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圓胳膊,、圓腿,、圓腦袋卻沒有五官的小泥人從背后飛來,,緊跟不舍地追著木沙,。它無法開口,,卻又伴著有如野獸那樣可怖的咆哮。這已經(jīng)是第三天的追趕了,。四周白茫茫一片,,似乎沒有路,可木沙還是一直跑著,,邊哭邊跑,,可這哪比得上飛的速度?回頭一看,,小泥人的手就要夠到她的頭了,,她嚇得大喊一聲,猛然間卻腳下一滑,,眼睜睜看著小泥人朝她整個撲下來,,木沙一驚,從睡夢中逃開,。
這一次,,沒有木母的溫暖懷抱,有的只是昏暗濕冷的空氣,。這一次,,沒有木母的柔聲安慰,有的只是隆隆作響的雷聲和急切嘈雜的雨落聲,。
木沙閉著眼抽泣了一會兒,,終于被這夜里不尋常的巨響激開了雙睛。她睜著朦朧的睡眼,,環(huán)視了一下這熟悉的房間,,隱隱約約中仿佛看到母親和兩個姐姐躬著身,手里拿著鍋盆,,起起落落,、急急忙忙朝門外倒著什么。然而她實在太困了,還不及看仔細,,就又重新閉上了眼睛,,進入了沉沉的夢鄉(xiāng)。
由于她家的前窗正對著小江哥哥家的房子,,屋里少有陽光,。她從床上探過身,一摸鞋子,,濕的,。抬頭望去,哪里都是濕的,,坑坑洼洼的泥地上還一灘灘的聚著污水,。她光腳下來,叫了幾聲,,沒人回應她,,母親和姐姐們已經(jīng)不知去處。灶臺上一樣濕漉漉的,,沒有早飯,,鍋盆上還糊著土跡。一滴水落到木沙的頭上,,抬頭看去,,堆放土豆玉米的隔樓上,竹子正一縷縷匯集著水跡,,滴滴答答地落下來,。
一股寒意在木沙身上彌漫開來。她推門出去,,才發(fā)現(xiàn)外面已然換了一個世界,,仿佛昨夜下的不是雨,而是渾黃的泥漿,。木沙一個人張著嘴,、舉著光腳,一步步走進這陌生凄涼的境地,。她站在河邊,,看著昔日清亮歡快的小河變成了渾黃奔騰的怪獸,翻滾咆哮著,,幾度想沖出圍困它的河岸,。一個浪潮打在她的赤腳上,像粘了怪獸的唾液一樣,,木沙懷著要被吞噬的恐懼,本能地后退了幾步。她的前方身后,,一塊塊綠油油的稻田此刻也成了汪洋一片的黃色泥沼,,其間掙扎著男人們的哀嘆和女人們的哭嚎。
所幸很快雨過天晴,,陽光普照,。那樣子看起來似乎是在說:只要天不倒,有哭就有笑,,不管這哭最初有多絕望凄厲,,不管這笑有多無奈牽強。在這哭笑之間,,依然是有限的生活和無邊的煩惱,。
這次,木牙留在了下面,,負責給屋頂上的木母和木葉傳遞不知從誰家要來的茅草,。木母和木葉伏在屋頂上,查找著漏雨的地方,。木沙則仰著個脖子,,和其他小伙伴一樣,充當著湊熱鬧的看客,。
忽然木葉一聲驚呼,,在叢草間翻出一條小蛇來。
連蚯蚓都怕的木沙被人們口中的蛇嚇住了,,她呆呆地,,只覺得耳旁嚶嚶嗡嗡,不知道接下來發(fā)生了什么,?;剡^神時,身邊多了好幾個放學歸來的學生,。只見一個老女人從木沙家的后墻下走過來,,手里平舉著一截細木棍,上面一動不動地搭著條比木棍稍粗些,、尺把來長的小黑蛇,。女人一邊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一邊嘴里念念有詞:“小蛇小蛇我知你,,荒墳又逢降大雨,。又念家中妻兒苦,化身來瞧可無依,。小蛇小蛇你且去,,妻兒無恙可寬心,。他日有余再修墳,你在泉下有安息……”
有那聽不明白的,,問女人:“你念念叨叨,,說什么呀?這條蛇到底怎么回事???”
