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
官家坐堂前,,百官肅穆。
但見樞密大學(xué)士韓稚圭立于殿前,拱手向官家道:“今夏人猖獗,,屢次進(jìn)犯我邊境,百姓怨聲載道,。想我大宋,,國泰民安,朗朗乾坤,,昭昭日月,,豈能容他番人肆虐。臣請戰(zhàn)于夏,,其一,,兵力。三川口之戰(zhàn)后,,幸得官家支持,,補(bǔ)充兵力于涇源路、鄜延路兩線,,金明寨戰(zhàn)時損耗甚巨,,守將被俘,今有重整之勢,。當(dāng)前,,夏兵力十萬,我方兵力與之匹敵,兩相對抗,,數(shù)量上不在弱勢,。其二,士氣,。三川口一戰(zhàn)役兵敗,,士氣如山倒?;噬鲜ッ?,遣折家軍鞏固邊境在前,重整涇源路,、鄜延路兩軍在后,,幾次宋夏邊境交鋒試探,夏軍不占優(yōu)勢,,前日夏軍襲我鎮(zhèn)戎軍,,我軍一計圍魏救趙,夜襲白豹城,,攻其不備,,大獲全勝。今士氣沖天,,宜乘勝追擊,。其三,我大宋朝,,自高祖以來,,一統(tǒng)江山,四方來賀,。那西夏其祖李彝殷,,前朝后周顯德時被封西平王,及后依附于我大宋,,先祖對其夏州李氏行羈縻統(tǒng)治,,李彝殷卒后,太祖皇帝追封其夏王,。及后李繼捧,、李、李德明,,均對我大宋皆俯首臣稱,,封西平王。今李元昊擅立夏國,,擾亂朝綱,。若今日不滅其銳氣,周邊番寨紛紛效仿,,后果不堪設(shè)想,。最后,當(dāng)前我大宋看似承平,,實則四面楚歌,,西有夏,北有遼,,均為虎狼之師,。兩相對比,夏勢弱,,若能出兵將夏降服,,壯我聲勢和兵力,那遼人亦不可懼,。豈不是兩全其美,?”
聽罷韓稚圭前方戰(zhàn)事稟告,殿內(nèi)忽的安靜,,一根針及地怕是都能聽得聲響,。
“眾卿家,對于韓學(xué)士攻夏之法,,可有建議,?”
“官家,臣有異議,?!?p> 官家抬眼,當(dāng)下微微一笑,,發(fā)聲者乃參政知事文彥博,,字寬夫?!拔那溆泻萎愖h,?”
“攻夏一事,臣認(rèn)為宜暫緩行事,。原因亦有四,。其一,三川口一役結(jié)束不到一年,,延邊城鎮(zhèn)百廢待興,。此時興兵,軍,,士氣不盛,;民,怨聲載道;其二,,當(dāng)前邊境確有沖突,,但總體太平,雙方皆處于試探階段,。折家軍擾夏,,不過是小范圍掣肘,白豹城偷襲獲勝,,更是戰(zhàn)術(shù)上的僥幸,。就大局來看,我方仍舊處于被動,,此時攻夏沒有必勝的把握,。其三,韓公攻夏,,勢必要深入敵境,,那黨項族人久居祁連山脈一線,對其地形都駕輕就熟,,而我宋人久居中原,,一馬平川,要深入黨項腹地,,談何容易,?最后,當(dāng)前已近隆冬,,東京城內(nèi)已是萬物肅殺,,祁連山脈已經(jīng)是白雪皚皚,天氣惡劣,,環(huán)境不明,,何來取勝之說?基于四因,,臣請暫緩,。”
