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八年，農(nóng)歷三月初一巳時末,，吳長虹和李靜姝在龍?zhí)洞宓谝淮我娒?。其時，兩人一個八歲,、一個七歲,。
是日，吳長虹正在東廂房練字,，聽到他的二弟在大門口喊道：“哥哥,！大姑來了！還有表姐和小花,！”
“??？！小花,！是真的吧,？！”吳長虹口中的“小花”是他家養(yǎng)的一只貍貓的昵稱,，已失蹤多日,。
“不信你去看看！剛來到,！”
“小花去大姑家了,？”吳長虹心想，“不可能啊,，它沒去過怎么會知道路,，再說離得那么遠(yuǎn)……”他剛要拋出疑團(tuán)，聽到二弟“咚咚”地跑了,。
吳長虹身子還在原處,，心已飛向后院的奶奶家；草草寫完最后一行字,，來不及清洗研墨時染黑的手,，便跑了出去。
吳家的兩所院子并不毗連,，中間隔著一戶人家,。
“小花！小花,！”一拐過那戶人家的后墻角,，吳長虹就扯著嗓子喊上了,；當(dāng)他奔至奶奶家大門口時,，差點(diǎn)兒與迎面跑出來的陌生小女孩撞個滿懷。
“你是誰??？！”陌生小女孩還沒站穩(wěn)腳就發(fā)出又甜又脆地問聲,。
小女孩身著桃紅色褂子,，長得白白嫩嫩，眉眼俊俏,，好像是從年畫上走出來的,。吳長虹沒來由地拘謹(jǐn)起來，仿佛他是外人,，對方才是主人,。
“你是誰?。?！”小女孩一臉好奇的重問一遍,。
吳長虹不回答她的問話，望著門枕石結(jié)結(jié)巴巴地喊道：“小,、小花,，快出來啊,！再,、再不出來，我,、我可就去打你了,！”
“你敢！你這個烏爪子,！”小女孩用鄙夷的眼神瞅著吳長虹的手挑釁,，“你打一下試試！”
吳長虹連忙將雙手藏到背后,，并反問一聲：“你,、你是誰啊,？”
小女孩也不回答吳長虹的問話,，盯著他端詳了片刻咕噥：“原來是個傻孩子?！?p> 吳長虹慍惱地瞪了小女孩一眼,，隨即繞過她往大門里走。
“不行,，你不能隨便進(jìn)人家家里,！”小女孩越到前頭張開雙臂堵住大門，“你先告訴我你叫啥名字,，我才讓你進(jìn)去,！”
吳長虹不肯照辦，像泥鰍一樣閃身鉆進(jìn)院內(nèi),。
“姐姐,！姐姐！有個傻孩子闖進(jìn)來了,！”小女孩追上去一面攔截吳長虹一邊朝屋里喊道,；因?yàn)榧樱┌椎男∧槤q成了粉紅色,。
正在聽媽媽和姥姥敘家常的吳長虹的表姐愛梅,，聞聲出來,。
“嗨，他可不是傻孩子,！他叫長虹,，是我表弟，你應(yīng)該管他叫哥哥,?！?p> “那他怎么叫著我的名字還問我是誰？”
至此,，吳長虹理會到眼前這個小女孩也叫小花,。
“我沒叫她！”吳長虹向表姐解釋,，“我家那只貓也叫小花,，丟了好幾天了，我以為是它回來了,?！?p> “噢，原來弄到兩岔里去了,?！?p> “哎！”愛梅話音一落,，小花便指著吳長虹命令,，“等你家的貓回來了，你要給它改名字,！不許再叫小花,！”
吳長虹不滿她這副盛氣凌人的架式，冷硬回絕,。
“你這個烏爪子,、邋遢鬼！”小花氣急敗壞地嘲罵,。
“不能罵人啊小花,！”愛梅說。
“他就是烏爪子,！就是邋遢鬼！不信,，讓他伸出手來你瞧瞧,，哎呦，真是臟死了真是,！”
吳長虹再次將雙手藏到背后,，小花不肯罷休上前去拽他的胳膊,。“你別藏,！讓姐姐看看它有多臟,！”
“你走！別待在我家里,！”吳長虹被激怒,，往外推搡小花。
“你這樣也不對,！”愛梅批評表弟一句,，隨即附在他耳邊勸道，“反正我們待不了幾天就走了,，你先答應(yīng)她……”
這當(dāng)兒,，小花帶著哭腔朝屋里說道：“舅媽！這個臟孩子欺負(fù)我,！我不待在這里了,，我想回家！”
