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最好的信條
一只骨感而潔凈的手捏起一簇鹽巴,,摩挲著置于一碗清水中,粗糙的鹽巴在水中一邊融化一邊下沉,,沉積到底部時只剩一點砂礫狀的小顆粒,。
那只手五指合攏,指尖浸沒在碗中蘸取了鹽水,,然后緩緩抬起,,在閉目等待的少女額頭留下濕潤的印記。漢娜坐在椅子上,,她的眼皮微微顫抖,,手指攥著裙子的布料,她感覺到額頭變得涼涼的,,多余的鹽水從額頭淌下,,貼著鼻翼和內(nèi)眼瞼滑落,起皮的嘴唇感到尖銳的刺痛,,而唇縫間滲透進來一絲咸味,。
“仁慈而威嚴的天父,您的仆從向您懇求,,庇佑您的羔羊從邪惡中解脫……”
漢娜聽見阿瑞爾神父輕聲念著禱文,,冰涼的手指先后蘸取鹽水點在她的眼眶下方,她的臉頰腫得厲害還破了皮,,鹽水流過時疼得要命,,甚至比挨打時還要難以忍受。
“我將成為您的目,,您的口,,神圣的力量借由我的身軀降臨……”
最后一下突然點在她喉間,漢娜凍得一哆嗦,,手臂上起了雞皮疙瘩,。阿瑞爾神父就在此時揚高了聲調(diào):“離開!不凈的穢物,!此人已受庇佑,!離開,!魔鬼的低語,!遭蒙蔽的靈魂已清洗一新,!”
那碗鹽水被潑到了漢娜足下,驅(qū)魔儀式開始時,,阿瑞爾神父就要求她抬起雙腳,,不可觸碰地面,一直維持著懸空的姿勢讓她逐漸雙腿打顫,,但是她的父親亨里特和三個哥哥把她抓來驅(qū)魔,,若是她違背了阿瑞爾神父的要求,在一旁旁觀的他們又怎么會對她和顏悅色,。
“睜開你的眼睛吧,,漢娜。你已經(jīng)擺脫了巫術,?!?p> 漢娜抬起眼皮,眼前的光線亮得刺眼,,她瞇著眼,,被人夾著臂膀攙扶起身,他們動作粗魯,,毫不在意漢娜衣服遮掩下的青紫瘀痕被按到時會疼痛,。踩在地面上時她感到雙腿發(fā)麻,細密的刺痛讓她不斷往下墜,。她的哥哥們似乎以為是她故意在找麻煩,,嘴上罵罵咧咧,拉扯她的手更加用勁,,而亨里特滿臉喜色,,向阿瑞爾道謝。
他們將她關進房間,,牢牢得上了鎖,。
那話是怎么說的,啊,,對,,為了防止她不堅定的心靈再次受女巫蠱惑。女巫高奈利亞,,將在本日正午由圣湖的湖水凈化,,她的靈魂將因此被拯救,而德塔弗麗雷也將擺脫巫術的陰影,。
漢娜縮在屋子的一角緊緊地抱著膝蓋,,她現(xiàn)在也不再確信自己是否真的沒有受到蠱惑,阿瑞爾神父親口宣判了高奈利亞的罪責,他是一個宗教審判官,,他說的話不會有人質(zhì)疑,。
她的朋友是一個女巫。女巫要死了,。而她的父親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他要變成德塔弗麗雷的英雄啦。
漢娜蜷縮起來,。
所有人都津津樂道,,說著法庭里的一波三折,格林先生將自己關在旅館的房間中,,他拒絕和艾德里安再交談,。
“我對自己感到失望,艾德里安先生,,我現(xiàn)在無法心平氣和地和您共處一室,,請給我點空間?!备窳窒壬笾木頍?,繃著一張臉,幾乎是強迫自己禮貌地說完這段話,,他說完之后就再也無法壓抑情緒,,將艾德里安關在門外。
過了好一會兒,,門口被敲了三下,,隨即門縫里塞進一張小紙片。格林先生在煙草燃燒的嗆人氣味中凝視著那張紙片,,他的手指關節(jié)顫動了幾下,,仿佛猶豫著要將它丟出去還是撿起來。最后格林先生木著臉走到了門邊,,他撿起紙片翻過來,,上面簡單地寫著一行字,字跡流暢而優(yōu)雅,,就如同這行字的主人,。
“我很抱歉,格林先生,?!?p> 格林先生的嘴唇翕動了一下,他咽回胸腔里的咆哮,,將道歉的紙片隨手扔到角落,。他想要去質(zhì)問那個黑發(fā)的年輕人,為何要將斷定高奈利亞是女巫,為何昨天在圣湖旁相遇時,,他們還要讓他以為事情會有個好結(jié)果,,他不相信宣判結(jié)果是突然決定的,艾德里安不可能一無所知,。
他在房間里茫然地踱步,,整個法庭上他就像是個唱獨角戲的小丑,,為高奈利亞據(jù)理力爭,,然而阿瑞爾、艾德里安,,甚至高奈利亞都是緘默的,。
包裹嚴實的麻袋沉重地墜入圣湖冰冷的湖水,漣漪蕩開一圈擴散到湖岸后就再沒起什么動靜,,沒有喊叫,,沒有掙扎,裝著高奈利亞的麻袋只是下沉,,水面平滑地像鏡子,,映照出格林先生震驚的面容。阿瑞爾神父并不許任何人靠近那個麻袋,,他甚至連搶奪的機會都不曾有,。