“文大人,,韓某對士氣,、民生均有最直觀的了解。目前,,我宋境內(nèi)的黨項居民更是生活困苦,,在前往東京路上,韓某于城郊茅店偶遇搶匪,,口口聲聲稱乃呂相之侄,,打家劫舍,,無惡不作。待韓某了解情況才知,,此人乃宋夏邊境黨項山民,,務(wù)農(nóng)為生。當(dāng)前民不聊生,,已無糧可種,,遂到東京謀個生計,。其雖行為不端,,但其情可憫,戰(zhàn)亂帶來的影響尚未撫平,,而今夏人又一再擾境,,若不快速將夏除去,恐我百姓更受其罪,?!?p> “韓公此言差矣,孔夫子有言‘欲速則不達(dá)’,,此番攻夏之論,,怕是操之過急?!?p> 韓琦抬眼一看,,言者乃集賢殿校理蘇舜欽,字子美,。此人出生名門,,書香世家。前參政知事蘇易簡之孫,。若論孔孟之道,,誰也論不過這個蘇子美。韓琦一向敬重其為人,,又不茍同于他思慮過度的性情,,因此,平日里吟詩作對總少不了與其一道,,但參政大事,,不提也罷。
誰曾想,,此時殿前,,這病懨懨的蘇子美竟然拿孔夫子的一句三歲小孩都知的話來噎他,韓琦面色略有不堪,,強(qiáng)壓著怒氣道:“攻夏,,需得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不宜久拖。如人之疾,,若不快速鏟除,,時間久了,纏綿于病榻,,總不見好,,反倒成了痼疾?!?p> “韓公,,下官有一事不明,西夏東盡黃河,,西至玉門,,南接蕭關(guān),北控大漠,,占地兩萬余里,。祁連山、賀蘭山,、合黎山,、烏鞘嶺可謂天塹。黃河,、延水可謂屏障,。僅其首府興慶府來看,西有賀蘭山,,東有黃河,。可采取什么戰(zhàn)術(shù)攻之,?”
“敵之優(yōu)勢,,也可成我優(yōu)勢;我之劣勢,,亦可成敵之劣勢,。兵書有云,‘軍旁有險阻,、潢井,、葭葦、山林,、翳薈者,,必謹(jǐn)復(fù)索之,此伏奸所藏也,?!渚硟?nèi)山林,、水流皆為其優(yōu)勢,亦可成我軍優(yōu)勢,,此境可用誘敵深入,、請君入甕、打草驚蛇之攻勢,,速取其勢,。”
“黨項多山,,行軍路遠(yuǎn),,番人對其地勢更熟悉,營帳轉(zhuǎn)移不定,,我軍如何應(yīng)付,?”言者乃保和殿大學(xué)士楚建中,,字叔正,。乃出于尹師魯門下,關(guān)系頗深厚,。
“倍道兼程,。”
“對方十萬大軍,,皆黨項人,,生活于深山廣漠,適應(yīng)地形,。我十萬大軍,,多生活于中原地帶,怎可同日而語,?!毖哉吣她垐D閣待制洪釗,自打河中府劫難以來,,洪釗為官家招至京城,,官拜從三品,亦是因禍得福,。
“洪大人才來東京多久,,怎么就忘了我大宋幅員?不僅僅是這廣袤平原,,我疆域東北至雁門關(guān),;西北有橫山、湟水,;西南則有岷山,、大渡河,。何來我大宋軍隊多生活于中原地帶?再者,,我軍分禁軍,、廂軍、鄉(xiāng)兵,、藩兵,,其中藩兵常年防守邊境,非我中原漢民,,難道不能適應(yīng)深山廣漠,?”
“就按韓公之言,那么多人,,這糧草接濟(jì)何如,?”楚建中緊接著再問,大有與洪釗一唱一和之勢頭,。
“糧草方面,,韓某已有預(yù)備,當(dāng)今官家圣明,,連年豐收?,F(xiàn)金每年的糧食收入約2000萬石,太倉,、官倉,、轉(zhuǎn)運(yùn)倉、常平倉,、義倉儲量皆飽和,。支應(yīng)官兵米祿者官倉,占太半,。更有和糴之策,。何愁糧草接濟(jì)?”
