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七,，順遼的夜,，黑得沒有一絲星光,。

　　“將軍,！”

　　元承光猛地驚醒,，瞪大了酸澀至極的雙眼,，一把抓起懷中的白雕弓,，撐起身子急聲問道：“攻城又開始了,？”

　　“不是,，”一個參將止住他,，“是信使回來了，在城北大帳候著,?！?p>　　元承光略松了一口氣，抬頭看了看濃黑的夜色,。

　　他實在太困了,，建州軍長達一天一夜的猛烈圍攻，臨近午夜才結束,，他甚至來不及回到軍帳,，更沒有卸甲，就倒在剛剛浴血鏖戰(zhàn)過的城墻邊睡著了,。

　　元承光撐著墻垛站起身,，右腿的傷口傳來一陣錐心的銳痛，讓他不由得咬緊了牙關,。

　　這傷是昨天下午弄的,，當時他站在敵臺上面，帶著兵士朝攀城的敵軍射擊,，誰知有個建州軍校尉,，已經(jīng)順著云梯爬上了旁邊的城墻，等他覺察的時候,，已然近在咫尺,。

　　元承光抬手便是一箭，射在那校尉門面上,，幾乎與此同時,，那校尉的刀也砍在了他的腿上。

　　所幸，這一刀畢竟是強弩之末,，力道并不算太大,，傷口也不深，他只是撕下帔風,，草草裹住止了血,，沒有太大感覺，又投入了激烈的守城戰(zhàn)中,。

　　到了這會兒,，他囫圇睡了一覺，體力知覺漸漸恢復,，走起路來才發(fā)覺疼得厲害,。

　　元承光一瘸一拐地走過城墻上的馬道，小心避開腳下橫七豎八躺著的兵士,。他們大多數(shù)跟他一樣,，也是困得就地睡著，而剩下的一小部分,，在昨天的守城戰(zhàn)中醒不來了,，他們的戰(zhàn)友還來不及收殮他們。

　　不一會兒,，元承光來到了城墻下的軍帳外面,，剛走到門口，聽到里面?zhèn)鱽硪宦暸R：

　　“封峻個驢日的,，我操他八輩祖宗,！”

　　元承光一怔，聽出是順遼都尉孟濤的聲音,，怒火轟地竄起來，燒得他額頭上青筋暴起,。

　　他顧不上腳上的傷,，大步邁進帳中，一把揪住孟濤的衣襟,，狠狠瞪著他：

　　“我警告你,，你他媽的嘴巴放干凈點！”

　　孟濤約莫三十多歲,，身材高大魁梧,，膚色黝黑，在昨天的守城激戰(zhàn)中,，他左手負了傷,，用粗布帶子懸在頸上，這會兒卸了胸甲,，只穿著一身褶绔和腿甲,。

　　孟濤毫無懼意地回瞪著他,，指著身邊一個軍士，吼道：“不信你自己問他,！”

　　元承光憤然放開孟濤,，壓著火轉頭一看，一個軍士坐在一邊,，肩上中了一箭,，一個醫(yī)士正在給他包扎傷口。

　　那軍士見到元承光,，正要打算起身行禮,。元承光抬手止住他，示意他不必拘禮,，問道：“你去廣淳送信,，那邊究竟什么情況？”

　　“回稟將軍,，屬下到了廣淳,，只見到黃都尉，沒有見到封將軍,?！?p>　　“你好好聽聽，”孟濤又激動起來,，插嘴道,，“咱們的人連陷陣營的門都進不去！”

　　“你別打岔,?！痹泄獠荒蜔┑氐闪嗣蠞谎郏D頭又問那軍士,，“朝廷的調令你帶去了嗎,？”

　　“調令已經(jīng)交給了黃都尉，由他代為轉呈封將軍,?？牲S都尉說……”那軍士有些猶豫起來。

　　“黃都尉說的什么,？”元承光眉頭緊皺,。

　　“說屁用都沒有，朝廷直送到廣淳的調令,，封峻連看都不看——”

　　“呸,！”孟濤又湊到元承光跟前，忿忿罵道，“咱們的人拼死突圍,，請他娘的援軍,，就遇上封峻這孬種玩意兒，我不罵他罵誰,？”