吳長虹的大姑正大聲的跟母親聊著家常（吳長虹的奶奶有點(diǎn)耳背）,，沒有留意到小花所說的話,。
小花見舅媽不搭理她，“哇”地哭出聲,。這下吳長虹的大姑注意到了,，連忙出來。
吳氏家族之女輩當(dāng)中,，要數(shù)吳長虹的大姑吳淳美嫁得最遠(yuǎn),，婆家在萊蕪縣城城關(guān)，姓亓,。今日跟著吳淳美來走娘家的小花,，是她大姑姐家的女兒。小花姓李,，她家與亓家只隔著一條街,。小花經(jīng)常去找她的表姐愛梅玩，得知愛梅要到姥姥家趕廟會,，就跟著一起來了,。
“小花來到咱家里是客，你讓著她點(diǎn)兒,?！眴柮髟瑓谴久缹χ蹲诱f道。
吳長虹不太情愿地點(diǎn)點(diǎn)頭,。
“小花,，你不是喜歡小孩子嗎？長虹家就有一個,，你和姐姐先跟著他去看看,，我和奶奶再說會兒話也過去?！?p> 一聽有小孩子可看,，小花立即破涕為笑。
……
吳淳美提到的小孩子是吳長虹的四弟,，尚在襁褓之中,。
吳長虹是家中的長子；在他出生的前夜,，其父吳淳安夢到七色彩虹,，家人視為吉兆遂起名為長虹。后來,，吳長虹的三個弟弟名字皆向他看齊,，仿“長虹”之寓意依次叫做飛梁、云棟和星橋,。
作為長子,，吳長虹被寄于厚望，所受的管教分外嚴(yán)格,。從六歲起,，其父便開始教他認(rèn)字，并責(zé)令他每天臨摹一張楷書字貼,；除了大年初一和初二,，其他時日均不可懈怠。三月初三的廟會也不例外,，為了能無憂無慮的上山玩上整日,，這天一早，吳長虹便起來臨摹字貼,。
趕廟會一事,，讓愛梅和小花興奮的難以安眠，早早地就醒來,。一起床,，小花便約愛梅去吳長虹家，這兩日,，她把胖嘟嘟的星橋當(dāng)成了心愛的“玩具”,。
星橋和飛梁,、云棟還在熟睡中,，姐妹倆沒敢打擾，發(fā)現(xiàn)吳長虹在東廂房習(xí)字,，遂走進(jìn)去觀看,。
“中間這倆字寫得不好,！”小花看了看吳長虹寫完的一行說道,。
吳長虹乜斜她一眼，“你懂啥,？,！”
“小花也識字,，也會寫字,。”愛梅說,。小花的父親思想較為開明，對兒女一視同仁,，小花從五歲起就開始認(rèn)字,、習(xí)字。
“你練幾年了,？”小花問,。
“兩年?！?p> “我也練兩年了?！覍懸粋€你看看吧？”
“不看,?！?p> “你怕我比你寫得好,！”
吳長虹不屑地哼一聲。
“那你讓我寫一個,！”
“要寫回你自己家寫，別在這里顯能為,！”
見吳長虹態(tài)度堅(jiān)決,，小花向表姐求助。
愛梅于是替她向吳長虹求情,。
“我爹還要檢查呢,。”
“我寫到另一張紙上,！”小花說。
吳長虹無法再拒絕,。
小花將她認(rèn)為吳長虹沒有寫好的幾個字寫了一遍，讓愛梅評判,。
“我又不認(rèn)字，看不出孬好來,。”
“你說,，咱倆誰寫的好??？！”小花將紙張遞到吳長虹面前,。
吳長虹待答不理地瞥一眼,，發(fā)現(xiàn)她寫的字確實(shí)勝過自己,，感到跌面子，遂不作回答,。
“比你寫的好,，是吧,？！——我教你怎么寫,！”
“誰希用你教！”
“我爹說,，虛心才能有長進(jìn)，你這樣,，到啥時候也寫不好,！”
“我愿意,，用著你管,！”
小花輕蔑地皺皺鼻子，拿起毛筆繼續(xù)寫,。
愛梅覺得無聊，遂知會小花一聲去找在飯屋里做飯的舅媽,。
“到秋上,，我和我三哥就入學(xué)堂了?！毙』ㄟ厡戇吪c吳長虹搭訕,，“你呢？”
“也是,。”
“我和我三哥都識不少字了,。你呢？”
“也是,！”
“你天天練字?。恳惶煲膊宦?？”
吳長虹自豪的“嗯”了一聲。
“天天練還不如我寫得好,！”
“你寫得好啥呀好？,！”