“說到和糴,,微臣算過一筆賬,,現(xiàn)每年糧食收入約2000萬石,但軍隊支出加上官祿等項,,則需3000萬石,,其中1000萬石,則需要和糴來填補(bǔ),。簡言曰和糴,,實乃強(qiáng)制民間采購,而朝廷此項采購每年用去1000萬貫,。軍隊支出強(qiáng)加于百姓頭上,,朝廷頭上,,韓公覺得這筆賬是否行得通?百姓難道不會怨聲載道,?”
“官倉,、和糴皆官制,乃朝廷管控,。所謂,,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光留著官倉,,和糴之策,而不用于實際征戰(zhàn),,請問官倉,、和糴有何用?攻夏之策,,非侵略,,乃為子孫長久之和平。大宋百姓不會像楚大人這般目光短淺,,只見眼前蠅頭小利,,而不計子孫長久命脈,。1000萬石和糴,,看似為軍,實則為民,。軍隊打仗,,為的是后方百姓的承平安寧。如若現(xiàn)不攻夏,,他日那李元昊兵精馬壯,,一舉入我宋境,現(xiàn)在的百姓還能安寧否,?攻夏,,乃一勞永逸之事。更何況現(xiàn)今糧草充足,,朝廷和糴之政亦有成效,,既有此后盾,何懼西夏強(qiáng)敵,?”
“糧草充足,,但行兵路遠(yuǎn),方才韓公道倍道兼程,,糧草如何倍道兼程,?”蘇舜欽問道,。
“開封府、京東西路,、河?xùn)|路有驢五萬余頭,,可集結(jié)運(yùn)糧。驢速比尋常糧草平板車要快,,行軍之速不在話下,。即便到了草原深漠,糧草接濟(jì)有限,,可殺驢即食,。”
“韓公言之有理,。戰(zhàn)勝后,,這驢也能當(dāng)個獎品,什么指揮使,、都頭,,就連普通兵士都能牽一頭回去?!比撼純?nèi),,不知誰出言,聽來認(rèn)真,,卻令人忍俊不禁,,一時間殿內(nèi)哄笑,連立于官家側(cè)的公公陸懷熙都繃不住,,捂著嘴聳著肩竊笑,。
這一笑不打緊,徹底惹怒了韓琦韓稚圭,,但見他面色忽的通紅,,豪眉緊皺,一雙虎眼幾欲噴出火來,。
“夠了,!”韓稚圭長袖一佛,虎眼怒掃眾臣,,“昔莊子有云:‘井蛙不可以語于海者,,拘于虛也;夏蟲不可以語于冰者,,篤于時也,;曲士不可以語于道者,束于教也?!袢帐琼n某高看了各位,。爾等尸位素餐,上不能匡主,,下無以益民,。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國,。高居廟堂之上,,只見爾等個個逞口舌之快,試問三川口血戰(zhàn),,郭遵將軍延水河畔馬踏如泥之時你們在哪,?三川寨遭襲,楊吉保將軍殞命沙場之時,,你們又在哪,?鎮(zhèn)戎軍危在旦夕,王珪王秉直將軍一桿鐵鞭,,身負(fù)重傷殺出重圍之時,,你們又在哪?爾等滿眼是東京風(fēng)月,,何曾聽過那邊塞角聲,?此刻韓某與列位商議的是國事,是生死存亡的大事,,絕非兒戲,,爾等如此戲謔態(tài)度,讓三川口戰(zhàn)死的將士情何以堪,?讓此刻守衛(wèi)邊疆的將士情何以堪,?”
