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寒出太傅府時,，已近子時,。
豐月白自日間得令而去，將公主交代諸事辦妥,，又按著樂施留下記號一路尋到此處,，此時，二人見公主出來,，立馬迎上前,。
清寒自袖中摸出長公主私印交于豐月白，“傳本宮旨意,，令鞠銘柘與慕容長風即刻秘密封鎖內(nèi)外城,。”
“是,！”豐月白雙手接印,，足尖一點飛檐而去,。
清寒滿意的瞧著樂施牽來的的兩匹駿馬，“你很好,，區(qū)區(qū)羽林將著實委屈了,，以后自當大有作為?！闭f罷,，一躍而上，駕馬離去,。
乾寧宮中,，一片沉寂，蕭晟仍是昏迷,，李仁并沈言侍于床側(cè),，清寒走到床邊，卻不知如何開口,。
沈言見此,，遲疑片刻道：“皇上昏迷之前曾言‘形勢有變可行非常之法’，想來不忍見公主這般為難,?！?p> 清寒聞言猛地抬頭，卻只向李仁看去,，見其重重跪于地上,，深深叩首，眼淚無聲滴落,，她內(nèi)心大慟,，一寸一寸扭動頭顱望向床上人。
沈言嘆息道：“皇上已然油盡燈枯,，病體每況愈下,，縱然一直昏睡將養(yǎng)，也撐不過秋去,，只是公主需知,，越晚做決定，皇上得以清醒的時間便越有限,?！?p> 清寒看著病床上無知無覺的父皇，面色沉痛,。
“若立時作為,，父皇可得幾時清醒？”
“以皇上目前狀況，臣拼盡全力可保一個時辰無虞,?！?p> “一個時辰后,，父皇會如何,？”
沈言微微搖頭，不再言語,。
清寒晃了晃神,，撐起身子退到一旁，將床前位置留給沈言,，扭過頭不忍再看,。
蕭晟醒得很快，沈言施針不過一盞茶功夫,，他便睜開了眼睛,，身上也有了些力氣，見清寒正背對他微微抽泣,，頓時心下了然,，輕喚一聲。
清寒聞聲一震,，使勁擦一把眼淚,，強自收起悲痛轉(zhuǎn)身向床邊去，父皇所剩時間不多,，她不敢耽擱一分一毫,，不多贅言，只將目前朝堂上的局勢簡明扼要道來,。
蕭晟聞言,，思索片刻，對李仁道：“傳朕旨意,，即刻詔司徒淮安,、姜庚年、沈亦直入宮,，安置于御書房,，明日早朝前不得與任何人聯(lián)系?！?p> 李仁領旨下去,，蕭晟又掙扎起身走至桌邊，清寒知其意,，忙取來軟墊置于椅上,。蕭晟手腕綿軟，一道詔書寫了許久才好，他微微喘氣,，將詔書遞給清寒,，“去吧，去御書房,，去見那三人,。”
清寒顫著手接過詔書,，眼神一刻也不愿離開父皇,。
蕭晟寬慰一笑，“放心,?！?p> 清寒深深看一眼父皇，長吐一口氣,，轉(zhuǎn)身離去,。
殿外樂施見長公主手捧圣旨疾步向御書房方向去，神情一凜,，右手握緊腰間佩刀,，闊步跟上。
御書房各門皆由羽林衛(wèi)牢牢把守,，清寒攜樂施走進內(nèi)間,，只見李仁面無表情立于角落，司徒淮安與沈亦直坐在椅上閉目養(yǎng)神,，姜庚年則心神不寧走來走去,。
她目不斜視直向上位的龍椅走去，在眾人目視中穩(wěn)穩(wěn)坐下,。
司徒淮安與沈亦直見狀心下了然,，立刻凝目斂神，畢恭畢敬向清寒行君臣大禮,。
姜庚年目露兇光狠狠道：“不知公主此舉何意,？”
清寒毫無懼色，亦不作答,，只抬手招李仁近前,，將手中圣旨遞出。
李仁早知有此,，神色肅穆打開圣旨,，略掃一眼便尖聲念道：
“①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自古帝王統(tǒng)御天下,，必以敬天法祖為首務，十七年來，朕本于至誠之心,，竭慮殫心,，不憚辛勤，雖未能全如期望,，而庶政漸已肅清,，人心漸臻良善，雖至勞至苦,，不敢一息自怠,，但皇考神武皇帝托付之重，至今雖可自信無負,，而志愿未竟，不無遺憾,。