　　“你閉嘴,！再敢嚼蛆，別怪老子翻臉不認人,！”元承光火氣又上來了,，使勁推了孟濤一把。

　　孟濤被他推得一個踉蹌,，穩(wěn)住身形后,，不服氣地盯著他，說道：“都到了這種時候,，你還要護著他是不是,？他不來救，順遼孤城無援,，那還守個屁,，趁早打開城門，把裴泰一伙子人迎進城,，干脆一了百了算逑,！”

　　元承光聽著孟濤嘴里罵罵咧咧，突然想起來,，封峻臨行前來軍營找他,，那時候他就再三叮囑，卻欲言又止,。這么說來,，打從一開始，他就沒打算馳援順遼,。

　　元承光深吸了一口氣,，想到封峻臨行前對他的囑托，漸漸鎮(zhèn)定下來,，說道：“他不來救，自然有他的道理,，反正我相信他,。”

　　“你看你,，又護著他,。”孟濤翻了個白眼，一臉嫌棄的樣子,。

　　“怎么了,，”元承光挑釁般睨著他，“陷陣營要是不來,，建州軍就把你嚇出屎了,？”

　　“你他娘的才嚇出屎了！”孟濤對他怒目而視,。

　　“就是嘛,，”元承光走上前去，摟著孟濤的肩膀,，沖他咧嘴一笑,，“咱老孟是條漢子，裴泰算個鳥,？只要咱們聯(lián)手,，還不揍得他滿地找牙?！?p>　　孟濤原本瞪著他,，這下沒崩住，笑罵了一句：“去去去,，少跟老子套近乎,。”

　　此時,，帳外的天色,，隱隱泛起了魚肚白。

　　孟濤一把扯下兜住傷臂的布條,，一個兵士正幫他往身上套兩當甲,。

　　元承光一瘸一拐地朝帳外走去，走之前,，跟孟濤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天一亮,，建州軍慘烈的攻城圍殺，又要開始了,。

　　?

　　六月十三日,，封峻率領六千陷陣營軍士入駐廣淳，已經(jīng)一個多月了,。

　　這天下午,，封峻在陷陣營的中軍大帳里，叫來了幾個參將,，照例督問防御工事的修建情況,。

　　廣淳是淳州的州府所在,，在順遼西南方，隔著四百多里,，城市營建規(guī)制比不上順遼,，常駐守軍也只有兩千。

　　由于廣淳不在建州軍進軍郁陽的路線上,，很可能不會與建州軍正面交鋒,，因此防御任務并不重，對于現(xiàn)有的防御工事,，也只是一些常規(guī)性的修葺和增補,。

　　“昌州的情況如何了？”封峻問一個剛進門的軍士,。

　　“回稟將軍,，目前沒有偵查到異動?！?p>　　“照之前的部署,，密切監(jiān)視州界，不得有誤,?！?p>　　封峻的心思，還是放在昌州辛德義身上,。辛家父子為兩代昌州刺史,，割據(jù)一方已有數(shù)十載，歷來不聽朝廷的調令,。

　　由于地理位置的關系,，昌州與淳州、建州接壤,，辛德義的態(tài)度一直曖昧不定,，如果他有心站在建州這邊，從背后偷襲廣淳,，另外切斷順遼的外援,，再與裴泰合兵，那這場戰(zhàn)爭的局勢,，恐怕會兇多吉少,。

　　正在這時，一個隊官匆匆走進帳中,，對封峻抱拳一禮,，說道：

　　“稟告將軍，盧太守和黃都尉在轅門外求見,?！?p>　　“請他們進來?！狈饩鸬?。

　　此時此刻，廣淳的太守和都尉同時來訪,，他們二人的來意,，封峻了然于心，他揮手讓幾個參將退下,。

　　沒過一會兒,，軍士引著兩個中年男子走進帳來。盧賓在前,，一張消瘦的臉上,，留著八字胡，身穿一件寬博下垂的襜褕,；黃國安跟在后面,，一身兩當甲，頭戴平巾幘,，面容粗獷,。

　　“不知兩位前來，有何貴干,？”封峻的目光依次掃過二人,。

　　封峻的軍職雖然跟黃國安一樣，都是都尉,，但他的軍階是四品奮威將軍,，高于黃國安，與盧賓品級相當,。

　　“沒什么要緊的,，只是剛好郁陽有幾份公文到了，我給將軍送過來,?！北R賓一笑，將手中的一沓文書遞給他,。

　　封峻看著他遞來的公文,，沒有伸手去接，說道：“盧太守太客氣了,，這點小事,，隨便叫個書辦送來就行了，何必還親自跑一趟,?！?p>　　盧賓臉上露出訕訕的笑容,，將文書放在了桌案上，說道：“是這么一回事,，朝廷給也我發(fā)了文,，督問我，陷陣營什么時候出發(fā)馳援順遼,，你看這……”