“韓公息怒,我等只是建議這戰(zhàn)事可暫緩,,從長計議?!比撼紓€個噤若寒蟬,,只有那文寬夫有這個膽魄,與韓稚圭直面“交鋒”:“文某與范公偶有書信往來,,亦言及邊疆戰(zhàn)事,,范公有言,事不在急,,不打沒有把握之仗?,F(xiàn)如今我軍還處于百廢待興之時,范公在鄜延路修清澗、革兵制,、聚邊寨,、撫民情,將鄜延路整頓得如鐵通一般,,為的就是防范那李元昊大舉侵犯,。不是不戰(zhàn),是不宜操之過急,?!?p> 卻說那官家端坐朝堂,見群臣這一番亂哄哄的嘴仗,,卻是看得饒有興趣,。從內(nèi)心里講,官家亦有出征之心,,但是這軍怎么出,,何時出,出多少,,他還得細(xì)細(xì)思量,。在他的角度看,他更樂得群臣這么鬧哄哄的斗一番,,他倒要看看有多少人是主攻的,,有多少人是主守的,又有多少人是看熱鬧的,。
聽聞這文彥博提及“范公”,。官家心內(nèi)道,“終于說到了點子上,。關(guān)鍵就在于這范希文,。”范希文人未到朝堂,,但是朝堂上范公的示意卻從來不乏有人來表達(dá),。
目前看,與西夏議和倒是談不上,,只是都覺得這韓公出征操之過急,。那就好辦了,官家嘴角微微扯了扯,,卻摁下了那一絲笑意,。作為官家,應(yīng)該是不茍言笑的,,更應(yīng)該是不動聲色的,,即便是一絲表情,,一點笑意,都有可能讓別有用心的人捉摸了去,,他趙禎最討厭的就是被人揣摩心思,,他那顆天龍之心,豈是能隨便讓人揣摩的,?
“皇上……”那公公陸懷熙看著群臣爭斗,,偌大的垂拱殿熱鬧得跟菜市場一般,這如何是好,?公公心系皇上,,急的汗水都淹了脖子,忍不住喚了一聲,。
官家龍掌一抬,,隨后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示意陸懷熙莫要慌張,。
“韓某絕非操之過急,,鄜延路有鄜延路的排兵布陣,而涇源路有涇源路的戰(zhàn)略打法,,韓某絕無冒犯范公之心,,但韓某有一言,范公修清澗,、革兵制,、聚邊寨、撫民情,,為的是防守,。但是若這李元昊不來呢?李元昊一日不開,,我防守一日,;李元昊兩日不來,我防守兩日,;李元昊一直不來,,難不成我大宋就被動防守,兵精將勇只為了防守,?鄜延路即便是銅墻鐵壁,,若是那李元昊不買賬,不進(jìn)攻,,這銅墻鐵壁作何用處?”
“韓公,,難道就不能給黨項人一個機(jī)會,?現(xiàn)今,多是西夏國內(nèi)國師張元挑唆,此人在我大宋郁郁不得志,,視我大宋如仇敵,。而李元昊完全是受此人蒙蔽。試想想,,鄜延路一直保有黨項人進(jìn)貢的道路,,誰說那李元昊不會有改過自新的一天?給他們一條生路,?”
“文大人今天的腔調(diào)頗有范公之風(fēng)?。俊表n琦不覺笑道:“改過自新,?三川口幾百將士的血肉怎么彌補(bǔ),?我鎮(zhèn)戎軍將士的性命怎么彌補(bǔ)?李元昊受張元蒙蔽,?你們是小看了李元昊,?還是高看了張元?一個能立國稱王的人,,會受一大宋落榜舉子的蒙蔽,?滿朝文臣哪個不比那張元多了三兩斤墨水?我倒是想看看,,列位誰有那個本事,,去蒙蔽一下李元昊,讓李元昊那樣窮兇極惡的人改過自新,?!?p> “還請韓公息怒,彥國有一言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
“所謂‘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此話一出,,便是一定要講咯,不但是一定要講,,而且絕非中聽之言,。”韓琦轉(zhuǎn)身對群臣中的富弼富彥國戲謔了一句,,今日他看得太多,,聽得也太多,這富彥國一張三寸不爛之舌,,死人都讓他給說活了,,他的“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哪里還有不當(dāng)講之理,?