長公主朝陽,，秉性端仁，堪付大任,，景鄴十七年七月,，朕親書諭旨，即立其為藍滄第五任新主,，繼朕登極,，即皇帝位。自今以后,，實愿內(nèi)外親賢股肱大臣,，各秉忠良，屏除恩怨,，一心一德,，共相輔佐，俾朝陽成一代之令主,。
丞相司徒淮安,，器量純?nèi)阏\供職,；定國侯姜庚年,，志秉忠貞，功勛卓著,；御史大夫沈亦直,，才優(yōu)經(jīng)濟，安民察吏,。此三人者,，朕可保其始終不渝，今授顧命之職位，將來配享蕭氏祖廟,，以昭恩禮,。即日布告天下，咸使聞知,?！?p> “這是矯詔！皇上尚在昏迷,，如何親書傳位詔書,！”突如其來的詔書令姜庚年心神大震，他不可置信上前兩步怒道,。
樂施瞬間拔刀護在御座前面,，清寒揮揮手讓樂施退下，又示意李仁將圣旨拿到三人面前親鑒,，“玉璽尚可作假,，父皇的筆跡想必你三人斷不會認錯?！?p> 清寒站起身,，走到姜庚年面前，定定看向他：“姜侯可看清了,？”
姜庚年瞪向清寒,，心里大恨，他苦心籌謀,，不想棋差一招,，蕭晟舍命一擊下，把死棋全盤活了,。
司徒淮安斥道：“傳位詔書在上,，姜侯還不跪拜新君，莫非要抗旨不成,？”
姜庚年面寒似冰,，終于冷哼一聲，彎了膝蓋,，慢慢跪下,，一雙鐵拳死死握著，心里暗道只要蕭凌還在他手里,，便還有翻盤的機會,，路還長，走著瞧,！
這廂姜庚年一心指望著蕭凌,，卻不知,，那個被他寄予全部希望的人正徘徊在生死邊緣。
蕭凌盯著桌上的酒,，雙目赤紅,，繼而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恨道：“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我斗不過你,，可惜沒能早些知道真相，否則必啖汝肉,、飲汝血以解心頭之恨,！”
蕭晟靠在床邊一言不發(fā)，只淡淡望著他,，眼里沒有一絲溫度,，“不過一顆棋子，何談報仇,？你以為的復仇不過別人手里的一步棋,，你甚至連仇人是誰都不知道。
“你就從來不好奇江宛一介弱質(zhì)女流是如何毫無聲息穿過兩國邊境又正巧遇到廢太子蕭玨嗎,？想必江寰不曾告訴你這看似天注定的好姻緣不過是政治手段假托兒女情長罷。
他既能以胞妹做餌,，就別怨朕將這魚餌一口吞了,，讓他血本無歸，你知道江寰是怎么對待再無價值的棋子嗎,？便是任其自生自滅,，就像對待你母親那樣?！?p> 蕭凌一掌按向桌面,，撐住搖搖欲墜的身子，他不可置信的瞪大雙眼,，嘴巴張張合合半晌一個字也說不出,。
蕭晟絲毫不理會他，繼續(xù)冷漠道：“江宛死了,，可你還活著,，江寰費盡心思介入藍滄內(nèi)政，朕便看他何時動你這枚棋,。
你以為這么多年你為何能一直安然無恙,？你以為朕放任朝陽教你文治武功又是為何？你以為江寰為何會突然向姜庚年示好,？你以為朕昏睡多日為何就能醒了,？
此間種種不過是手談正歡,，雙方從容布棋罷了，你既為棋子又如何看得清這局棋的走勢,?！?p> 蕭凌已然渾身顫抖，只覺壓抑難以呼吸,，他轉(zhuǎn)頭看向那壺酒,。
“那不是毒酒，朕與江寰對弈多年,，你可是收官之子,，當然不能輕易死了?！?p> 蕭凌深吸一口氣,，聲音自喉嚨困難擠出，“為何告訴我這些,？”
“自然是給這局棋再添些樂趣,。”
蕭凌閉上雙眼,，緊緊握住拳頭,，須臾面上狼狽盡去，只余一片凌厲,，他睜開雙眸狠狠望向蕭晟,，“棋子也有反噬主人的一天，你們今日不殺我,，來日我會親手送你們?nèi)氲鬲z,！”
蕭晟不再言語，揮揮手,，自有內(nèi)侍送蕭凌出去,，一時間他眸中嘲諷之色盡散，只剩無盡的疲憊,。
譚子蹊候于隔間,，聽至此時，心中已然明了,，該來的總還是要來的,，他緩緩起身，輕彈衣袖,，從容步出,。