這一刻他聽不到身側(cè)那些圍觀者的交頭接耳,來自十多年前的聲音突然占據(jù)了他的腦海,?!班弁ā,!毕栟北焕χp手推進了圣湖,。她的背影淹沒在湖水里,漸漸下沉,,卡爾?格林撥開人群跌跌撞撞地跪倒在湖邊,,水里模模糊糊能看得到輪廓的希爾薇仰起頭,她最后看了格林一眼,,就消失在了湖水中,。人群蜂擁而來,要看湖里的景象,,擁擠中達威德拉住了他的手臂往后拖,,而他抱著的幼童哭得聲嘶力竭。
“奈樂,,小聲些,。”達威德謹慎而低調(diào)地環(huán)視四周,輕聲勸說只有兩三歲的幼童,。
卡爾?格林沉悶地任他拖拽,,過了一會兒,他說:“達威德,,我沒法再生活在這里了,。”
年輕的達威德頓住了腳步,,他回過頭,,和格林對視了許久。
格林先生在房間里尋了把椅子坐下,,他怔怔地坐在那里,,忽然他看到了桌子上擺放的那本《牧羊人》。他猛地站起身,,卻又以一種不相配的緩慢步速,,挪到那書面前。
女巫死去后的隔天,,德塔弗麗雷,,這個圣湖旁的村鎮(zhèn)就恢復了寧靜。法官先生雇傭了一輛路過的馬車要送阿瑞爾神父一段路,,阿瑞爾神父擺了擺手拒絕了他,,而艾德里安轉(zhuǎn)頭就以自己的名義雇傭了那輛馬車。
旅館內(nèi),,艾德里安將一張疊好的毯子擱放在了床鋪上,,他將毯子上沾到的一點枯草拍去,拿起自己裝著沒幾樣東西的口袋就要下樓,。同一樓層的另一扇房門緊緊關著,,艾德里安敲了幾次門,確認了格林先生不在屋內(nèi),。
他牽著自己的馬在旅館門口等待了一會兒,,那對德塔弗麗雷的道路不熟悉的馬車夫才趕著馬車姍姍來遲,今天的風有些大,,天上下著一點小雪,,馬車廂包得嚴嚴實實,窗簾也緊緊拉上了,,寒風這才沒漏進去,。
“還要去接下人,就跟著我走吧,?!卑吕锇矇旱土嗣遍?,翻身上馬,在馬車前領路,。
下雪的日子,,大概就是格林先生無法和疾病好好相處的日子了。他站在湖岸邊,,雪花勾勒著他帽子的輪廓,,除了他時不時的咳嗽聲,這里一片空寂,。平日里會來湖邊的人現(xiàn)在應該都圍坐在火塘邊上吧,,他猜測著。
艾德里安走近時,,格林先生正折了一艘紙做的小船放到湖里,。
裹著黑色斗篷的青年輕手輕腳地走到了格林先生的身側(cè),,他身上的佩劍像是擺放錯了位置,,走路間發(fā)出金屬碰撞的聲音。他們一同看著紙船飄向湖心,,那紙上密密麻麻印刷著字詞,,像是格林先生隨手拿得一頁紙張。紙張的質(zhì)地大概不怎么好,,小船漂了沒一會兒,,便浸滿了水,沉沒了下去,。
“我來向您告別,,格林先生?!?p> 格林先生深深地吸了口氣,,下雪時的空氣是清新而冰冷的:“好吧,您和阿瑞爾神父是一起離開嗎,?我還要在這兒多停留一陣,,你知道,修繕修道院,,這事麻煩得很,,沒辦法送送你們了?!?p> “沒關系,,我來只是因為,阿瑞爾神父和我都還有沒有告訴您的事情,,在我們離開前,,必須得向您坦白,。”
格林先生頓了頓,,他有些疑惑又有些驚訝地看向艾德里安,,又順著艾德里安的目光看向了不遠處的馬車,阿瑞爾神父已經(jīng)撩開了窗簾,,他的身側(cè)坐著另一個人,。那人靠近了窗,掀起了披著的頭紗,,正是高奈利亞,。
格林先生啞然地看著他們,艾德里安在一旁輕聲解釋:“我問了她的意見,,她說她感激您對她的關心,,但她不準備和您去哈瑙居住,她想要按達威德先生說的,,自己一個人開始新的生活,。”
“這……”格林先生靈光一閃,,他又回憶起那麻袋死氣沉沉地墜入湖里的樣子了,,直到他驚覺阿瑞爾神父并非是他想象中的那樣,他才察覺到那一絲異樣,,“你們欺騙了法官,?還有那么多村民也都……”
“她并非是女巫,只是出于某種原因,,我們只好采取迂回一點的解決方式,。”艾德里安含蓄地笑了一下,,那笑容一閃而逝,,難以捕捉:“也許阿瑞爾神父和我都得花上點時間向天父懺悔了?!?p> 真切的笑意漸漸爬上格林先生的眼角:“我會向天父禱告的,,愿我修繕修道院的善行,能減輕你們的罪責,?!?p> “您會在這善行中得到回報的。我該走了,,格林先生,。”艾德里安按著帽子行了一禮,,“祝您生活愉快,?!彼R車走去,一身垂到膝蓋的黑色斗篷,,行過純白的雪地,,細小的飄雪在他帽檐上停留,他的迅捷劍輕輕碰撞上別的金屬物件,,走路間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來自十多年前的聲音再一次在格林先生耳畔響起,那個總是神神秘秘的希爾薇微笑著說:“最好的信條就是,,事情總有轉(zhuǎn)機,。”
“你是對的,,希爾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