“今聽眾位大人與韓公所言,,看似各執(zhí)一詞,,實則都是圍繞這攻與守來論的。不是不戰(zhàn),,何時戰(zhàn),?怎么戰(zhàn)?戰(zhàn)勝如何,?戰(zhàn)敗如何,?方才微臣聽得大家論戰(zhàn)一二,也得了個大概,,其一,,戰(zhàn),何時戰(zhàn),?此時孟冬,,那西夏邊境,臨山脈,,覆草原,,傍大漠,時下已經(jīng)是冰天雪地,,你要這十萬將士即刻出征,,隆冬時節(jié),翻山越嶺,,怕是對我軍不利,。對比三川口之戰(zhàn),乃新春過后,,當(dāng)日薄霧,,微雪,延水奇寒,,有幾處還尚未解凍,,當(dāng)時我軍亦是吃了這氣候的虧。而此次,,我軍主攻,,亦選擇同樣的時節(jié),豈不是讓那李元昊看了笑話,?其二,,怎么戰(zhàn)?方才韓公提出敵人崇山峻嶺,,我軍可使引蛇出洞,,打草驚蛇之計,這計謀怎么用,?我軍從何處為入口進(jìn)入西夏,,夏軍在邊境防守如何,?戰(zhàn)勝,,怎么算是戰(zhàn)勝,,西夏俯首稱臣還是愿意議和,抑或是退兵暫熄烽煙,?戰(zhàn)敗如何,?韓公是否考慮過不敵西夏,重蹈三川口的覆轍,?”
“彥國所言,,韓某聽懂了。戰(zhàn)時戰(zhàn)機(jī),,彥國言之有理,,可待來年開春計議。但是,,韓某有言在先,,對于西夏,需得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戰(zhàn)機(jī)在即,,不宜久待,戰(zhàn)時更不宜過長,。我軍可自鎮(zhèn)戎軍經(jīng)懷遠(yuǎn)城,、得勝寨,抵西夏羊牧隆城,,發(fā)起進(jìn)攻,。羊牧隆城距興慶府府千余里,兵力不勝,。攻下羊牧隆城,,及后一路往西,興慶府府不遠(yuǎn)矣,。孫子云,,‘兵者,詭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yuǎn),,遠(yuǎn)而示之近,。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實而備之,,強(qiáng)而避之,,怒而撓之,卑而驕之,,佚而勞之,,親而離之,攻其無備,,出其不意’今李元昊,,看似兵力強(qiáng)盛,卻國內(nèi)空虛,,黨項與漢臣矛盾加劇,,其軍隊十萬,但其中有黨項軍人,,亦有漢人,,兩相融合,必有矛盾,,利用其矛盾,,離之必有奇效。勝,?西夏俯首稱臣是勝,,落荒而逃也是勝,誠心議和還是勝,。?。宽n某甘愿受罰,,項上人頭待而取之,。”
“韓公言重了,!彥國之憂,,亦是群臣之憂,百姓之憂,,還請韓公三思而后行,!”