蕭晟聽到腳步聲，抬眸望去,，一瞬間竟有些恍惚,，這般清朗舒闊的男子他也曾見過,，那人生就一副溫柔面孔，微笑時恰如三月暖風,，一瞬間便消融了冰雪,。
蕭晟輕咳一聲，示意譚子蹊坐下回話,，“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當真人如其名?！?p> 譚子蹊淡淡道：“皇上謬贊,，臣愧不敢當?！?p> 蕭晟嘆息一聲,，“只居其位，便得眾星拱之,，他如此,，你亦如此，旁人費盡心思才得之物你們生來便有,，當真不公平,。”
譚子蹊聞言,，眼里瞬間結了一層冰,，周身氣質(zhì)大變，冷冷望向蕭晟,，“待人以德，北辰才得眾星拱衛(wèi),，御下以厚,，桃李方能下自成蹊，北辰何辜,？桃李何辜,？不過懷璧其罪，圖惹覬覦罷了,?！?p> 蕭晟神情凄楚，“朕這些年為社稷宵衣旰食,，卻不得一刻安睡,，廢太子每夜都會來找朕，他掐著朕的脖子讓朕還他‘母后’,、還他‘宛妹’,、還他‘晏兒’,，夢里他正是你這般神情，只是朕又何嘗愿做竊璧之賊,，這一切不過命運使然,，逆流之中，人如螻蟻,，朕之所為也逃不開迫不得已四字,。
當年朕派人往廢太子府邸收殮尸骨，唯不見了其獨子遺體,，朕就知道他定然還活著,，后來朕去五溪村訪譚卓，無意間遇到你,，只一眼就認出你是廢太子遺孤蕭晏,，你們眉眼間的神態(tài)太像了。
蕭晟眼神含悔帶痛,，嗓音顫抖,，“這些年，你的身子可好些了,？”
譚子蹊冷笑,，“如皇上所愿，壽數(shù)無多,?！?p> 蕭晟一臉灰敗，“是了,，那些毒藥灌下去,，你能活到如今想來不易?！?p> 又是一陣咳嗽,，虛弱卻又持續(xù)不斷，蕭晟掙扎道：“朕想要彌補,，彌補廢太子,，也彌補你，這才力排眾議拜你為太傅,，予你高官厚祿,，就是希望廢太子在九泉之下可以稍稍安心一些！”
譚子蹊不屑道：“我不是蕭凌,，這些半真半假的話就不必說了,，徒惹人發(fā)笑罷，殺蕭晏一人容易,，盡誅父親舊部卻難,，你不過以我為質(zhì),，轄制這些人，何必惺惺作態(tài),?！?p> 蕭晟搖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廢太子舊人雖然行蹤隱匿,，花些功夫總還是能鏟除，非朕不能為,，只是不愿為,，朕當年錯殺廢太子已是一生之憾，實在不忍對其舊部趕盡殺絕,?！?p> 譚子蹊扭過頭去，不愿看床上那人偽飾,。
蕭晟望著虛空,，陷入神思，“如果沒有那一場天花,，他還是那個眾口交贊仁義無雙的太子,，而朕也可以繼續(xù)做那個躲在太子哥哥背后的無知幼童，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神武二年冬天,，永寧城天花肆虐，朕生母不幸染疾,，寢宮眾人皆被禁足,，沒有御醫(yī)，沒有湯藥,，空氣里遍布發(fā)霉的惡臭味,，每一天都有宮人倒下然后被草草抬走，后來就只剩下母妃和朕,。
朕曾經(jīng)拼了命逃出去求見皇后，以為即便是皇后不管母妃,，太子哥哥也絕不會見死不救,，可朕在皇后宮門前跪了一天一夜，他卻拒而不見,。
那天的雪下得真大,，直漫到朕腰上，后來朕實在撐不住暈了過去,，再醒來卻又回到了寢宮,，雪地里的一日一夜仿佛一場夢,，就像蕭玨曾經(jīng)的溫柔笑容一般不真實。
后來,，母妃死了,，尸骨無存，若不是朕命大只怕也活不到今日,，自那時起,，朕就發(fā)誓再也不要過那種任人欺凌的日子，那些害過朕的人,，朕一個也不會放過,，包括蕭玨。
他雖然驚才絕艷卻太過重情,，朕不過略施手腕就奪走了他的一切,，看著他從天之驕子慢慢變成眾人嫌惡的廢太子，最終不明不白死去,，只覺長處一口惡氣,。”