“就是比你寫的好,！你不承認(rèn)是因?yàn)榧刀饰遥∥业f我和我三哥都有書法天賦,，你怎么練也趕不上我！”
“你出去,！”
“你出去,！”
“這是我家,！”
“這是我姐姐的舅舅家,！”
“沒見過臉皮這么厚的！”
“沒見過這么小氣的,！人家明明寫的比他好,，他還不承認(rèn)！自己寫得就是不好,，還不讓人家說！”
吳長虹被說急了眼，“你再說一句,，我就拽出你去！”
小花毫不畏懼,，爆豆子般還嘴：“因?yàn)闆]理，就說不過人家,；說不過人家，就嚇唬人家,。以大欺小,，不嫌害臊！”
吳長虹無言以答,，匆匆寫完最后兩個字就出去了,。
為了讓吳長虹心服口服,，小花認(rèn)認(rèn)真真地寫滿一張紙,，然后與吳長虹的那張并放在一起比照,，孰優(yōu)孰劣高下立判。
吳長虹沒有走遠(yuǎn),，正在閑園子里用草逗引幾只山羊取樂。
“哎,，我也寫完了一張，你來比比,，看咱倆到底誰寫的好,！”小花在閑園子外面招呼。
“一樣,?！疾缓茫 ?p> “我寫的那個比你的好上好幾倍,！”
“王老婆子賣瓜——自賣自夸,！”
“你才是！”
小花討了個沒趣,，怏怏地返回,。
愛梅還在飯屋門口跟舅媽啦呱兒,，小花朝彼處走了幾步又轉(zhuǎn)向東廂房。
進(jìn)到屋里,，小花先是將吳長虹寫的那張疊起來揣進(jìn)衣兜,，然后將自己的對折起來放在原處,，中間自言自語：“我拿回家,，讓我爹評評到底誰寫的好。留下我這張,，讓你爹看看到底誰寫的好,?！?p> ……
龍?zhí)洞宓貏蓊H為平坦，東,、北兩面良田百頃,，西、南兩方依山傍水,。山在村子西南三里處,，名為萬花山，又名花雨山——由每年七十二場花雨之傳說而得名,。山上不僅有古柏參天,、野花遍地，還有泉,、有洞,，有廟、有道……美景與美麗傳說簡直不勝枚舉,。
農(nóng)歷三月初三為花雨山廟會,。每年的這一日，十里八鄉(xiāng)的人們蜂擁前來,，龍?zhí)洞甯侨f人空巷,。今年的三月三，天公作美,，風(fēng)和日麗，洞天福地花雨山變成了人山人海,，直至暮色四合,，紅塵喧囂才漸漸退去。
今日吳家來了不少趕廟會的親戚,，吳長虹的母親需留在家中置辦飯菜,，因其生性恬靜不喜歡湊熱鬧，未能前往倒也不覺得遺憾,。
吳長虹如愿以償?shù)母』锇閭儻偼媪艘徽?，回到家時，家人與親戚已經(jīng)吃開晚飯,。
親戚們走后,，吳長虹的大姑留下來幫著收拾餐桌，愛梅和小花則幫著照看星橋和云棟,。
吳長虹正跟表姐愛梅交流著今天的見聞,，聽到父親在東廂房叫他，忙起身過去,。
“這是誰寫的,？”吳父指著鋪在桌上的紙張問,。
“我?！?p> “是你寫的嗎,？！”
“嗯,?！?p> “過來好生看看！”
“呃……這張是小花寫的,?！?p> “你沒寫？,！”
“寫了,。”
“在哪里,？拿出來我看看,。”
“我寫完后就放這里來著……我問問小花有沒有動過,?！?p> 吳長虹回堂屋找小花。
“你把我寫的那張字?jǐn)R哪了,？,！”
“嗯……我沒拿，我不知道,?！?p> “扒瞎話！快點(diǎn)拿出來,！我爹等著看呢,！”
“大叔看見我寫的那張了嗎？,！”
“嗯,。”
“他認(rèn)為我寫的好啊還是你寫的好,？,！”
“啥也沒說！”
“那我去問問,！”
小花領(lǐng)先走進(jìn)東廂房,，看到吳父就著燈端詳她寫的字。
“大叔，你覺得我寫的字好不好??？”
“嗯，好,！”
“那我寫的好啊還是他寫的好,？”小花指指隨后進(jìn)來的吳長虹。
“還是你寫的好,！”
“我說吧,，你還不承認(rèn)呢！”小花朝吳長虹睥睨道,。
吳長虹沖撞一句：“有啥了不起的,！”
