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伏龍橋上
紅墻黃瓦間,夕陽揮灑在長長的宮道上,,也為那道靜坐行椅的身影渡上了一層燦金的光輝,。
謝嘉寧被迎面而來的灼亮光線一照,,不由瞇起了眼睛,,抬手半遮掩了去,目光隨之探視向前方,,卻見遠(yuǎn)處的宮道延綿不絕,,一眼望不到盡頭。
余光向兩側(cè)瞥去,,左右是同樣一望無邊的朱紅墻壁,,高聳的宮墻隔絕了更深處坐落的殿宇,只能隱約瞧見一排排雕梁畫棟的殿檐鱗次櫛比,僅僅露了個檐角便顯露出恢弘的氣派,。
謝嘉寧安靜坐在行椅上,,沿著筆直的路線向朝天殿所在的方向行去。
周圍不時有宮婢與太監(jiān)經(jīng)過,,這些人訓(xùn)練有素,,即便瞧見了謝嘉寧身下不尋常的行椅,也并未面露異色,,而是緊緊埋著頭向她與衛(wèi)云珩行了一禮,,其后便立即腳步匆匆地向另一個方向背道離去,生怕多惹事端,。
謝嘉寧眸色淡然地望著這一切,,將進(jìn)宮以來周圍幾經(jīng)變化的光景盡收眼底,在心中低聲自問,。
從建平門到朝天殿,這便是阿兄曾經(jīng)走過的道路么,?
她低下頭去,,目光落在行椅下不斷經(jīng)過的地面,那里是厚重石板鋪就的宮道,,她一寸寸望去,,似是想牢牢記住這里的一磚一瓦。
木輪軋過地面的聲音響起,,行椅再次穿過一重威嚴(yán)而厚重的宮門,,短暫進(jìn)入斗拱遮蔽的陰影間隔,又轉(zhuǎn)眼重新沐浴在夕陽之下,。
行椅被推出朝天門的那一刻,,陽光順著金角檐頂斜落,謝嘉寧微微抬眼,,余暉在那雙明眸間形成錯落有致的光影,,與此同時,她看見了宮門后隱藏的宏偉景象,。
歷經(jīng)歲月磨礪的青磚無窮無盡延展,,鋪就成整片遼闊無垠的白玉廣場,又在最中心處一分為五,,化作五道栩栩如生的云龍拱橋,,跨越縱橫交錯的結(jié)冰河水,最終通向位于正中央的莊嚴(yán)宮殿,。
謝嘉寧呼吸微窒,,絲毫未分心去觀賞那座聞名天下的朝天殿,而是將全部目光都落定在前方的護(hù)城河上,那里屹立著五座騰龍長橋——
伏龍橋,,三年前謝源景身死之地,。
謝嘉寧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她終于還是來了,,來親眼所見這塵封了謝家沉痛過往的是非之地,。
謝嘉寧無聲閉上雙眸,身下麻木的雙腿再次隱隱作痛,,雙手開始無可抑制地顫抖,,她盡可能不動聲色地在寬袖內(nèi)捏緊手腕一串佛珠,骨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發(fā)白,,青紫色的血管戰(zhàn)栗著透出蒼白的皮膚,。
再度睜開眼時,她已經(jīng)掩下了眸底不斷起伏的深深恨色,,面上取而代之的是我見猶憐的兩行珠淚,。
只見行椅上的病弱美人失神凝望著前方的白玉石橋,一雙剪水秋眸中,,淚水如斷了線的珍珠般落下,,她卻始終緊咬著貝齒,倔強(qiáng)地不讓自己發(fā)出一點(diǎn)啜泣的聲音來,。
朝天門側(cè)巡走的兩列禁衛(wèi)中,,有幾人偷偷窺看向她,一經(jīng)瞥見宮門前美人落淚的光景,,皆步伐一頓,,致使身后正常行走的人差些撞上其后背。