“謀而后定,彥國多慮了,,韓某勢在必行,,此行必勝?!?p> “好了,,你們也鬧夠了,朕也聽明白了。怎么,?口口聲聲尊稱‘韓公’,,卻個頂個的在此刁難,我聽不出有什么具體建議,,都是在問責(zé),,在詰難,這是怎么了,?韓公一意出兵,,為國分憂,以期血洗三川口之恥,,卻遭此群嘲,這才是我們?yōu)楹螘〗o西夏的原因,?沒有人真正愿意迎敵對戰(zhàn),,沒有人愿意擔(dān)起責(zé)任,都懼怕戰(zhàn)爭帶來的后果,,從心底里就覺得自己贏不了,會輸!實話說,,朕很失望,,非常失望?!?p> “官家,,公勉尚有一言?!?p> “罷了,,洪公勉,你今天話已經(jīng)夠多了,,朕不想聽,。”
“官家,,此戰(zhàn)若一定要打,,也請到明年二月開春,兵力方面,,依臣之見,,陜西五路出兵不太現(xiàn)實,大軍壓境,,實力俱顯,,毫無退路??捎蓻茉绰泛袜~延路兩路聯(lián)合出兵,,既保存了實力,,兵力方面又有保障?!?p> 那洪釗果真是懂官家心意之人,,知那官家雖口口聲聲說“罷了”,一臉怒氣呵斥眾臣,,其實內(nèi)心里希望有人將其心意說將出來,。果然,洪釗一席話,,官家面上慍怒散了些許,。
“攻夏之事非同小可,今日先到這,,韓稚圭,,跟朕到勤政殿?!?p> 勤政殿外,,一抹殘陽。
韓琦獨立于庭前,,望著身后的恢弘建筑,,心內(nèi)起伏。曾經(jīng)幾回立于此地,,躊躇滿志,,一腔熱血。想當(dāng)初何等榮光,,他韓稚圭,,高中榜眼,少年得志,。
二十四橋千步柳,,春風(fēng)十里上珠簾。
想想曾經(jīng)寫的句子,,韓稚圭嘆口氣,,真是輕狂年少,只會寫春風(fēng),,只會寫柳絮,。誰想過這家國之憂,百姓之憂,,邊陲之苦,,戰(zhàn)亂之苦呢。
明年二月開春……好一個洪釗,他倒是隨即出口,,官家竟然就當(dāng)真了,。明年二月,正是“春風(fēng)十里上珠簾”的時節(jié),,不知到時候會掀起怎樣的血雨腥風(fēng)呢,。
勤政殿內(nèi)韓琦據(jù)理力爭,官家應(yīng)允,,新春過后正月便下出征令,。但是官家尚有一句:“一切須得謹(jǐn)慎行事,屆時再看局勢定奪,?!?p> 那就是話未封死,到底是正月還是二月,?韓琦心內(nèi)未免焦慮,,一場戰(zhàn)事,群臣皆消極應(yīng)對,,出征時間還一拖再拖,懸而未決,。
偌大的大宋朝,,難道就我韓稚圭一人在奔波?
即便是一人奔波,,他韓稚圭也不能認(rèn)輸,!他是誰?他是當(dāng)朝大學(xué)士,,是人人得以仰視的大才子,。這一次他要世人都知道,穿上戎裝,,文人也能馬馳疆場,,文人也能陣前廝殺!
想到這里,,舌戰(zhàn)群臣的疲憊,,戰(zhàn)時被無故拖延的沮喪,全部都掃除了,,冬日的斜陽照籠罩在他身上,,身上那玄色薄襖的一角微微被風(fēng)卷起,他緊緊了衣領(lǐng),,大踏步地,,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這東京城的傍晚果然熱鬧,在鎮(zhèn)戎軍守了數(shù)月,,似是有點不適應(yīng)這人聲鼎沸的黃昏了,。酒樓茶肆,烹龍煮鳳,。這京城如此華麗奢靡,,相比那涇源路的渭州涇州德順軍鎮(zhèn)戎軍幾地,簡直就是天差地別,。雖說也是邊陲有名的城鎮(zhèn),,大的酒樓,小的腳店都有,,卻跟這京城不能同日而語,。
韓琦沿著州橋一路往南,夜市漸開,,當(dāng)街水飯,、熬肉、干脯漸漸擺開了陣勢,。一路見那王樓,、曹家從食都掌起紅燈籠。到了朱雀門,,又是一排食攤,,梅家鵝脯、鹿家肚肺,、王婆家鱔魚包子……韓琦深吸了一口氣,,這冬日冷風(fēng)里飄散著那一點點酒味、肉味,、辣味,、煙味、脂粉味……這大約就是最安撫人心的人間煙火氣吧,。
韓琦一路往南,,至龍須橋側(cè),京城最熱鬧的樊樓此刻燈火通明,,人頭攢動,。韓琦一腳踏進(jìn)樊樓門廳,便有閑漢上前,,見那韓琦穿戴不俗,,舉止別有風(fēng)范,這些酒樓伙計閱人無數(shù),,焉有走眼的道理,,立馬知是貴客,。慌忙上前招呼,。
“客官,,您……”
那閑漢話還沒說完,便聽得脆生生地一聲叫喚:“哎喲,,這不是韓公么,?韓公,您不是去了邊疆殺敵么,?怎么又出現(xiàn)在我樊樓,?”