女人神秘兮兮又不乏憐憫地低聲道:“這是她家的男主人。下大雨把他的墳沖壞了,,又想知道家里是不是出了事,,于是變條小蛇回來看看究竟,也給家里報個雨沖墳毀的信,?!?p> 問話的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轉(zhuǎn)頭和身邊的人小聲嘀咕起來:“也真是,,下這么一場大雨,,莊稼全毀了,誰的日子也不好過,。她們娘幾個的日子就更難了,。唉,怪只怪他死得太早,,丟下這孤兒寡母……”
身邊的小魚兒用胳膊肘捅捅木沙:“喂,,你聽見了嗎?她們說這是你死去的爸爸,,現(xiàn)在變條小蛇來看你們了,。”
木沙沒有答話,,只怔怔地看著棍子上安靜得有若死去的小蛇,。對于自己的父親,木沙已經(jīng)失去了所有可供引起感情波動的記憶,,除了一個空空蕩蕩的稱呼之外,,已然什么也不復存在了。然而現(xiàn)在,,卻把這空空蕩蕩的稱呼具體成一條看起來半死不活的小蛇,,硬要在她們半死不活的生活里橫插一杠子,實在顯得可笑荒唐,。
可是,,木母說:“你的眉毛啊,長得最像你父親了,?!蹦灸刚f:“你父親人很正直,,有時候簡直是犯傻,說起來,,這一點,,你也很像他,?!?p> “你爸呀,是村里少數(shù)幾個會寫字的人,,他寫的字真好,。可惜你哥不爭氣,,早早地就不上學了,。你的兩個姐姐……”木母欲言又止,嘆了一口氣,,撫著木沙的頭發(fā)說:“現(xiàn)在,,你也到了上學的年紀了?!?p> 這些隨口而出的話語雖然像風一樣輕飄飄地吹過木沙的小耳朵,,看似什么也留不下,可到底在她的心上激起了一些無法言說的微小漣漪,,讓偶然間想起的“我的爸爸”之后不至于一片空白,,而是對照著那些話語,對照著自己,,模擬出一個模糊的輪廓,。
如果她們說的是真的,可以不用對照,,不用模擬,,不用模糊,她的父親化身成了一條小蛇,,穿過了陰陽之隔來看望她們,,她愿意放棄習以為常的麻木而選擇這突如其來的荒誕嗎?
木沙多么希望這不是荒誕,。就像懷里偶爾撞來一只蝴蝶,,雖然沒有什么實際意義,可那瞬間的美好也足以引發(fā)一絲遙遠的遐想,。
木沙凝神看著那條小蛇,,渴望它能表現(xiàn)出某種異乎尋常的舉動。然而,,直到它由老婦人挑著,,幾個人圍著離開了她的視線,,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小蛇沒有朝誰爬過去,,沒有向誰看過去,,甚至連動也沒有動一下。滿心失望中,,木沙回頭看看自己的母親,,她就站在發(fā)霉的后墻根,摟著兩個姐姐的肩膀,,沒有言語,,也沒有淚水。
之后幾天,,木母獨個兒回了趟娘家,。回來之后,,話變得更少了,。
木沙不知道那場大雨毀了多少水稻。家里的水稻基本都是用來賣的,,她對它們的多少沒有概念,,對它們能賣多少錢更是一無所知。她們平時都吃玉米面,,只在過年的時候才可以吃到那么一碗臘肉燜白米,。噴香的幸福因為油膩,恰到好處地阻止了孩子們一碗接一碗的貪婪,。
不管怎樣,,她們倒不至于挨餓。在玉米,、土豆,、白菜給予的飽足里,年按部就班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