短暫驚艷過后,,這些禁衛(wèi)驀然回想起皇上今日下達(dá)的召見口諭,,不乏有明眼人一下就猜出了行椅上美人的身份——
定國公之女,謝氏嘉寧,。
一個從小養(yǎng)在深閨之中,、不經(jīng)世事的高門貴女。
由于此前謝大公子身死紫禁城一事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連帶著之后又有流言蜚語向皇京傳來,。據(jù)稱,謝大公子的嫡妹因自幼與兄長感情甚篤,,在其辭世后堅決為其于邊疆守喪三年,,天下諸多文人武將聽聞此事都為之動容。
于是有不少人開始好奇,,這謝公子的嫡妹是何人也,?一經(jīng)打聽才知道,乃是一位自幼病體孱弱、雙腿有疾的貴女,。倒是不曾料想,,這身軀如此柔弱的女子,骨子里竟是極為重情重義之人,。
有禁衛(wèi)憶及此事,,思路豁然暢通。原是當(dāng)年謝大公子于紫禁城遇刺一事太過冤枉,,所以這貴女今日應(yīng)召入宮后,,在途徑親人辭世之地時情緒難以自抑,乃至于在大庭廣眾之下失態(tài),,悄然淚流滿面,。
實(shí)在是情有可原啊,!不少禁衛(wèi)思及此處,,對其不由心生憐惜。
只是他們不知……這病弱美人面上的眼淚,,實(shí)是偽裝,。
謝嘉寧早在三年前就幾近心如止水,若非有意做戲,,此刻即便是看見那意義深重的伏龍橋,也無法令她真心落淚,。
于她而言,,眼淚無用,只有步步為營的謀劃與握在手中的實(shí)權(quán),,才能平息她對閹黨生生不息的仇恨,。
謝嘉寧掏出衣袍中的錦帕,以袖遮面,,輕輕揩拭去眼角的淚珠,。再放下長袖時,神情已恢復(fù)如常,,僅是微紅的清眸與鼻尖顯露了幾分傷色,。
之所以假意落淚,是因此前她深思熟慮后認(rèn)定,,此次入宮,,只有這樣的表現(xiàn),才符合謝家嫡女于傳言中留給世人的印象,。
衛(wèi)云珩繼續(xù)推著謝嘉寧的行椅朝前走去,,落日在行椅身后留下長長的剪影,每前行一步,那影子都越發(fā)靠近不遠(yuǎn)處的白玉石橋,。
奇異的是,,謝嘉寧越是臨近伏龍橋,心中思緒便越發(fā)明晰與冷靜,。
隨著視線慢慢拉近,,她逐漸看到了石橋兩側(cè)雕刻的盤龍與祥云,看到了橋面上微微起伏的弧線與色澤不一的青石,,看到了冷光粼粼的冰面在夕暉下渡上一層金輝,,有如祥兆降臨。
謝嘉寧強(qiáng)行克制住勾起唇角的沖動,,突然于腦海中平靜地勾勒出一幅幅瘋狂的畫面,。
她聽許多人描繪了許多遍阿兄身死時的場景。
聽說那名北司司衛(wèi)是直接揮刀砍中了阿兄的胸口,,直擊要害,,因此血當(dāng)場就飛濺到了周圍幾人的臉上。接著阿兄脫力倒地,,更多鮮紅的血漸漸染濕了他身上的玉白衣袍,,又順著起伏的橋面緩緩流淌而下,一直延伸向橋尾的青灰石板,。
她腦海中的血腥場景逐漸與眼前所見的祥和光景相重合,。
“咯噔”一聲,行椅被推上右側(cè)最邊緣的一座伏龍橋,。這是專供四品以下官員與世家覲見之人所行的石橋,,謝源景于萬泰四年覲見時,走的便是這座橋,。