這生黃瓜似的聲音,不用轉(zhuǎn)頭,,韓琦便知是樊樓老板娘,,花娘子?;镒邮且磺畏蛉?,長得那是個“外焦里嫩”,就像那“藕夾子”似的,?;镒臃蚣倚辗彩沁@街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戶,,花娘子是樊家老爺?shù)睦m(xù)弦,,原本就是這樓上唱曲兒的歌妓,被當(dāng)時還是樊老爺看上,,娶了回去。
不想這花娘子過了門兒,,豪門寂寞,,竟然拋頭露面張羅起家里的酒樓生意。說來倒也奇怪,,自打花娘子來主持生意以后,,這樊樓的爐灶煙火就沒冷過。
花娘子有個長處,,對人面那是過目不忘,。
每次韓琦一來,便能聽得這花娘子脆生生的叫喚聲,,饒是他一正人君子,,聽了那聲音都跟撓癢癢似的,更何況那些尋常俗夫,。
花娘子親自引了韓琦一路往樓上走,,便是走了這幾步路,,她那滲得出水的聲音就沒停過。張家哥哥,,李家叔叔的招呼了一氣,,韓琦腦子嗡嗡的。
“韓公,,您來晚了,,文大人、富大人他們都吃上了,?!被镒右n琦到了一間名喚“云海”的閣子,,掀開藍(lán)色的水晶珠簾,,屋里數(shù)人紛紛站起,眾人口里喊著“稚圭”“韓公”“弟弟”“哥哥”……韓琦暈的差點沒一頭栽了過去,。
卻說屋內(nèi)眾人乃文寬夫,、富彥國、尹師魯,,那被貶謫剛剛復(fù)了原職的歐陽修歐陽永叔也在之列,,老友相見,分外親熱,,韓琦心頭一喜,,便是坐于眾人中。桌上各色菜式已經(jīng)端上來,,乳炊羊,、羊角腰子、還元腰子,、蓮花鴨簽,、酒炙肚胘、蔥潑兔,、煎鵪子,、橙釀蟹……酒是上好的羊羔酒,韓琦坐下便喝了一口,,但覺那白如瑩玉的酒水,,有羊脂之甘綿香滑,又不乏清冽醇厚,。這樊樓的羊羔酒,,在鎮(zhèn)戎軍就讓他朝思暮想。
幾杯酒下肚,,人身子也暖了,,腦子也活絡(luò)了,,韓琦說起白天朝堂上的一番唇槍舌戰(zhàn),頗有不滿之意,。
“列位同僚可真是朝相戰(zhàn),,暮相和啊。變臉也是個快,?!?p> 寬夫等人都不敢做聲,倒是那能言善辯的富弼富彥國解釋道:“韓公此言差矣,,你我有同僚情誼,,同朝為官,如何說得是壓制,,只是政見有不同而已,。彥國先得了范公之書信,細(xì)數(shù)宋夏邊境之境況,,方才安寧,,又起爭端,無益啊無益,?!?p> “那是范公一面之詞?!?p> “怎說是一面之詞,,范公任鄜延路指揮使,又得種世衡大人輔佐,,革軍制,,修清澗,都是人人得見,,范公覺言戰(zhàn)為時過早……”
“你們就覺得早,,我亦細(xì)數(shù)邊陲之境況,亦說明此戰(zhàn)之必需,,眾位大人怎的不聽稚圭一二?”