譚子蹊目含利刃,，斥道：“荒謬,！父親何曾虧欠過你們母子，就連董妃遺體都是父親找人收殮的,，還在暮晨寺給她立了長生牌位,！”
蕭晟嘆息，“世事就是這般荒謬,，當朕發(fā)現(xiàn)暮晨寺中母妃牌位時已經(jīng)太遲了,，后來多方查證才知當年皇后為怕廢太子感情用事染上天花，根本就沒告訴他朕在宮外跪求一日一夜之事,。
只因御醫(yī)畏懼皇后便誆騙他說每日都為母妃和朕診治,，他倒是時時往太醫(yī)院查看母妃和朕的脈案，只不過都是白費功夫了,，朕對廢太子的諸多憎恨竟是大錯特錯了……”
譚子蹊蹙眉,，“人早就死了，這些虛情假意就省省吧,，皇上時間不多,，有話請直說，你我都方便,?！?p> 蕭晟絲毫不以為忤，反而因心中積壓許久的情緒傾瀉而出，一時竟輕松了不少,。
“朕這輩子做錯了許多事,，唯一敢拍著胸脯說一句沒錯的就是為藍滄選了一位好皇帝，你把朝陽教的很好,，她的性子一點不像朕,，倒像極了廢太子，藍滄有這般仁德之君實為百姓之福,，你和廢太子舊部可愿輔佐于她,？”
譚子蹊緩緩起身，抬眸望向床上這個瀕死之人,，有一瞬間竟不由為他折服,，這人或許心狠手辣，或許不擇手段,，可他愿畢十年之功冒極大風險為國之儲君埋下這樣一步棋,，單如此心胸就非常人能及。
“父親遺愿是藍滄國泰民安,，并非為己報仇,，我這些年盡心教導公主不過是為了完成他未竟心愿，至于廢太子舊部,，我無權調(diào)配,，你也無法剿殺，他們只為國之安定而動,?！?p> 蕭晟聞言內(nèi)心震動，強撐病體下床向譚子蹊拱手一拜,。
譚子蹊背過身去,，“父親不會接受你這一拜，我亦不會,，藍滄非一姓之國,，而是萬民之國，無數(shù)人愿意用命護著它,、守著它,，他們不是為了你，我們也不是,?！?p> 說罷，一甩衣袖,，負手而去。
清寒趕回乾寧宮時，只見父皇癱倒在地,，眼神迷離,，已是出氣多進氣少，大慟之下連忙上前將他扶上床榻,。
蕭晟用盡渾身力氣一把握住清寒的手，喘著粗氣,，費力道：“女子為帝,，必多議論，厚待譚子蹊,，便能讓譚卓為你所用,，他是當代大儒，又是先帝親封白衣客卿,，獨立于朝堂之外,，卻可進言于朝堂之上,，地位超然，若譚卓肯為你發(fā)聲,，可堵悠悠之口,。
內(nèi)政上，遇事不決可問沈亦直,，此人胸有韜略當能助你，司徒淮安勢力日盛,，手腕老辣,，心機深沉,，用之防之，姜庚年謀逆之心不死,，平亂務必兵不血刃,，藍滄兵力不可再失于內(nèi)斗，于此事上,，蕭凌可用,。
荀遼老矣，若長子荀毅繼位,，必然收拾內(nèi)政再犯北境,，慕容靖只怕難以抵擋，若藍滄不敵可向汴水求援，汴水國東臨燕國,，國富而兵弱,，藍滄破汴水危，他們必會助你,。
另外還有一事,，朕一直不能放心，風吟國偏居一隅,，一直藏而不露,，此代君主江寰城府極深，且與蕭氏不睦已久,，其下三子皆出類拔萃,，假以時日只怕會成藍滄心腹大患，吾兒務必慎之以待,，早做籌謀,。”
斷斷續(xù)續(xù)道出臨終叮囑,，蕭晟總算能將一直提著的心放下,，他望著清寒的方向，緩緩閉上雙眼,，意識已然一片混沌,。
他這輩子負了太多人，唯一不曾辜負的只有藍滄,，他身上每一滴血每一滴汗都為這片土地而流,，如今最后一口氣也是為它而吐，他總算沒有負了……
景鄴十七年,，七月五日丑時三刻,，景鄴帝蕭晟駕崩，時年三十二歲,，景鄴一朝,，對內(nèi)簡化冗政，對外收復北境諸地,，十七年間,，朝政清明，百姓安居,，史稱‘景鄴中興’,。
①參考《清史稿》雍正遺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