謝嘉寧仔細(xì)凝望著伏龍橋上的每一道磚石與每一筆雕刻,,發(fā)現(xiàn)這里哪怕是青磚之間的縫隙,都被擦拭的一塵不染,。
此處早已看不出任何當(dāng)年謝源景遇刺,、血濺伏龍橋留下的痕跡,所有的一切都恰似從未發(fā)生過,。
本該是如此的——
可謝嘉寧瞧著瞧著,,卻忽然從這朝天而建的伏龍橋上,看見了滿橋流淌而下的鮮血,。
血水汩汩不止,,赤紅的色澤宛如從地獄爬上來的惡鬼,逐漸吞沒全部視線,。
謝嘉寧陡然劇烈咳嗽起來,,咳了許久,,直到胸腔生疼。再抬起眼時,,她移開了目光,,轉(zhuǎn)而遠(yuǎn)遠(yuǎn)望向了前方氣勢磅礴的朝天殿。
她年幼之時曾聽爹爹和兄長說,,紫禁城中的朝天殿,,乃是全天下最尊貴的地方。
那時她不懂,,便問兩人,,為何朝天殿如此舉足輕重?后來兄長的回答讓年幼的她始終銘記在心,,兄長說……
只因這朝天殿之中的君與臣,,于一言一策中,為百姓創(chuàng)下了錦繡江山,,為大歷延續(xù)了海晏河清,。
因此這么多年來在謝嘉寧的印象里,紫禁城與朝天殿,,都應(yīng)是承載著天下百姓希冀與大歷前景的神圣之地,。
火燒的殘陽下,謝嘉寧將目光緩緩劃過周圍的一切景物,,接著抬手以華貴長袖掩面,,再次輕微咳嗽了兩聲。
袖袍后無人可見之處,,她唇邊悄悄劃過一抹諷刺的笑意,。
此處何來的神圣之地?
這皇宮之中的一磚一瓦,,分明都寫滿了“吃人”二字。
大歷本不該是如今這般模樣,。
謝嘉寧漸漸收起面上的冷色與諷刺,,隨之行止有禮地放下遮面的袖袍,不叫人看出一絲端倪來,,這時她卻忽而察覺不遠(yuǎn)處傳來一道毫不遮掩的凌厲視線,。
謝嘉寧心中一動,有所預(yù)感地朝那方向回視而去,。只見血色殘陽下,,一名頭戴玄黑三山帽、身穿絳紫錦蟒袍的頎長男子立于旁側(cè)的伏龍橋上,。
那人逆光而立,,妖冶俊美的五官浸在連片陰影之中,,只隱約可見高挺鼻骨與劍眉鳳目,一雙眸子幽沉如深潭,,正以極具侵略性的目光打量著她,,毫無收斂之意。
謝嘉寧下意識眼眸微斂,,心中升起審視與警惕之意,。她分明瞧見,那人佇立之處乃是五座石橋之中,,位于最中央的拱橋,。
那是只有皇上才能通過的伏龍橋。
光天化日之下,,那蟒袍男子就這般泰然自若立于原地,,毫無畏懼之色。
謝嘉寧望著那處,,眸色隱有波動,。
此人明明未鋪張任何浩大聲勢,身后也沒有任何太監(jiān)或?qū)m侍相隨,,卻僅此一人,,就把張狂之意盡數(shù)透出。
諾大的紫禁城中,,蟒袍男子隔著幾座間距不遠(yuǎn)的白玉石橋,,與行椅上的狐裘女子對望少頃。
下一刻,,凜凜寒風(fēng)吹來,,謝嘉寧不由虛弱地掩面輕咳了幾聲,并隨著行椅向前推動的步伐與那人錯開了視線,。
她回過頭正視前方,,面上依舊不露聲色,通身卻蔓出一股徹骨冷意,。
錦衣蟒袍,,為宦官之服;絳紫之色,,喻指位高權(quán)重,。
此人身份已不言而喻。
謝嘉寧眸色不變,,四肢百骸的刺骨冷意卻逐漸沸騰起來,,心底也隱隱升起一股炙熱不明的瘋狂。
是天意嗎,?竟讓她于此是非之地,,遇見了此等是非之人,。
南司督公,裴禧言,。
她已經(jīng)等這一天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