“戰(zhàn)爭終究是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局面,,流血和人命,,都是人間之慘劇?!蔽膶挿驀@了一口氣,,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沒有流血和人命,,你們以為百姓就過得舒坦么,?鈍刀子割肉,,不見血,卻更疼,?!币鼛燈攪@息道,“你們在這朝堂,,動動嘴皮子,,談?wù)勌煜麓笫拢M知這大事真實情況如何,?”
“看來這涇源路一趟,,尹大人感觸頗深啊?!?p> 尹師魯方要搭腔,,忽聽得屋中角落一歌姬不知何時落座,談著琵琶,,又有琴師伴奏,,咿咿呀呀唱了一曲:
夢覺小庭院,冷風(fēng)淅淅,,疏雨瀟瀟,。綺窗外,秋聲敗葉狂飄,。心搖,。奈寒漏永,孤幃悄,,淚燭空燒,。無端處,是繡衾鴛枕,,閑過清宵,。
蕭條。牽情系恨,,爭向年少偏饒,。覺新來、憔悴舊日風(fēng)標(biāo),?;晗D顨g娛事,,煙波阻,、后約方遙。還經(jīng)歲,,問怎生禁得,,如許無聊,。
那聲音極其婉轉(zhuǎn),配上琵琶的連綿與胡琴的蒼涼,,格外悅耳,,又透著無限惆悵。韓琦等人停止了爭論,,都眼望著這歌妓,,但見她一張粉嫩鵝蛋臉,木蘭花般的皮膚吹彈得破,。兩道遠(yuǎn)山眉,,翦水秋瞳似是含情。
“師師姑娘來了啊,,失禮失禮,!”
那歐陽永叔喚了一聲“師師姑娘”,那歌妓便停了曲子,,抬眼一望,,“歐陽大人見外了,師師收了歐陽大人的帖子,,您今兒就是客,,師師方才進(jìn)來見各位大人聊得正是火熱,豈敢冒昧打斷,。便兀自落座唱上一曲,,給大家緩解緩解氣氛?!?p> 誰不知道這京城鳳鳴樓的頭牌陳師師姑娘,。只是這陳師師絕少見客,更別說能來這酒樓茶肆的嘈雜之地唱曲了,。今兒若非是歐陽永叔,,誰也挪不動這陳師師的大駕的。這歐陽永叔也是個風(fēng)流人物,,寫的曲子甚好,,姑娘們都爭相傳唱,鳳鳴樓的陳師師那是將歐陽永叔的詞唱的最好的,。
“師師姑娘,,方才那曲子,是誰做的,?聽著像《臨江仙》的調(diào)子?!?p> “韓公好耳力,,正是《臨江仙》,。作者便是那位寫《望海潮》的柳三變?!?p> “哦,,柳三變?師師姑娘識得柳三變,?”
“識得,。”
“有了柳三變,,永叔的調(diào)子也不唱了,,有趣有趣?!?p> 那陳師師當(dāng)即便紅了臉,,“不不不,各位大人取笑了,,這正好是柳三變的新曲,,師師今兒是想請各位聽個新鮮?!?p> “新曲,?師師姑娘新近見過柳三變?”
“便宿于我在城南的別院,。這柳三變乃風(fēng)流才子,,孑然一身,沒有家室?guī)鸵r,,亦無祖業(yè)扶持,,便是眠花宿柳。我與他頗有緣分,,也喜得他寫得一手好詞,,便將別院的房子與了他住?!?p> 韓稚圭與尹師魯當(dāng)即想到那尋人的謝玉英,,這怎是一個巧字了得!
欲知這謝玉英與柳三變姻緣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