“嗯？,！”吳父對兒子發(fā)出一聲威嚴(yán)警告,。
見吳父向著自己，小花趁機(jī)給吳長虹告狀：“我給他指出有幾個字寫的不好,，他還生氣,！我想教教他，他還不愿意,！我說他寫得不如我寫的好,，他還急眼要攆我走！”
吳長虹被說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當(dāng)著父親的面又不能發(fā)作,。
吳父聽罷先將兒子訓(xùn)斥幾句，接著問小花還愿不愿意教吳長虹寫字,。
小花和吳長虹同時開腔,，一個說“愿意”，一個說“不愿意”,。
“你愿意也得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吳父對兒子道,，“從明天起，就由小花給你檢查作業(yè),。她看著寫的不好的字,，你要重新寫，一直到她滿意為止,?！?p> “他要是不聽我的還趕我走呢？”
“你告訴我，我吵呵他,！”
這一插曲,，讓吳父和吳長虹都將今天的作業(yè)忘到了腦后。
“別待在我家里,，回你自己家,！”吳父離開東廂房，吳長虹立即朝小花出氣,。
“我去告訴大叔,，你攆我走！”
吳長虹連忙拽住她,，“今天不算,，明天才開始呢！”
“好吧,。那明天你見了我要叫我‘小花先生’,。”
“還‘小草先生’呢,！你也就是寫字稍微強(qiáng)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你會珠算嗎？,！”
小花想了想,，反問：“你會背很多古詩嗎？,！”
“你會做加法減法嗎,？！”
“你會畫畫嗎,？,！”
“我會爬樹、游水,、摳螃摸蝦……你會嗎,？！”
“我會玩很多很多游戲,，你會嗎,？！”
……
吳長虹的大姑連來加去一共在娘家待了十天,，今天上午她們便要回縣城了,。
大人們都在屋里說話，小花與抱著星橋的愛梅及吳長虹兄弟仨在天井里玩,。
小花在星橋肉乎乎的臉蛋上猛親了一陣,，然后問吳長虹他們會不會想她,。
飛梁和云棟都脆生生地回答想她，吳長虹卻表示他只想他大姑和表姐愛梅,。
“你為啥不想我,？！我還教你寫字了呢,！”
“你那是為了顯擺你自己,！”
看到小花噘起嘴巴，吳長虹得意地咧嘴笑,，長在右側(cè)的虎牙露了出來,。
見狀，小花嘲笑道：“呲牙子,！呲牙子狗,！就長了一只呲牙子的狗！”
“那你是啥,？,！長了一只酒窩的貓？,！”吳長虹指著小花左頰說。
“長虹的小虎牙多好看啊,，小花的酒渦多俊啊，我想長還長不上呢,?！睈勖反驁A場道，“——長虹啊,，你不是答應(yīng)把逮的小魚送給小花嗎,，快去拿來吧?！?p> “我不想給她了,。”
“為啥,？”
“我怕她偷偷吃掉,?！?p> “吃掉,？”
“嗯,，我家那只小花就這么干過,。”
愛梅明白過來笑了,。
“你是饞狗,！”小花隨即也領(lǐng)會了吳長虹的意思，“你要是不給那只貓改名字,，我就一回也不來你們家了！”
“不來正好,！誰稀罕你來,！”
“他、他和他,，都稀罕我來,！”小花指了指去一旁玩耍的飛梁,、云棟以及愛梅懷中的星橋。
吳長虹撇撇嘴,，“三個不懂事的小孩,！”
“還有奶奶,、大叔大嬸,，他們都稀罕我來,！不信,，你去問問,！”
“就算不稀罕,，他們也不會說實(shí)話！”
“你們家的人,，就你這個呲牙子狗不好,！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
“我更不想再見到你,！我巴不得你快點(diǎn)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