　　“陷陣營的事,，就不勞盧太守費心了?！狈饩淅淇粗R賓,，心里明白，這才剛要切入正題,。

　　“這話嘛,，也不能這么說，”盧賓捻了捻八字胡,，“封將軍的陷陣營,，畢竟是入駐廣淳的客軍，我這一郡之長——”

　　“這么說來,，朝廷督問盧太守,，盧太守這是來督問我了？”

　　“這……不是……”盧賓聽到這番搶白,，囁嚅著說不出整話,，臉上紅一陣青一陣的。

　　一旁的黃國安幾次想要插嘴,，最后實在看不下去了,，大踏步上前，面帶慍色地看著封峻,，說道：

　　“封將軍,，我老黃一個粗人，書沒讀過多少,，也說不出什么花頭,，就知道一點：咱當兵吃糧，拿餉賣命,，等朝廷用得著的時候,，決不能當他娘的軟蛋?！?p>　　“黃都尉這是罵誰,？”封峻冷笑一聲。

　　“咱罵的就是只敢躲在廣淳,、被建州軍嚇得尿褲子的龜?shù)??！秉S國安狠狠瞪著他。

　　封峻也不惱,，沉吟了一陣,，說道：“既然黃都尉不是龜?shù)埃蔷蛶汕V淳守軍,，去跟順遼跟裴泰干一場，何必在這兒逞威風,?！?p>　　“封峻！老子從前聽說你的‘弦月陣’,，還敬你是條漢子,，哪知道是這種慫貨?！秉S國安滿臉怒容,，指著桌上的那疊公文說道，“這會兒順遼被裴泰圍得像鐵桶一樣密密扎扎,，朝廷的督文一封接一封發(fā)過來,，督促你出兵救援，你他娘的還真穩(wěn)得住,，吃了老子們多少軍糧了,？”

　　“對了，昨天我的軍需官去糧庫運糧,，被貴府回絕了,，怕是有什么誤會?！?p>　　“誤會,？”黃國安冷哼一聲，“沒什么誤會,，光吃糧不干事,，就是他娘的飯桶?！?p>　　“扣糧不發(fā),，總要有個說法?！狈饩崔嘧⌒闹械慕乖?，沒有表露出來。

　　“這兒,，”黃國安朝頭上指了指,，“上頭的意思,。”

　　“朝廷明文下諭,，讓你給陷陣營斷糧,？”

　　“你裝什么大頭蒜！我實話告訴你,，你啥時候發(fā)兵順遼,，啥時候就有吃的?！?p>　　“這么說來,，”封峻冷笑一聲，“朔州的軍糧恐怕也指望不上了,?！?p>　　“朝廷不養(yǎng)閑人，咱廣淳軍府也瞧不上孬種,?！秉S國安斜睨他一眼，朝地上使勁啐了一口,，轉身大踏步走出大帳,。

　　“朝廷的意思，我也帶到了,，將軍好自為之吧,。”盧賓意味深長地看了封峻一眼,，也跟著黃國安匆匆走了出去,。

　　等他們走了以后，封峻走到桌案前,，拿起盧賓帶來的那疊文書,，快速翻看著外封，卻并沒有拆開,。三兩下翻完以后,，他略一怔神，又皺著眉依次翻看了一遍,。

　　還是沒有,。

　　自從郁陽一別，他就再也沒有收到靖云的任何消息,。

　　到了廣淳以后,，封峻先后給她寫過三封短信，都沒有收到回音，廣淳和郁陽之間書信來往頻繁,，照理說不可能漏掉她的信,。

　　之前郁陽的主和派聲勢不小，明里暗里都盤算著,，想拿她的命換太平,，眼下建州軍的攻勢越發(fā)迅猛，順遼危如累卵,，會不會有人頂不住壓力,，直接對她下手？

　　不,，不會的,。如果她真的出了什么事，目的也是為了讓裴泰退軍,，消息會第一時間傳到前線來。在這種時候,，或許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又或者,，是她不愿給他回信,？他懸著心掛念她的安危，要是她當真疏淡了情意……

　　想到這一層,，封峻的心頭驟然一冷,。