拾自小練就的武功,!”
謝嘉寧聽聞此言,低頭緊緊攥著膝上錦袍,,心底情緒浮沉不定,,久久不曾言語。
待得她再抬起面孔時,,謝源景驚然發(fā)現(xiàn),,妹妹的眸中竟有淚光閃爍,,只聽她以極輕弱的語氣說。
“可是阿兄,,如若以這雙腿為代價能換得你此去平安,,那我即便日后再不能行走,也無怨無悔,?!?p> 謝源景怔愣許久,皎如玉樹的身姿靜立于原地,,卻什么話也再說不出口。
最終,,他無聲抱住了妹妹,,在其無從尋見之處,一滴清淚悄然落下,。
書閣重歸寂靜,,窗外大雨滂沱,一切盡在不言中,。
……
萬泰四年三月,,謝懷榮病勢加重,幾近油盡燈枯無法下榻,,又感念皇上敕封之圣恩,,特派其子謝源景前去皇京謝罪。
北司之人見謝懷榮已是奄奄一息,,只得暫棄請其入京的念頭,,改行先護送謝大公子入京。
萬泰四年五月,,謝源景平安入京,,皇上念其一路舟車勞頓,特許其于京城歇息七日再入宮覲見,。
同月,,正逢謝源景入京之時,京中有一大事發(fā)生,。
有傳言稱,,內(nèi)閣首輔宋國公,本于萬泰四年春秘密失蹤,、下落不明,;然時隔一月,竟偶然被一行客于京畿郊河發(fā)現(xiàn)尸體,,驚而上報衙門,。
此事一出便舉京皆驚,,傳至朝廷后,皇上更是勃然大怒,,下令集合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所有人手,,三司會審徹查此事,。
又為安撫宋氏后人,皇上當即傳旨冊封宋呈之子宋柏辭為新一任國公,,并替其父補缺內(nèi)閣首輔一職,。于是年僅十七的宋柏辭還沒來得及為父守喪,便再度官階躍升,,竟成為大歷有史以來最年輕的正一品大員,,并身居國公之位。
宋呈身死一事還未徹底查明,,謝源景這邊七日之期便到,。皇上因頗為看重謝大公子進京一事,,特命南司督公裴禧言親自領(lǐng)其入宮,。于是謝源景在裴禧言的陪同下,于一風(fēng)和日麗,、萬里無云之清晨入宮覲見,。
然萬泰四年注定非祥和之年,京城諸事禍不單行,,變故再次突生,。
是日入宮途中,謝源景本與裴禧言二人相談甚歡,,一路自建平門暢言至伏龍橋,,然而就將臨近朝堂所在的朝天殿時,變故突生,,好些臣僚剛下早朝便瞧見了臺階下的驚天一幕——
那傳聞中的謝家大公子前來皇宮覲見,,正好端端在橋上走著,下一刻,,在所有人都未反應(yīng)過來時,,他身側(cè)一名北司司衛(wèi)突而暴起行刺,抽刀襲向謝源景,。謝源景未有防備,,避之不及,長刀當即入其胸口,光天化日之下,,竟血灑伏龍橋,!
因利器直入其要害,即便太醫(yī)已第一時刻趕到,,仍無力回天,,最終眾目睽睽下,謝源景竟身死于紫禁城中,。
皇上得知此事怒不可遏,,當日便罰那行刺的司衛(wèi)承受五馬分尸之刑,翌日于長京街上行刑示眾,。
謝家在大歷素來頗具盛名,,因此謝家大公子身死一事很快便傳遍了京城,各世家與百姓對此驚愕不已,。
半年之內(nèi),,謝家接連出事,先是天下皆知的名將謝懷榮突然病危,,放棄手中兵權(quán),請辭大都督一職,。其后,,謝懷榮的嫡長子謝源景又于覲見途中遇刺,這遇刺之地還是守衛(wèi)森嚴的紫禁城,!
京城自不乏有心人從中看出端倪,,不少百姓開始猜疑,北司太監(jiān)行刺一事背后,,是否為惡名遠揚的閹黨欲對謝家下手,?
于是皇京府一時之間謠言四起,諸多人言稱,,此次謝大公子于皇宮遇刺,,實乃督公裴禧言暗中授意。更有甚者言,,那位高權(quán)重的裴督公亦非此事真兇,,其背后之人乃是天子……
這些謠言轉(zhuǎn)眼便于京中消失殆盡,玄廷衛(wèi)迅速出手鎮(zhèn)壓了所有議論此事之人,,將之統(tǒng)統(tǒng)抓入牢獄,,致使此后數(shù)月,皇京百姓陷入風(fēng)聲鶴唳,、草木皆兵的沉寂,。
然而玄廷衛(wèi)雖堵得上京城老百姓的嘴,卻堵不住這天下眾人的悠悠之口。京城風(fēng)波平息后并未完,,此事又以無可阻擋之勢傳至九州各地,,竟鬧得謠言滿天。即便南北司第一時間便宣布了解釋之辭,,稱行刺一事實是那太監(jiān)個人尋仇所為,,與背后官署無關(guān),仍無人愿信,。
許是因這數(shù)十年來閹黨一直作惡多端,,世人早已知曉其面目,此次謝大公子慘死紫禁城之事一出,,百姓更對閹黨深惡痛絕,,甚至對天子亦心生疑慮,一時之間天下文人皆口伐筆誅之,,紛紛為謝大公子打抱不平,。
這些消息很快也傳入了西南邊疆,并一路傳至謝家眾人耳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